1.3 第二部 事件观众

第二部 事件观众

第一天

田中彻靠在枕头上,打量着被吊起的左腿,心想被绷带包着的地方还挺痒。他坐起身,寻找原本用来伸进绷带和皮肤的间隙挠痒的挖耳勺,可总也找不着。“田中啊。”旁边病床有人叫他。这里是医院的一间多人病房,病床间的帘子此时并未拉上。他转过脸去,见一名双腿被架起的白发男子仰面躺在床上,正朝他咧嘴笑着。男子长着一张圆脸,双目之间的距离有些宽。“你是在找挖耳勺吗?”

田中觉得一下子被猜中想法很没面子,于是表示否定。

那人名叫保土谷康志,在田中彻住院之前就已经躺在那张床上,双腿打着石膏。今年三十五岁的田中彻觉得,这个年过六十的男人明明跟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大,却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同志情谊,说二人是“骨折兄弟”。他总炫耀般强调自己的双腿骨折,说什么“我和田中你可不一样,我是双腿骨折,双腿哦,挺痛苦的”,或者“单腿骨折行动多少要自由些,跟我这种完全不一样”,十分招人烦。还有一起看将棋节目的时候,他还爱嘲笑选手“要被将死了”,让人耳根不清净。田中彻对将棋一窍不通,其实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否在理。

他翻身下床的身手十分矫健,出门却拄拐杖,常常很久都不回来,有时候连拐杖都不拄,仍走得十分轻快。每当这种时候田中都想质问他:“你这双腿骨折不是早都好了吗?”

“田中啊,你知道刚才来看我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吗?”保土谷康志问。

“我怎么知道。”

“田中啊,你听了肯定要吓一跳的。”

“那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保土谷若是个上班族,现在也差不多该到退休年龄了。可他干的似乎是那种不太见得了光的营生,偏偏本人还总爱将那些事情拿出来分享。他说的那些事情也不知道真假,什么跟某某罪犯曾经是酒友啦,某某黑帮老大总找他做事啦,云云。确实来探望他的人很多都面相不善,每次他却都喜滋滋地说“又来了个不得了的”,在田中彻看来全都是麻烦。

二人正说着话,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是住在他们隔壁单人间的少年。

“哎呀,有事?”首先招呼他的并不是田中彻,而是保土谷康志。

“田中。”少年开口叫道。被一名少年这样直呼其名,田中彻心里有些抵触,他只得告诉自己这是二人关系亲近的表现,勉强接受。“刚才你看电视了吗?”

“电视?”田中彻的视线移向左边那台放在小柜子上的电视机。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这台电视需要事先付费才可以收看,插上耳机才能听到声音。

“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啦。”少年回答道,“这下子终于可以打发住院时的无聊时间啦。”他笑了笑,转眼间便消失了。究竟是什么大事呢?田中彻正琢磨着,电视里出现了一名表情严肃的男子,手里拿着话筒,头上还包着绷带。田中觉得此人四围的景物似乎有些眼熟,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身后是仙台市内的街景。是南北向的东二番丁大道。

保土谷康志在一旁开口道:“对啦,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接着又补充道,“金田今天要来吧?金田首相。”

“哦。”田中彻刚应声,就注意到出现在眼前的一行大字:“金田首相遇刺,遥控飞机炸弹”。他一声惊呼,立刻下意识地拿起耳机戴上。

“混乱的场面终于有所好转,但道路仍然处于堵塞状态,一片狼藉。”电视里的播报员看上去像受了伤,声音却十分亢奋。

田中彻盯着电视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发现保土谷康志正对着自己的电视插耳机。

直播画面里充斥着混乱与亢奋,警报声大作,警察们连连怒吼——这显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直盯着看了十多分钟,田中彻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今天仙台市内举办金田首相的游行。半年前当上首相的金田,是在野党的第一位首相。就在众人都认为游行进展顺利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架遥控直升机。

那架遥控直升机从一栋用于存放教科书的仓库上方落下,接近载有金田首相的敞篷车,随后爆炸。

电视节目里不断地循环播放爆炸时的影像,简直像是在炫耀捕捉到这一场面的功绩。敞篷车被炸得不成形,就连种在路旁的榉树那粗壮的枝干都断了。由于距离爆炸地点还有一段距离,路旁围观的群众似乎并无人因爆炸死亡,但有十几人在因恐慌而引起的骚乱中跌倒受伤,伤情严重者甚至昏迷不醒。据播报员报道,金田首相和夫人的遗体暂时还未得到确认。然而他使用“遗体”这个词时斩钉截铁的态度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可真是出大事啦。”田中彻小声嘀咕道,“得密切关注。”

他觉得自己碰巧在住院真是太好了。想跟进事件发展始末,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感谢上天给了自己骨折的机会。

电视台当晚就安排了特别节目,深入报道首相遇刺事件。这在田中彻的预料之中,或者说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大规模的盘查活动迅速开展,以二八六号国道和四号国道为中心,通往四面八方的几条主干道上均配置了大量警力,简直多得令人不敢相信。特别节目里登场的嘉宾之一还专门称赞了警方的及时应对。他以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点评道:“五年前的女律师逃窜事件,就是因为盘查措施没及时跟上,才导致了事态的恶化。”这句话招致了一位女嘉宾的不满:“为什么要专门在律师前加上女字呢?对此我表示抗议。”

节目里持续播放爆炸画面以及记者们在现场对目击者进行的采访,同时等待着警方召开记者会。在没有任何官方公告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反复使用这些仅有的素材。

游行线路的两旁充斥着因堵塞和混乱而不知所措的群众,这使目击证词的获取变得轻松。人们显得十分亢奋,情绪高昂地描述着爆炸瞬间的声音和烟雾。关于爆炸之后的反应,他们的回答基本是选择逃命。几个年轻人骄傲地表示用手机拍摄了当时的情况,可细看之下全都是些模糊的影像,看不出什么名堂。

副首相海老泽克男仅在首相官邸面对过一次摄像机镜头。他虽已年近七十,体格却像现役橄榄球运动员,站在年轻的金田旁边时好似一名身材高大的保镖。外界常形容他是牛若丸手下的弁庆牛若丸为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源义经的幼名。弁庆是源义经的家臣,跟随源义经左右,体形高大。

因爆炸而失去了牛若丸的弁庆压抑住动摇的情绪,只留下简短的一句“眼下正在收集线索,后续消息请跟警方确认”,便没了身影。

下午两点,警方举行了记者会。这对于媒体从业者、广大听众观众包括电视机前的田中彻来说,都是事发后的第一次高潮。

 出现在镜头前的并不是宫城县警本部的人,而是一名来自警察厅(日本国家公安委员会所属、统管警察行政的中央机关。)的男子。他说自己名叫佐佐木一太郎,隶属于警备局综合情报科,现任科长助理。

“这名字怎么跟电脑软件似的(日本有一款文字处理软件叫作“一太郎”。)。”保土谷康志戴着耳机自言自语道,“长得还挺像保罗呢。”

“图腾柱?”图腾柱,刻画有图腾形状或符号的柱子。保罗·麦卡特尼,著名乐队披头士的成员之一。由于“柱”与“保罗”的英文发音相似,所以文中对话出现了误会。

“保罗•麦卡特尼。”

可能是因为佐佐木一太郎的头发像烫过似的略微卷曲,大眼睛的眼角下垂,看上去又有些娃娃脸的关系吧。让他这么一说,这外形还真的有点像披头士的保罗。保土谷康志脸色难看地抱怨着怎么能让保罗办案,末了又加了一句:“就这小子,能抓到人吗?”

记者们接二连三地提问。佐佐木一太郎时不时地看表,并不怎么搭理。这一小小的动作似乎带给了记者们无形的压力。对于案情他并未擅自揣测,只做最小限度的回应,铿锵有力的说话方式让人很难反驳。

“那架遥控直升机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应该是在爆炸地点那条路旁的教科书仓库大楼某处。”

“知道究竟是哪里吗?”

“可能是楼里面,也可能是楼顶。我们正在调查。”

“国道上已经开始了路检盘查,甚至连新干线和在来线(原有铁路线。在日本,指对新干线而言的原来的铁路线。)都停运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路检,几乎等于封锁了整个仙台。物流方面先不说,这难道不会严重影响平民百姓的生活吗?”

面对质疑,佐佐木一太郎并未表现出动摇。“凶手有几人、现在何处都还无法确定,必须防止凶手逃离现场。现状最多持续几个小时。我们已对各相关企业及交通机关发出协助调查的请求,并获得了同意。几小时后,在强化盘查和监视的前提下,我们也打算让新干线恢复运行。现在被谋杀的可是国家首相,凶手却仍然在逃,事态紧急,我们只能手段稍微强硬一些。而且我们并非永久性地封锁。难道你是要我们为了看各企业和机关的脸色,而让凶手逍遥法外?”他瞪了一眼提问的记者,继续道,“如果这就是你的意见,我们会认真考虑。”

“跟宫城县警方的合作顺利吗?”有记者这样问道,“这次警察厅出动得够迅速啊。”

“不然呢?”佐佐木一太郎应道,“迅速出动有什么问题吗?”

提问者一下子没了声音。

“我们请求县警本部提供最大限度的协助。可能这样说并不合适⋯⋯”佐佐木一太郎在发布会即将结束时说,“事件发生在仙台,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去年在此投入使用的安保探头运转正常,情报的获取十分顺利。确定凶手并逮捕都不会花太长时间。我有这个信心。”

“而且,”他最后又补充道,“这次事态紧急,我们也希望各大媒体给予协助。请各位收集一切关于仙台市内居民的情报,然后向我们报告。我想这样也会加强市民的警戒意识。”

如此一来,电视媒体顺势扛起了“协助调查”这面义正词严的大旗。

特别节目的演播室内立刻针对发布会的内容进行了报道。播报员不停地复述着当前情况。

田中彻从床上起身,拄着拐杖朝厕所走去。小解之后他来到吸烟室,这里的话题自然也都与爆炸事件有关。

“命名可是很重要的。有了名字后就有了形象,形象这东西可以左右人的想法。”坐在椅子上说得头头是道的,正是直呼田中彻为“田中”的初中生。田中彻心想你一个初中生少来吸烟室,然而对方并不是来吸烟的。

“说什么呢?”田中彻在他身旁坐下。

“山田刚才说,这警察厅的综合情报科也不知什么时候成立的。”初中生说罢伸手指了指一个满脸皱纹、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开口道:“我只知道公安和搜查一科。”竟然对这个老人都直呼其名,田中彻暗自在心里佩服。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呢?”

“三年前。警备局重组的时候。”

“你小子为什么这么了解?”

“住院的病患可闲了,田中。”初中生表情严肃地回答,“你看这公安,不就已经在人们心中有多种形象了吗?治安维持、安全保障什么的,总带给人一种安全随时需要保障的紧张。还有国家这个词,也挺让人感到恐惧。”

“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像个初中生一样好好说话?”要说形象,眼前这初中生跟他的少年形象并不相符。

“所以才总要起那种抽象的、让人不明所以的名字。比如综合情报科。一般人虽然不知道这个科到底是干吗的,但肯定会认为情报重要。这就已经建立起了一个还不错的形象。比公安科要好多了。”

“有这回事?”田中彻将烟点着。

“还有‘关怀预算’呢。”

“才没有呢。”田中彻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干脆否认。

“有的,田中。就是驻日美军的经费里由日本替美军负担的部分。你说把这叫作关怀预算,是不是听上去简直像慈善活动?可事实上这些钱都是替美军花的。关怀美国?这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个呀,肯定也要归功于命名的重要性。那些听上去还不错的名字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关怀也好,故乡也好,青少年也好,白领也好。”

“挺得意忘形啊,这位青少年。”田中彻故意找碴儿。

“哼。”初中生皱了皱鼻头,“要我说,那些搞政治的大人物,遇到大事时从不对普通百姓解释什么,净在背地里耍着各式各样的手段,一定要多加防范才行哦,田中。”说完又看着那位老人道,“还有山田。”

田中,山田。这两个姓氏放在一起叫,竟让田中产生了错觉,好像那位老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或好友一样。

“还有那些安保探头,又是什么时候装上的呢?那样光明正大地监视他人隐私,居然没有人为此抗议,这才可怕呢。”

“嗯,也是。”田中彻懒洋洋地应着,嘴里吐出一缕细长的烟雾,“不过,总比再多出几件穷凶极恶的案子好吧?这不正是它的初衷嘛。”

“可是,当初那个连环杀人魔最后不还是没抓到嘛。”

仙台市装设大量安保探头,一举成为全国首个建立起情报监视区域的模范城市,全因为两年前发生的连环杀人案。

当时,在仙台车站附近,一到星期五晚上,就有人被刺杀,接连不断。被害人涵盖男女老幼,既有死后脸颊被划开的中年男子,也有脖子被锯断一半的女人。由于凶手总是用刀在被害人身上留下明显伤痕,因此被仙台市民称作“切割之男”,简称“切男”。这称呼随即广为流传,由于叫得顺口,竟让人生出某种不寒而栗的亲切,迅速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

好几位被害人有幸逃过一劫,没有丢掉性命。他们都证实说“凶手下手后还会问一句‘吓一跳吧?’”,这匪夷所思的行为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恐惧心理,也刺激着他们的好奇心。

警方全力搜捕切男,但他行凶时的随机性致使相关线索极少,即便一年内出现了二十多位被害人,最终还是没抓到。

据说,当时警方为了抓捕切男还专门组建了一支特种部队,他们不受法律约束,可以自由携带和使用武器。这事在当时就没什么可信度,也无法证实真假,而切男被捕的报道也始终未曾出现。

只有一次,某地下写真月刊杂志为博人眼球刊登了一篇“切男决战警察”的报道,登出一张美国漫画般的照片,照片中一个相貌平庸、看似上班族的中年男人,正从一个手持霰弹枪的高大男人面前逃离。“中弹负伤的切男好不容易才脱身,发誓向手持霰弹枪的男人复仇,至今一定还潜伏于仙台市内。”报道的结尾毫无新意,还故意恶作剧地将“吓一跳吧?”这句话制作成了漫画对话框。再加上刊登出的照片一团模糊,整个报道并未引起关注。

同时,某全国性电视台竟扬言要对凶手做独家访谈,引起舆论一片哗然。

据说起因是电视台收到一条密报,一个自称切男的男人声称要道出真相。起初电视台半信半疑,但随着交涉的深入竟愈发相信,还试图以不通报警方为合作前提将其请至演播室。一名电视台的内部员工意识到此行为的不妥,提前通知了警方,导致自称切男的人在节目即将播出时落网。随后的调查表明,他与切男并无任何关联,出于收视率以及同其他台竞争的目的做出此种行为的电视台受到了猛烈批判,最终以撤换高层收场。

到头来,连环杀人魔始终不明真身,市民受到惊吓,恐慌不知所措,导致夜晚出行的人数骤减,餐饮业的经营遭受直接打击。

终于有一天,当地某企业社长的千金也成了被害人,“以改善治安为目的的设备增设法案”才被提上国会议程。该法案的提出显得仓促而唐突,恐怕那位女儿被害的地方企业社长,多少怂恿了其身为劳动党元老级议员的岳父。针对此法案并未有人站出来公然反对。

“还要继续让那些无辜的人惨遭杀害吗?”——面对这样的质问,无论是谁也都只能选择闭嘴。

该法案是对个人信息及隐私的公然侵犯,若是在正常情况下,定会受到强烈反抗。但因切男而引发的恐慌已持续一年多,不仅仙台市民,所有国民都受到了波及。法案在国会顺利通过。

没多久,仙台市内街道社区就装上了用于收集情报信息的设备,也就是安保探头。其目的就是为了抑制犯罪,提升搜集情报的质和量。不分昼夜,街上行人的影像都经过压缩后储存在探头内部,手机以及个人移动设备的通讯内容也无一例外地被记录。

“美国就是因为9•11恐怖袭击事件,立刻出台了《爱国者法案》。”初中生雄辩道。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法案呀。”

“这也是靠我刚才提到的命名艺术。一提起爱国,大家都觉得好,但内容根本就不是那回事。通过这个法案,政府可以窥探国民的通话记录、电子邮件通信记录,所有记录!”

“那怎么行!”

“以前面对怀疑对象,须取得搜查令后才可以掌握其个人信息。可现如今呢?什么地方藏着什么样的恐怖分子根本就搞不清楚。只有搜集所有人的信息,从中找出可疑的人。世道不一样啦,方法也变了。”

“美国不是挺重视人权自由的嘛。”田中彻愤愤地说道。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只要能阻止恐怖袭击,接受政府监视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事实摆在眼前,日本说要从仙台开始设置监控系统的时候,不也是毫无阻力吗?”

“老百姓才不知道自己被监视得那么严密呢!顶多也就觉得,为了抓凶手多少要做出点让步而已。”

“也许吧。不过我倒是觉得,切男那件事,或许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

“让民众感到恐慌,以便让监控系统投入使用啊。肯定是这样。只要感到恐惧,大部分人都会言听计从,这个国家的人就这样。”

田中彻笑了。“事情才没有你这个初中生想象中那么简单呢。”他说,“民众是那么好骗的吗?”

“那你看,监控系统这不就投入使用了?”

回到病房后,田中彻立刻戴上耳机盯着电视。画面中已列出了电视台的电话号码、传真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要求民众提供消息线索。电子邮箱地址的前半部分居然是“kaneda_tokudane@”(意思是“金田独家新闻”。) ,简直毫无品格可言。

接下来,电视台演播室因铺天盖地的目击情报而气氛高涨起来:

游行开始前,在混乱的人群里有一名戴着口罩的魁梧男子,用手机的样子很可疑。

车站边一栋大楼顶层的瞭望台上,几个身着西装的人摊开了一张地图。

距离爆炸现场数十米远的一条小巷里,有两个男人在一辆白色小车内争吵。

两名男子在天桥上讨论色狼的事情,其中一个人明显是刻意乔装。

爆炸发生前,一名女子忽然在人群中挥手,看上去像是某种信号。

关于目击的报告如洪水般涌入电视台,其中有不少甚至是自相矛盾的。

“还没弄清消息的真伪就贸然播出,这不反而更添乱吗?”一名担任节目助理主持人的女艺人质问道。主持人一时语塞,露出不快的神情。一位嘉宾立刻打圆场道:“事件刚发生不久,最重要的是抛弃一切顾虑,将所有可能性摆上台面,借此扩展视野。太过慎重,有可能就错过最佳时机了。”其内心潜台词恐怕是:只要节目有收视率,管它是真是假。

就在这时,劳动党的鲇川真召开了记者会。虽然在首相选举中意外败给金田,但劳动党作为战后日本最大执政党,其议员数量依然以压倒性优势领先于金田的自由党。鲇川真作为该党的党首,在镜头面前威风凛凛、从容不迫。

“我们对金田首相表示沉痛哀悼。”严肃的开场白之后,他继续道,“当下不是计较是劳动党还是自由党的时候。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抓捕凶手。”

“说不定就是鲇川真干掉了金田。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保土谷康志笑道。此时他们正关了电视打算去吃饭。

“就为了报首相选举落败的一箭之仇?”对于做好了万全准备、自信满满地准备第三次连任首相的鲇川真来说,选举败给了年轻的金田是莫大的耻辱。“恐怕没必要做那么绝吧。”

晚饭过后再打开电视时,几个熟知遥控直升机的人出现在节目当中。他们是仙台市内的遥控直升机发烧友。其中有绅士韵味十足、一头银发的男子,气质与黑框眼镜十分相符、看上去像销售员的男子,还有身着谈不上任何设计的普通T恤衫、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男子。

“这应该是九○式。”看完爆炸时的录像后,银发男子道。其余二人几乎同一时间点头。“对对,是九○。”数字似乎指的是直升机所搭载的引擎规格。

“这种东西,可以确定生产厂家吗?”

“大冈的Air Hover吧⋯⋯”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急切,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飘忽。其余二人立刻表示赞同。随后他们又看了好几遍录像,毫不顾忌地提出各种要求,“请将画面放大”啦、“请换从另一个角度拍摄的录像”啦之类,就消音器和回转仪等进行讨论。

“据说它是从这栋教科书仓库上方飞下来的。”主持人取出一张较大尺寸的板材,上面贴着照片。他指着遥控直升机后方的砖红色建筑。“若是使用遥控器,最大可以在多远的距离之外操纵呢?”

男子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是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争夺着接下来的话语权。

“这跟遥控器性能有关,同时还取决于天线,不过,两公里之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银发男子又立即补充道,“基本上,遥控直升机这种东西,在看不见机体的情况下根本没办法操纵。操纵者必须位于能看见机体的位置,根据机体的方位来微调平衡,不可能在看不见机体的地方远程遥控。”

“今天是没什么风,还好操纵些。如果是风大或者天气不好的日子,操纵难度还是很大的。而且机身上还绑了炸弹,精神不高度集中肯定不行。”身着T恤的年轻人抿了抿嘴唇,似乎对未得到发言机会感到不快。

“确实确实。”其余几人都狠狠点头。随后他们又指着照片中遥控直升机的影子,说从形状上来看似乎跟大冈Air Hover的产品有细微出入,指出有差别的部位可能就是装炸弹的位置。他们还说遥控直升机的机体是本事件的关键,可惜早已因爆炸化为灰烬,如果机体还在,肯定能挖掘出更多线索。

“完全不懂的外行人如果想操纵这东西,很困难吗?”

“这得看操纵者需要花多长时间掌握空中悬停的技术。”

“如果能每周末都练习,持续两三个月应该差不多了。”

“话是这么说,”银发男子皱了皱眉头,“装上炸弹会导致机体极不稳定,而且这种大案只有一次机会,考虑到这些情况,外行应该是做不到的。我认为应该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其余人也都表示赞同。

“操纵这种遥控直升机玩飞行的人很多吗?”主持人问道。

其中一人大声强调说:“多得很呢。”

“话是这么说,”银发男子再次以稳重的姿态补充道,“能飞行的场地却很有限。如果在机身上绑上炸弹并遥控飞行的人是仙台人,人数其实很有限。专卖店也就那么几家,从中筛选出购买了大冈Air Hover的客人应该是可能的。”

“那么通过网络购买的可能性呢?还有从外地带入仙台的可能性呢?”

“那当然是有的。”

“那么,想缩小范围就难了吧?”

“应该是。”

“能策划出这种事件的人,肯定都极为注意不留下蛛丝马迹。”主持人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说道。

时间已过了晚上十一点。出席记者会的佐佐木一太郎表示:“我们已经掌握了好几条重要情报,正在跟进调查。”他最后补充道,“接下来的几天,仙台市内,尤其是发生了爆炸的东二番丁大道将禁止通行。请各方面继续给予协助和支持。”他的话语里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量。那张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可靠的保罗•麦卡特尼的脸,似乎一下子变得值得信赖了。

佐佐木一太郎的记者会结束后,或许是闹累了,又或许是对于无止境地反复播放爆炸场面这一行为感到内疚了,邀请嘉宾参与的特别节目也随之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回顾金田首相人生历程的节目,看上去似乎是临时赶工剪辑出来的,从他的出生讲起,叙述他成为公司职员,成为议员候选人,演讲时清晰的思路和果敢的姿态,同老奸巨猾的议员们争论时的模样,参与首相预备选举时的情形,在仙台地区戏剧性地获得胜利,最终大选时同鲇川真之间的辩论,就任首相时踌躇满志的站姿,还有最后的高潮——在仙台的游行队伍、遥控直升机爆炸时的场景。整个节目的流程不用看都能猜到。田中彻关掉电视,躺到床上闭起眼睛。

第二天

再睁开眼一看,已是早上七点。田中彻拉开分隔病床的帘子。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正盯着电视。他见田中彻醒了,随即扭过身子扯下一边的耳机说道:“田中,简直太精彩啦。”那眼神,是一种对错过盛会开幕者的同情,“大概两小时前吧,警方发布了一个紧急通知。当时我们还在睡觉。”

“什么通知?”

“已经知道嫌疑人是谁了。”

田中彻打开电视。确实,嫌疑人已被锁定。电视上写着“青柳雅春”这个名字,还附有相片。田中彻心里正想怎么看上去还挺面善,电视上就播出了关于青柳雅春的影像资料,让他很是意外。人还没抓到,怎么就有了影像资料呢?他有些疑惑。画面右侧显示的日期是两年前的。那段影像资料既不是来自电视剧也不是来自综艺节目,而是一档纪实类节目的采访片段。两年前的青柳雅春正面对着记者的话筒。他穿着白底蓝色条纹的制服,一眼就看出是某家知名快递公司。

“就是眨眼间的事⋯⋯”身材偏瘦、双腿修长的青柳雅春挠着额头,垂着眉,“脑子里一片空白。”

田中彻终于搞清楚了这是一段什么影像。

两年前曾有一个案子,红极一时的女偶像歌手家里闯进了一个强盗。她老家在仙台,休假时常悄悄回到仙台,在一栋租来的公寓里自我放松。当时她正一个人在公寓,结果遭遇强盗,受到了袭击。

千钧一发之际,正巧碰上有人来送快递,那人就是青柳雅春。

他上门送货,摁了门铃却没人应,于是打算留下联系单先回去。正写着,就听到门后咚咚的声响,似乎还夹杂着女性的惨叫。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又放心不下,于是再次摁响门铃,仍然没人应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试着转了转门把手,发现门并未上锁。朝里面一看,竟发现一名女子正被人压在身下,于是赶忙上前制伏了罪犯。

“偶像艺人凛香小姐住在那栋公寓里的事,您之前知道吗?”记者问他。

“不、不知道。”青柳雅春有些胆怯地答道。

“那您什么时候才注意到她的身份?”

“啊?嗯⋯⋯”他显得有些为难,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对那些并不是很了解,我不怎么看电视。”

记者们一阵哄笑。“她是很有名的偶像艺人。您对电视不感兴趣吗?”

青柳雅春稍稍低下头。“因为送快递非常忙⋯⋯”他的声音变得更小了。记者们又是一阵嘈杂。他的发型有些随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名颇具个性的男演员,然而面对采访时的生疏表现和朴实的应对方式却令人觉得新鲜。不仅是记者那些媒体工作人员,很多观众也开始关注他。于是他顺其自然地成了当时的红人。

该节目拍摄了青柳雅春平日里的工作情况,附上同事及上司的点评。他在仙台市内的送货路线曝光后,有人埋伏在他送货途中,甚至有人专门从外地赶来,就为了能在路上见他一面,这事随后也上了新闻。由于确实影响到了工作,他所在的公司还专门通过电视台呼吁广大观众停止这样的行为,但人们的热情丝毫不减。快递公司见状,打算干脆起用他参与宣传活动,由于青柳雅春的坚决反对最终未能实现。他的理由是“会影响自己送快递”,这再次提升了人们对他的好感度。

“凶手可是拿着刀,您不害怕吗?”旧视频片段里,记者的提问还在继续。

“就是眨眼间的事⋯⋯”他回答道。

“您好像一下子就将其制伏了,以前练过柔道?”

“那是从我学生时代的朋友那儿学到的唯一一招。”青柳雅春蹭了蹭鼻子。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人看后有想冲过去保护他的冲动,即便他并非女性。“那是个柔道招式,叫大外刈。我朋友曾经教我,先用大外刈将对手放倒,接下来只要毫不留情地挥拳殴打就好了。”

都已经过去两年了,田中彻在心里感慨。人们对快递员事件的关注大概持续了半年,随后便悄然平息。突然走红的人,一旦过了相应的时间也就变回了普通人。

而那个人,居然在仅仅两年后,成了刺杀首相的嫌疑人。

“真没想到竟然是他。”视频播放完后,主持人如此感叹道。

“其实,”一个以采访演艺圈绯闻见长的女记者开口道,“当时我也去采访过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开朗的好青年,但有时,举止表现会有一些躁郁。”

主持人立刻配合地发出连声惊呼。刚才播出的那段视频中的某一部分被再次回放。在这段回放里,青柳雅春正对着话筒说话,显得腼腆而紧张,其右手的画面被放大。这只手随意地拿着话筒,手指的动作很大,交叉的双腿也不时地改变前后位置。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镜头慢放,画面里他的嘴角有些许笑意。只见他两边唇角微微扬起,双眼则瞪着,整个表情看上去就好像在蔑视那些记者。这种表情仅仅是一瞬间,只有通过镜头慢放才能捕捉到。

田中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青柳雅春阴险狡诈的本性,而以往这位快递员给人的唯一印象就是开朗帅气。

据主持人说,青柳雅春辞职正好是在三个月前。这对于快递公司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跟“本公司员工的罪行”比起来,“本公司前员工的罪行”多少还值得原谅一些。

“田中,真是想不到哇。太有意思啦!”来到吸烟室,只见坐在椅子上的初中生开心地打着招呼,“这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警方也挺拼命的。”

“连首相都遇害了,这可是关乎声誉的大事。不拼能行吗?”田中彻应道。“可是⋯⋯”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现在还无法肯定青柳雅春就是凶手吧?电视上就那样公开他的名字和其他信息,这样合适吗?”

“要么就是警方掌握了十分确凿的证据,要么就是因为这次情况紧急,他们决定哪怕无视人权也要抓到凶手。就这么两种可能性。”

“能有什么确凿证据?”

“谁知道呢。不过,现在好像正在通过安保探头分析电话录音,如果能让那些东西全面发挥功能,多少应该有点效果吧?”

“你还挺喜欢这种监视社会。”

“我不喜欢啊。难道,你更喜欢那种‘老大哥在看着你’“老大哥在看着你”,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小说《一九八四》中的一句名言。“老大哥”在书中自始至终都未真正出现过,他的存在是权力的象征和人们膜拜的对象。的世界 ?”

“什么老大哥,那是谁?”

“我是在给你敲响警钟。”

“你敲呗。敲响警钟的人是你取自1972 年的日本名曲《敲响钟的人是你》,由森田公一作曲,阿久悠作词,和田现子演唱。,是你哟。”

上午八点,佐佐木一太郎在记者会上公布了最新消息。

一天前正午过后,即金田首相的游行队伍在教科书仓库前遭遇爆炸之后不久,在非常接近爆炸地点的一条小巷里发生了另一起小型爆炸。一辆汽车起火,车旁边的围墙也遭到破坏。一开始警方以为是遥控直升机爆炸所致,但经调查发现,爆炸来自车体本身。

驾驶座上发现一具男性尸体。

“死者的头部有疑似中弹的枪伤,目前正在确认身份。被火烧过的驾驶证残片显示,其持有者是居住在仙台市青叶区的森田森吾。现已掌握这位森田先生是在逃的青柳雅春的大学同学。”

“将青柳雅春定为嫌疑人的决定性理由是什么?”有记者提问。

“昨天的爆炸发生后,警方在教科书仓库附近发现了一名可疑男子。在警察尝试对其例行检查时,该男子试图逃跑。警察立即协同随后急忙赶来支援的同事对其进行追捕,男子仍试图继续逃窜。”

“警方让他跑掉了吗?”

“一家酒类专营店的老板遭到枪击。”佐佐木一太郎面无表情,但其下垂的眼角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困惑。

“后续情况如何?”

“几小时后,仙台市内的一家遥控模型店向我们提供了店内的监控录像。”

“是跟事件相关的那架遥控直升机吗?”记者们探出身子。

佐佐木一太郎略有深意地点了头。“店内的摄像头原本是出于防盗目的,恰巧拍摄到一名男子购买了被用于爆炸事件的同型号遥控直升机。经调查确认,录像中的男子与从爆炸现场逃走的男子外貌十分相似。”

“是青柳雅春?”

“我们向受枪击的酒类专营店老板出示了照片,他断言行凶者就是青柳雅春无疑。”随后他又补充道,“我们调查了青柳雅春的个人经历,发现其学生时代曾在仙台市内一家名为‘轰烟火’的工厂打工。”

“轰烟火?”

“就是烟火大会时燃放的烟火。”佐佐木一太郎语气很平静,盯向记者们的目光似乎要将对方射穿,“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很熟悉用于制造烟火的黑色火药。”

“可以用于制造炸弹!”几名记者高呼道。

“现在还无法肯定,我们正在要求他当时的雇主给予协助,以进行更为详细的调查。”

“还有其他决定性的证据吗?”

一瞬间,佐佐木一太郎的表情中流露出面对野狗般的哀怜,仿佛在说:你们还不满足吗?他随后开口道:“其实,我们接到了他本人打来的电话。”

媒体方阵中一片骚动。

“具体细节不便透露,但青柳雅春已通过电话跟我们取得联系,并承认他就是凶手。”

之后佐佐木一太郎又补充说将放宽对仙台市周边的盘查、逐渐恢复交通网云云,但并未引起记者们的关注。比起交通网来,他们的心思全在青柳雅春身上。

节目进了一段广告。一个男人手持平底锅。“我亲手做的特制白汁酱,味道怎么样?”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微笑着,“味道正宗,敬请品尝。”这是一家高档连锁餐厅的大厨,在仙台市内也开了分店。钻研本职工作才是正事,跑出来做这种广告可要不得啊——田中彻百无聊赖地想。

这下子电视节目更热闹了。原本只能靠爆炸时的影像资料做文章,如今再加上青柳雅春这档子事,内容构成更加丰富起来。以前媒体报道青柳雅春的片段陆续地播了出来。

送货途中的青柳雅春面对前来围堵的年轻女子们面无表情地挥手,告诉她们“现在是上班时间”,看上去就好像在驱赶小狗。类似这样的镜头特别多,全都被一一播出。若是在平时,这肯定不会引人注意,但在慢镜头回放下,他的表情中透出一种带有情绪波动的凶恶。

看上去挺帅气的,没想到还是个危险人物。田中彻心想。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青柳雅春曾经任职的快递公司的高层召开了紧急记者会。这段时间净是各种记者会,会不会过两天媒体也要召开一次记者会,发布“去参加各种记者会的记者已经不够用了”的消息呢?田中彻心想着,暗自觉得好笑。

快递公司的社长首先强调了青柳雅春已于三个月前辞职,现在并不是公司职员。他对事件的态度也是置身事外,只说“如果他真是凶手,那我们表示遗憾”。而当记者质问“辞职前青柳雅春是否有可疑形迹”时,他曾经的直属上司表现出难以启齿的犹豫,但最终还是表示,当时青柳雅春遇到了一些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他所负责的配送区域内常出现寄件人不明的快件,也经常接到来自收件人的投诉,表示对这些快件并没有印象。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包裹上寄件人一栏里写的都是他的名字。”

镜头给了上司脸部特写。他那悲壮的表情和领带上的小猫花纹形成了十分滑稽的对比。

“寄件人一栏写了青柳雅春的名字?”

“是。不过,很难想象那是他本人干的,所以一直觉得是有人恶作剧。”

“你们就没有怀疑过吗?真的不是青柳雅春自己寄送的吗?”

“他怎么会⋯⋯”上司有些结巴,手指摩擦着领带上的小猫花纹,这似乎是他窘迫时无意识的动作,“那也太不合理了。”

记者们猛地开始躁动起来,好像是在质疑他看人的眼光。

青柳雅春居住的公寓的大门不时地出现在镜头里。由于警方正在搜查,摄像机无法进屋,只得包围了整栋建筑。

一台摄像机试图从公寓对面的办公楼以长距离镜头拍摄内部情况,可惜出现在镜头里的都是鉴定人员和侦查员。不过镜头最终还是透过这些身影,捕捉到挂在他们背后墙上的一张不大的照片。镜头进一步放大,虽然画质很粗糙,但仍能辨识出那是金田首相的照片,并且其面部被画了一个叉。看到这一镜头,节目里一下炸开了锅。

“他跟金田首相有私仇吗?”有嘉宾表示疑问。“恐怕是他个人的妄想吧?”另一位嘉宾回答。

一名作为前警察厅侦查员参与节目的男子发言道:“大约一年前,为了缓解城市内因路边停车而引起的拥堵,曾频繁发起活动,要求加大取缔路边停车的力度。当时金田首相积极推行了这些活动。或许,对于要开车送货的快递员青柳雅春来说,金田首相成了妨碍他工作的敌人吧。”其他几位嘉宾对这一看法很是赞同。

购入遥控直升机时的监控录像也在节目中曝光,电视台表示不确定这和警方获得的是否为同一段录像。录像的画面是黑白的,但清晰地拍摄到一名男子正将一个盒子抱到收银台。男子应该没有注意到有摄像头,但他侧身对着柜台,好像不想让脸暴露,同时做出用手遮住嘴角的动作。他付钱所购买的,正是一架大冈Air Hover遥控飞机。

“现在还无法断言,但是的确很相似。”嘉宾的语气已经很笃定了。

在田中彻看来,那也是同一张脸。

还有消息称,就在事发前,在离游行地点东二番丁大道不远的一条小巷里,青柳雅春曾在一家猪排店用餐。

“由于时间还未到正午,所以店里还挺空的。他就坐在那个位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炸猪排套餐。”一个穿着白衣服、头发稀疏、戴眼镜的男人说道,看样子应该是店主。他瞪着那张桌子,似乎很不愉快,觉得晦气。“那时游行还没开始,每当金田首相出现在电视里时,他都要厌恶地咂嘴,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我呀,从一开始就感觉要坏事了。”

“确定是青柳雅春吗?”女记者将话筒对着他,再次确认。

“你还不相信我吗?当然是真的啦。我们家米饭是可以随便添的,他就添了两次。米饭吃得一粒都不剩。真是的,干得出那种事的家伙,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一般谁在杀人之前还能有食欲添好几次饭,还吃得一粒不剩?嗯?你说?”

“真的、确定就是青柳雅春?”

“还不信?你也太没礼貌了。好好,你等着。”店主跑回厨房,找出一张卡片,又走了出来。“你瞧瞧,这个,这是那家伙丢在这里的。”

手持话筒的女记者接过卡片。镜头慌忙给特写。是一张信用卡。上面印着“MASAHARU AOYAGI”字样,的确是青柳雅春的拉丁字母拼写。

“怎么样?”店主趾高气扬地问。

“您早拿出来呀。”女记者拿着话筒,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

“那小子,嘴里一直嘀咕着金田这个呀金田那个的,原来真是个危险人物呀。”

“您还管那些。请赶紧把这张卡交给警方!”

同时曝光的还有来自某公寓的监控录像。安置在停车场里用于防盗的摄像头,于事发前一天傍晚拍摄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我听到声音,好像哪家的玻璃碎了,就打开窗户看,结果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停车场里拉车门。” 发言者应该是公寓住户,脸上打着马赛克。

监控录像的黑白画面偏暗,细节部分并不能分辨得很清楚,但的确可以看到一个人影在停好的车之间跑动,还试图拉开其中几辆车的车门。

“这是在找可以用来逃跑的车呢。”一位嘉宾表情肯定地说。

“警方的搜索仍在进行,如今,青柳雅春又身在何处、作何打算呢?”旁白的语气沉重而严肃,画面停留在青柳雅春的面部特写,随后切换到广告。

田中彻长长地舒了口气。电视节目比想象中吸引人,他的肩头一直紧绷着。在他旁边的保土谷康志也同样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干出这样的事呀?两年前还是个不大不小的红人,挺招人喜欢呢。”

“一开始被媒体捧成那样,风头一过就不闻不问,本人的心理落差应该挺大吧。说不定是想再品尝一次当初那种备受瞩目的感觉?”

“如果仅仅因为那种理由被杀,金田首相也真够倒霉的。你说是不是?”

“是呀。”还是出于政治斗争或者国家机密等原因的暗杀更符合首相的声望。

“看样子很快就要被将死了。”保土谷康志故意说得好像在看将棋比赛一样。

广告播完了。电视画面并未切回演播室,而是出现了一名男子。镜头只给了他从脖子往下的身体部分。是事先录好的片段,声音并没有加工。

“说起来,”男子愤愤地说道,“我早就觉得那次入室行凶的事有蹊跷,说起来。”

电视画面的右侧通过文字说明了这位发言者的身份,两年前凛香公寓的入室抢劫事件发生时,他就住在隔壁。

“那公寓虽说是出租公寓,但隔音措施还是很好的,声音基本不会传到外头。所以,那位快递小哥说是从外面听到了声音才进去救人,我就觉得有点可疑了,说起来。”

爱重复“说起来”的他一直说个没完。采访是在某住宅区进行的,男子背后是一栋崭新的独门独院住宅。

“那件事啊,说起来,该不会是有预谋的吧?肯定有什么原因。”

画面再次切回演播室。主持人正为刚才播出青柳雅春的信用卡时未对卡号部分做处理的行为道歉。他强调,这张卡现在已无法使用。

“就在刚才,我们从观众那里得到一条非常宝贵的视频记录。”主持人表情慌张地报告。他说视频是现居住于仙台市泉区的一位妇人通过邮件提供,是几个月前,她在仙台北郊的河滩拍摄的。

视频内容是一场在河边举行的少年棒球比赛。可以看到球场边的护网、身着队服的少年们的背影,听到为干扰对方投手而发出的呼喊声。

远方的天空自然也作为背景被摄入其中。

有一架遥控直升机。在点缀着云朵的淡蓝色天空中,它缓缓上升,悬停。有人说了一句:“那是遥控直升机吧?”说话者应该是拍摄视频的女子。镜头改变了角度,接下来出现了一名站在河边的男子。镜头拉近。男子手持遥控器,正操纵遥控直升机。

那名操纵者看上去有些焦虑不安,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酷似青柳雅春。

“这是在练习操纵直升机呢。”画面切回演播室,一位嘉宾立刻说道,“这可是决定性证据。”

接下来出现了一名餐厅女服务员,她开口道:“昨天晚上他来过的,就我们店。就坐在那边,点了意面。”她略带兴奋地指了指店里的一张桌子,“我去招呼他。感觉他很冷淡,让人不舒服。不过没一会儿警察就来了,闹得可凶了。”

“怎么闹的?”手持话筒的女记者问道。

“椅子乱扔,玻璃都碎了。”

“哦!真是的!实在太过分了。”

此时镜头转向碎了玻璃的窗户。玻璃碎成这样根本不可能注意不到,记者却还装出一副刚看到的模样,说什么“真是的”。田中彻不禁失笑。

随后,青柳雅春给警方打电话的录音带也被公开了。

录音并不连贯,与事件调查有关的部分似乎被剪掉了。

“我是青柳雅春。我就是凶手。”

录音带里传出的声音确凿无误。电视台准备得很充分,还专门请来声波纹专家做对比,高声宣布录音带里的声音同两年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的青柳雅春的声音一致。

特别节目还在继续。自由党的弁庆——海老泽克男在首相官邸前召开了记者会。他宣布,依据法律,身为副首相的自己将就任代理首相,强调现阶段正着手收集相关线索。

“关于青柳雅春,我们自由党也提供了一些线索,协助警方的侦破工作。”

“可以透露是什么样的线索吗?”记者如此提问恐怕也只是出于职业性的条件反射,并未期待能得到回答。所以当海老泽克男开口说“我们提供的线索是⋯⋯”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意外。连旁观者都能感觉到,现场媒体对公布线索这一举动表现出的困惑。海老泽克男点了点头,附着在下巴和脖子间的赘肉都挤了出来。

“从两个月前开始就有人不定期向党内寄信,中伤金田首相。金田首相家中也收到了类似信件,现从中发现了青柳雅春的指纹。”

记者们沸腾了。

这么大动静连田中彻都觉得耳朵痛,不得不摘下耳机。他伸了个懒腰,手摸到拐杖站起身子。扭头一看,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早已关掉了电视,正翻着漫画呢。“上厕所?”他问道。

“嗯。”田中彻回答,“你怎么不看电视?”

“没意思。”

“好戏这不才刚开始吗?”田中彻真心觉得事件结束还早着呢。

“反正也快抓着了。就算快递小哥拼了命地跑,说到底也还是个外行嘛。”保土谷康志说得好像自己很内行似的。田中彻不由得警惕起来,心想他那一套莫名其妙的自吹自擂该不会又要开始了吧。果然,他立刻就以一副很懂行的语气道:“要是我啊,就从地下走。”

“地下道吗?”真有那种玩意儿倒是省事。田中彻感觉挺好笑。

结果对方撑大鼻孔,哼笑了一声。“田中呀,你要知道,不管是哪里的街道,下面可都有下水道。唉,严格来说,应该分为专门流通雨水的雨水管道和流通厕所等生活污水的污水管道两种⋯⋯”

“你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很长?我忍不住了,要上厕所。”田中彻觉得很烦,走开了。

因为顺路,小便过后田中彻来到一楼小卖铺。如今他已很习惯拄着拐杖行走了。他扫了一眼店里的杂志。翻翻周刊,果然都还没有刊登金田首相爆炸事件的相关报道。昨天刚发生的事,作为杂志来说肯定是来不及的。他又继续翻了几家体育类报纸。

在他旁边有两名年轻女子。或许是来探病的吧,找杂志的时候手里还提着果篮。

“我还挺受打击的。”其中一人说,“报道一个接着一个。我以前好喜欢他呢。两年前还是高中生,迷快递小哥迷得不行。”

“我也是粉丝呀。当时快递小哥很有人气的。”

田中彻在一旁听着,心知是在聊青柳雅春的事。

“炸弹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就算了,但是非礼女性就太差劲了吧。色狼啊!”

“简直叫人绝望。比知道他是爆炸事件的凶手还绝望。居然是色狼!”

色狼?田中彻因这条自己并不知道的消息皱起眉头。是其他台?或许是其他某个电视台的新闻。他等不及了,拄着拐杖以最快速度回到了病房。

“大概两个月前吧,嗯,两个月前。我正在去打工的路上,搭乘仙石线。虽然是傍晚,但车上还是有些挤。然后车上一个靠窗坐的女人就喊了句‘住手’。”田中换了个台,一名戴着墨镜、留着短发的年轻男子正对着话筒讲述。“车上的人都盯着看,心想应该是色狼吧。就在离仙台大概还剩几站路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拽着一个男人的手腕下车了。两人在站台上争执。这时我才发觉男人有些眼熟。结果就是他呀,那个送快递的。”

类似的目击证词还有好几条,主持人将那些通过邮件发送的内容一一读了出来。几乎所有邮件都表示“两个月前,看见一名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在车上非礼女性,并被拽下了车”。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目击证人。一名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看上去像是公司职员的女子将手机画面展示给摄像机,说:“应该是两个月前吧,我发现站台上有一男一女起了争执,觉得有意思就拍了下来。”

手机拍摄的照片并不算很清晰,但可以确定是一男一女面对面站在站台上。确实,那个男人看上去像青柳雅春。

“我观察了一会儿,后来来了另外一个男人替他解围,两人就那么跑了。”女职员接着说。

一位身为女演员的嘉宾道:“这算什么男人?太差劲了!”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生气,“色狼本就不可原谅,还逃跑,简直太差劲了。”

“的确是不可原谅。”主持人似乎并没把女嘉宾的话当回事,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句。随后,他忽然发出“啊”的一声。只见他单手按着挂在耳朵上的耳机,好像是有消息通过无线电传了过来。“就在刚才,来了一条新消息。”

田中彻吞了吞口水,睁大眼睛,调整了一下耳机。主持人念出来的消息大致内容是:几十分钟前,一名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在仙台市青叶区柏原町附近被目击。警察立即出动,男子驾驶汽车逃窜,逆向驶进一条单行道。该汽车同一辆正常行驶的汽车相撞后,撞到了墙上,男子随即抢了另一辆车继续逃跑。该事故导致一名在路边行走的老妇被撞倒并负伤,随后由救护车运走。

“看来他还潜伏在仙台市内。我们还有安保探头,落网的概率还是很高的。”一位嘉宾道。

“据说昨夜在仙台市区内还发生了一起车辆相撞事故,其中一辆是警车。具体情况还未得到确认。这起事故,或许也是青柳雅春引起的。”

“是有这个可能性。”

田中彻拿起遥控器想换一个台看看。结果看到一位从未见过的女播报员正报道:“就在刚才,有观众报告说目击到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驾驶着汽车沿四号国道向南行驶。”

虽说是全国联播的节目,但在仙台进行实况转播的都是来自地方电视台的播报员。一切就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校园文化节,全国性电视台只得在慌乱之下同地方电视台联手向全国播报。

接下来是对爆炸发生前曾与青柳雅春交谈过的中年男子的采访。该名男子留着邋遢的胡茬,似乎是经营个人快递业务的。“我跟青柳先生,以前经常在送件路上碰到。”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他看上去应该比青柳雅春大两轮,却在称呼青柳雅春时加了“先生”。“当天上午他在路上叫我,因为好久没见了我还挺开心的。”他继续说着,“当时他好像是跟另一个男人一起。”

“男人?”

“应该是男人吧。唉,他也挺麻烦呀,现在。”

“看来您是站在青柳雅春那一边了?”拿话筒对着他的记者显得有些意外。

“没那回事。”男人歪了下嘴,“我要送的货都给压坏啦。说真的,让我挺头疼的。”

他究竟在说什么谁都不大明白,不过他看上去并非像所说的那样不快,嘴角还带着笑意。

继续换台。

出现了一名中年女子。体格健硕的她指着右边说:“往那边跑啦,那边。”最后她又语速很快地添了一句,“我告诉你呀,是个大个子,拿着好大一把枪,往那边跑啦。”

“那是嫌疑人青柳雅春吗?”记者当然得跟她确认一下。

“或许是吧。反正我被吓着了,路都走不动了。”

田中彻忽然意识到,电视都忙成这样,网络上肯定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吧。他舒了口气,觉得此时在医院真好。要是现在能用电脑,肯定得二十四小时守在网上。

快傍晚时,播报员忽然大吼了一声:“观众又提供了一条线索!”

田中彻很是不解,播的净是些不大可信的消息,亏他们每次表情都能那么严肃。不过此刻电视上播出的这段画面,确实有些特别。

视频是一名住在仙台市北部住宅区的男子在自家阳台上使用家庭摄像机拍摄的。

时间大概是几个小时之前。画面中出现了数名男子,应该是警察,有穿制服的也有便衣。每个人都举着佩枪,形成一个半圆形包围圈。他们的前方站着两名男子。两人一前一后,后方的男子紧紧勒住前方的男子,刀架在脖子上。可以看到他们身后停着一辆快递公司的货车。

“这很明显是青柳雅春嘛。”播报员道,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兴奋之情,“青柳雅春好像绑架了人质以威胁警方,随后伺机逃脱了!”

从画面中可以看出,那就是青柳雅春本人。他站在一名体形瘦弱的男子身后,手里握着一把刀。摄像机的画面不时抖动,但当时的情景还是很清楚地拍了下来。僵持了不一会儿,青柳雅春就拽着人质后退,逃进了住宅区里的小路。

“人质在距离对峙现场数十米处被救了下来,似乎并无大碍。”

“好家伙,这青柳雅春现在不知又跑哪儿去喽。”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以看热闹的口气大声说。

“搞不好躲在什么地方自杀呢。”田中彻随口应道。

“哼,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到了这地步,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唉,也有道理。真没意思。”

保土谷康志可能本就是个没耐性的人,事到如今似乎也对电视里的报道失去了兴趣,只一个劲地捣鼓手机。每次他接电话时,田中彻总是提醒他“这里可是医院”,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笑笑便继续跑到走廊上讲电话。对此田中彻也是十分心烦。

又过了几十分钟,科长助理佐佐木一太郎再次召开记者会。“事态正朝着解决的方向发展,”他说道,“但同时,严重性和危险性也在增加。”这番补充说明让人觉得矛盾。“青柳雅春已经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说完他直视镜头,眼神看上去十分严肃,“非常遗憾,青柳雅春的逃窜已导致五人负伤,还有两人丧命。”

有人立刻问死者是否是警方人员。佐佐木一太郎回答说是普通群众。记者们立刻紧咬不放,质问无关人员因此事而死亡的责任所在。问责,这正是媒体所擅长的。

“事情发生在昨晚。青柳雅春抢来的轻型汽车(指日本K-car车型,日文写作“軽自動車”,排气量为660cc以下。)同警车相撞,他只得下车继续逃窜。我们在轿车内发现了高中教师加贺幸代的尸体。”

“是撞击导致的死亡吗?”

“不是。”佐佐木一太郎摇头,“她的胸口有被刺的伤痕,应该是一把很锋利的刀所致。”

媒体群中传出一阵嘈杂,听上去更像是某种欢呼。

“根据现在的情况,”佐佐木一太郎扫视着对面的骚动,还是一张保罗•麦卡特尼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无害而温顺,“我们已对负责追捕的警员下达指令,允许他们使用对人用麻醉枪。”

记者中传来一阵表示意外的声音。

田中彻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或许是因为“对人用”这三个字使人成了单纯的标靶,给人以冷酷的印象;又或许是因为“麻醉枪”这个词将人等同于猛兽般对待,带着一丝残暴。听到那句话后,田中彻竟有种“狩猎开始了”般的兴奋。

虽然恶性犯罪一直在增加,但由于民众对警方开枪一事抱有强烈抵触情绪,无奈之下才开发了高效且高精度的麻醉枪作为替代,这条新闻田中彻是看过的。对肉体的损害被降至最低限度、不致命、只使对象昏睡,或许这一方法对普通民众来说从感情上更容易接受吧,研究开发的进展十分顺利。

这种对人用麻醉枪已结束试验阶段并投入量产,如今又被用来追捕青柳雅春。记者们的眼中再次放出光芒。

这下子,从今晚到明天早上,节目里估计得出现一大堆枪支专家了吧,田中彻心想。

白天被青柳雅春当作人质的那名男子后来也上了电视。据说他还是青柳雅春以前在公司时的前辈。“青柳这小子,跟以前上班时相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他不住地摇头,“他是真打算对我下手。那小子疯了。”

晚上八点过后,田中彻看了看旁边床位的保土谷康志。只见他也没开电视,好像已经睡了一觉。看样子他是对爆炸事件完全没了兴趣,虽然还是自吹自擂地问田中彻“知不知道今天谁来过”,可语气间完全感觉不到当初的霸气。

“不看电视?”

“越来越没意思了。”

“因为播的东西净是些重复的嘛。”

那之后保土谷康志也没对电视表现出多大兴趣。他攥着手机走出病房已经好一段时间了,还没回来。他那副模样反而让田中彻产生了某种使命感,觉得自己一定得关注这件事到最后一刻。

电视上出现了青柳雅春的父亲接受采访时的画面。应该是录像。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关注直播,田中彻对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一丝自责。

埼玉市某老住宅区的一栋独立住宅前,青柳雅春的父亲正对着话筒。这位只身挡在蜂拥而至的记者和播报员面前的父亲显得有些渺小,但看得出体形保持得不错,没有赘肉,皮肤被阳光晒出健康的颜色,浓眉,头发剃得很短,好像一名海军陆战队员。面对来自媒体的质问,他的回复生硬粗鲁。田中彻理解他坚信儿子清白的心情,但只一味主张“不是我儿子干的”,并不是明智的做法。这样只会招致反感。并且他似乎还表示了对儿子的支持,教唆他逃走,这令记者们更加骚动起来。

儿子能干出那种事,老子是这样也说得过去。田中彻在心里感慨。这对父子这下子可是与全国为敌了。

过后的一段时间里,电视新闻节目播报了几条仙台市内的事故和消息。开车载着儿童四处游荡的三十多岁男子因警方的盘查而落网;几个青年试图对停在路边的车实施盗窃,结果遭目击者举报被捕;就连几年前因在东京犯下私刑杀人罪被通缉的诈骗集团的头目,都突然在仙台市某酒店内被发现了。

几条新闻都和金田遇刺事件没关系,但似乎又都是因为如今仙台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市民的危机意识很强,一有可疑情况立即上报,才使这些犯罪分子撞上了枪口。

“通过那些安保探头,可以细致入微地调查周围居民哦。”夜间的吸烟室里,初中生还在感叹当今的监视社会,“邮件啦电话啦,全都受到了监视,这不,顺带连好多其他案子都破了。”

区区一个初中生,神经兮兮的。田中彻不屑地想。

“网上现在好多自称是青柳雅春的留言呢。”不知这初中生又在哪个网站看来的消息。“唉,跟追查那些行踪不定的恐怖分子还不一样,现在只要找出一个青柳雅春来就行,对那些实施监视的人来说应该也不是那么难吧。”他嘿嘿笑道。

第三天

田中彻感觉有人在猛拍自己的右肩膀,醒了过来。对方拍得很用力,简直像在连续地出拳。虽然意识还十分模糊,田中彻仍感到一丝愠怒。保土谷康志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就贴在旁边。明明都六十多了,可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个爱恶作剧的顽童。

“你这是干什么呀!”田中彻丝毫没有隐藏内心的不满,“现在几点?”他太困了,感觉随时都可以睡过去。

“四点啦。”

“四点?早上?”

“当然是早上啦。”

“什么事?”说是早上,四点这时间可不是一般的早上。田中彻十分不满,也十分不解。“外头天还没亮吧?”

保土谷康志并不理会田中的抗议,从床边取出遥控器按下按钮。“你快看电视,有好戏了。”

“能有什么好戏?”田中彻将手指伸进石膏的缝隙处挠着,看了一眼电视画面。他终于在枕边找着了挖耳勺,正准备久违地用它来挠一挠腿,却一下子让电视里传来的紧迫感给镇住了,手也停止了动作。

画面里出现的是市政厅前的中央公园。那里很宽敞,经常举办活动和演唱会。公园里没有碍事的健身器具和墙壁,视野很好。现在天还很暗,说不上是黑色还是深灰色。这应该是早上四点的实时画面。

有探照灯打向公园方向,使那里好像是汇集了聚光灯的辉煌舞台。

镜头缓缓地转向公园周边的建筑物。这些环绕在公园四周的建筑物的屋顶上,站着很多身着制服的人,端着枪。那些全是带瞄准镜的狙击枪,从市政厅到银行大楼,散布在四周的建筑物顶楼。

“这就是现场情况,狙击手们已准备好麻醉枪,正在待命。”

公园周边区域应该已经戒严了。手持话筒的现场记者站在离公园还有段距离的马路边。可以看到盘旋在半空的直升机,刚才那些画面应该就是从直升机上拍摄的。

“青柳雅春是否真会在此现身并就范呢?”现场记者兴奋地说,“据说他将带着人质一同前来,我们暂时无法靠近。”

事情在不知不觉间竟已发展至如此地步。“这⋯⋯怎么变成这样?”

“几十分钟前警方公开的消息。说是接到青柳雅春的电话,说要自首,好像还联系了电视台。”

“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要自首了?这阵仗也太大了吧。居然有那么多灯。”那些从四周的屋顶照向公园方向的探照灯究竟有多少,数都数不清。一想到那些都是靠自己交的税,田中彻就来气。“而且这场面不一般啊。枪都准备好了。这是打算要干掉青柳雅春吗?”

“嗯,不过想开枪也没那么容易。这不成了公开处决了?电视直播着呢,是不是,田中?”

“也是,电视播着呢。”

“对吧。这种情况下真开了枪,可就不好收场了。”

“不过,也许他们会选择好收场的方式呢。”

“可能吗?”

“哎呀,就是麻醉啊,麻醉枪。那就算不上公开处决,顶多是公开麻醉而已。”

“麻醉枪?”保土谷康志立刻反问道。他好像从没听说过这回事。

“昨天电视上不是说了嘛。警方打算用最近新开发的麻醉用子弹。”

“我没看呀。”保土谷康志叹了口气,还说失算了什么的。

“青柳雅春或许觉得在这种大众关注的情况下不需要担心被枪击,但他肯定没想到麻醉枪这回事吧。”

“是呀。”保土谷康志面无表情地应道,“可惜。”

“可惜吗?”

“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下水道井盖?”保土谷康志伸出食指指向电视画面。仔细观察,确实可以在公园中央附近看到一个圆形轮廓。

“那是下水道井盖?”

“那玩意儿通向下水道。地底下六米左右深的地方有雨水管道。”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以前干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

“看你都干些什么活。”田中彻重新将耳机戴上。正好传来现场记者高亢的声音。“来了,来了!”记者似乎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忽然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耳机里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画面里出现了一名男子,高举双手,站在宽广的公园内,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他很瘦,着装也随意。上身黑色针织衫,下身好像是牛仔裤。他看上去是那么普通,跟此刻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下子真是走投无路了呀。”保土谷康志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青柳雅春缓缓地走向公园的正中央,只见他停下脚步,抬头环视着四周建筑物的顶部,似乎在寻找正瞄向自己的枪口。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劳,他那犀利的神情,看上去就像一只狰狞的狂犬。

唉,这场骚乱终于平息啦。田中彻心想。他很兴奋,同时又感觉些许落寞。挖耳勺伸向绷带下面。究竟哪里痒,他也根本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