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成为海盗
贝琪对汤姆的漠视让他备受打击,他决心成为一名海盗,但是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谁和汤姆一起成了海盗?他们的海盗生活过得如何?遇到了哪些事情?最后他们回来了吗?
汤姆终于非常难过地得出了结论:自己是没救了,没有人会成为他的朋友,没有人会爱他了。他很想做个好人,可别人似乎不允许,也不承认,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下决心离开村子,走得越远越好。学校里传来的铃声在耳边隐隐回荡,汤姆知道,他以后将再也听不到那铃声了。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
突然,他看见了好朋友乔埃·哈波。这时乔埃的两眼发亮,虽然心里也有一个了不起却又不可告人的主意。汤姆告诉乔埃,他决心逃脱家庭与学校的死板和没有温暖的生活环境,去环游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希望乔埃不要忘了他。这恰好也是乔埃此时的念头,他们真可谓一下子找到了知音,两颗心紧紧地连到了一起。刚才,乔埃的妈妈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并不是因为乔埃干了什么错事,她只是想让乔埃滚开。于是,乔埃便知趣地滚开了。他想,他妈妈此时一定会心满意足了。他希望妈妈永远不会为今天的举动而后悔。
于是,两个孩子结为兄弟,结伴同行,决心至死也不分离。随后,他们便开始拟订今后的计划。最后,他们俩决定去做“海盗”。
在村子南边三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1]里有一个小岛,岛上全是树,没有人居住,这里是“海盗”出没的好场所。后来,他们又遇到了哈克贝利·费恩,于是,他们的队伍扩充到了三个人。他们商量了一下,便兵分三路开始行动了。他们约好午夜十二点在河边会面。汤姆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船,这可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工具。如果可能的话,大家还必须带一些吃的和用得着的东西。
汤姆带了些肉和别的东西,他准时到达了集合地点,躲在附近的一堆灌木丛里。天空已布满了星斗,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河水也似乎已经入睡,再没有白天的喧哗了。汤姆轻轻地吹了声口哨,那边有回应。汤姆又吹了几下,每声都有回应。一个声音问道:“谁在那儿?”
“黑侠汤姆·索亚。你们呢?”
“血手哈克贝利·费恩,海霸乔埃·哈波。”这些名字都是白天汤姆给他们起的,名字都出自他最心爱的书本。
“口令?”两个声音一起回答:“鲜血!”于是,三个人碰到了一起。
海霸也带了一些肉食,血手带的是平底锅、烟叶和玉米棒子芯。黑侠又想起来了,他们是不能没有火的。他们登上了一只用竹子做成的船,那上面还有一堆冒着烟的柴火。他们心里清楚,那船上面不会有人,因为船夫们现在都回村了。他们的行动既迅速又隐秘,当“海盗”就得像个当海盗的样子嘛!
三个人一起将船划离岸边,慢慢地向河中心驶去。汤姆自然而然地成了船长。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模糊了。黑侠站在船尾,最后一次眺望他童年的乐园,真希望“她”能看见他乘船行驶在大海上,以无所畏惧的气魄面对危险和死亡。
凌晨两点左右,他们将船停在岛屿前头二百米处的浅滩上。三个人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将船上的东西都搬上了岸,然后在一棵大树干旁生起了火,三个人在火上烧了些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恐怕是他们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餐了。远离了别人的视野,他们可以尽情地吃,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他们也似乎越发坚定了他们绝不返回故里的信念。
吃完后,他们上了岛,在一片林子中歇脚。哈克突然掏出一支烟,点着后放在了嘴边。一会儿,便有云雾般的烟团在哈克的四周缠绕。
哈克说:“海盗都该做些什么呢?”
汤姆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最合适的话题:“他们吗?他们热爱生活,也会生活。他们追赶别的船只,追上后就将对方的船通通烧掉,然后把抢来的钱埋在岛屿上的安全地带,之后再杀了那些俘虏。”
“他们把女人们带上岛,”乔埃插嘴道,“但他们从不杀女人的。”
“对了,”汤姆表示同意,“海盗是不杀女人,因为那些女人往往都很漂亮。”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衣服上全是真金真银。”乔埃说得非常带劲。
“谁的衣服上?”哈克问。“海盗呗!”
哈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说道:“我可穿得不像个海盗,但我只有这一身衣服。”
另两个海盗安慰着他,说不久以后他就可以穿上好衣服了,只要他们的冒险一开始就行。
很快,哈克就睡着了。海霸和黑侠还都无法入睡,他们似乎有些茫然,甚至开始怀疑离家出走是不是错了。而且,他们还瞒着家人偷走了很多肉。那些肉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决心以后再不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慢慢地,这两名海盗也进入了梦乡。
清晨,汤姆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坐起来,揉揉眼睛,环顾四周,这才明白过来。灰蒙蒙的天刚刚发亮,还有些冷,但在这森林深处的一片冷清与沉默中,却有一种安详平静的甜美气息,没有一片树叶晃动,没有一点声响干扰大自然的沉思,一颗颗珠子般的露水滴在树叶与小草上。昨晚的火上覆盖了一层灰烬,一缕薄薄的蓝烟在空中袅袅[2]升起。乔埃和哈克还在睡觉。

此时,远处的森林中,有只鸟儿在鸣叫,另一只鸟儿在唱歌,还可以听见鸟儿啄木的声音。灰蒙蒙的清晨逐渐转白,声响也越来越多,万物也逐渐苏醒了,大自然苏醒后的美妙展现在这冥想的少年面前。一只绿色的小虫爬过沾着露珠的叶面,有时还往空中探起大半个身躯,然后到处嗅一嗅,再向前爬。汤姆说它正在探路,当小虫主动爬近他时,他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小虫时而向他爬来,时而向远离他的方向移动,小虫的行动摇摆不定。最后小虫弯曲的身体在空中摆动,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决定沿着汤姆的腿爬上去,开始了一段周游汤姆身体的旅程。汤姆满心欢喜,这表示他即将有套全新的衣裳。毫无疑问,将是一套色彩绚丽的海盗制服。就在这时,一排不知从何而来的蚂蚁出现了,它们到处忙来忙去,其中一只十分英勇,用力地抱着比它大四倍的死蜘蛛,硬把死蜘蛛拖上树干。一只带褐色斑点的红娘子攀上叶尖,汤姆弯下腰,靠近它说:“红娘子,红娘子,赶紧飞回家,房子着火了,小孩没人照顾。”于是小虫子拍拍翅膀飞走了,回去看个究竟。这并没有使汤姆感到惊讶,因为他老早就知道,只要告诉这种虫子着火了,它们就很容易上当,汤姆已不是第一次利用小虫子的单纯玩这个把戏了。接着,又来了一只金龟子,正气喘吁吁地用力搬动它的粪球。汤姆轻轻触摸这小东西,看它把腿缩回身体装死的模样。这时各种鸟儿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其中,猫鹊[3]停在汤姆头顶上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模仿着邻近的各种声音。接着,有一只声音高亢的蓝鸟倏地从眼前飞过,像一道蓝色火焰停在了枝头,就在汤姆伸手可及的地方。它头斜向一边,十分好奇地瞪着这个侵入它领地的陌生人。一只灰色松鼠和一只看似狐狸的大动物一同匆忙跑来,隔一段时间便坐立审视着,或对着男孩吱吱叫。这些野生动物大概从未见过人类,也不知道是否该害怕。此时,整个大自然已完全苏醒,并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活动。一缕阳光穿透浓密的树叶,几只蝴蝶也展开了羽翼翩翩起舞[4]。
汤姆叫醒了另外两个海盗,他们大声呼喊,吵吵闹闹地跑开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便脱光身上的衣服,在白色沙滩的淡水里彼此追来追去,拥作一团。他们再也不思念广阔河面的另一边的那个遥远的还在沉睡中的村庄了。突然来了一波浪潮,他们的船被迅速地冲走了,但这让他们更加开心,因为船被冲走就好像他们与文明世界之间的桥梁被烧毁一样。
玩了一会儿,他们带着一身的清爽,心情愉悦、饥肠辘辘[5]的回到营地,很快便重新燃起了篝火。哈克在附近找到了清澈的冷泉,他们用宽大的橡树叶或胡桃树叶做成杯子,泉水接触到野生树木的特殊味道之后更加甘美,是取代咖啡的最好饮料。正当乔埃切咸肉准备早餐时,汤姆和哈克要他等一等,他俩走到河岸一个颇有希望钓到鱼的僻静处,丢入钓鱼线,没几分钟就有鱼上钩了。乔埃还没有等得失去耐性,两人便已经提回了肥美的鲈鱼、两条翻车鱼和一条小鲶鱼,这足可以让他们饱餐一顿了。把鱼和咸肉一起煎,结果让他们大为惊讶,因为以前可从未尝过这么美味的鱼。他们当然不知道在鲜鱼被捉到之后随即蒸煮,时间越短味道也就越好。其实,他们也并没想到在户外露天睡觉和运动,在河里洗澡,再加上肚子饿足以让他们食欲大增,在饥饿者嘴里的食物总是美味的。
早餐后,他们躺在树荫里休息,哈克抽了两口烟,然后大家一起出发到森林里去探险。他们踏着愉快的步伐,脚底下是腐朽的树干,头顶上则笼罩着高耸的树木,矮树丛高高地从树冠一直垂到地上,还有葡萄藤蔓攀附在上面。有时他们还会发现一个个清幽寂寥的佳境,那里的地上铺着宛如地毯的小草,草地上面装点的小花就像宝石一样夺目。
他们发现了许多让人心情愉快的小东西,但还没有看到任何叫人惊奇的事物。探险的结果是发现小岛约三英里长,四分之一英里宽,距离对岸最近的地方仅仅以狭窄水道相隔,几乎不到二百码。男孩们每小时游一次泳,等下午的时间过去一半,他们才回到营地。尽管疲劳得无法钓鱼,但冷火腿还是很奢华的享受。吃完火腿后,他们倒在树荫底下聊天,但聊着聊着便觉得越来越没话说,终于沉默下来。森林酝酿的安静与凝重,加上寂寞的感觉,开始在男孩身上发酵,让他们坠入胡思乱想的思绪中。一种莫名的思念爬上心头,现在慢慢有了模糊的形状,那就是他们正在形成的思乡之情。即便是哈克这个血手大盗,也开始想念起家门口的阶梯和睡觉的大木桶来了。对于自己的脆弱,三个人都觉得丢脸,因此没人能勇敢地先说出口。
好一阵子,他们隐约听到远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好像时钟的嘀嗒声。后来,这神秘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让他们听得更加真切。男孩们一惊,相互看了一眼,全都侧耳倾听。一阵很长的、不易被打破的沉默之后,一声既深沉又刺耳的轰隆声从远方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乔埃压低声音问。“我也想知道。”汤姆轻声说。“那不是雷声。”哈克的语调带着恐惧,“因为雷声……”
“注意听,别说话。”汤姆说。
他们的等待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轰隆声,划破了天空凝重的沉默。
“我们去看看。”
三个人跳起来,迅速地跑到正对着村庄的岸边,拨开岸边的草丛向河上看去。一艘蒸汽渡船距离村庄约一英里远,随波漂流,船上宽敞的甲板上好像挤满了人,船的四周有好几个小艇,但男孩们无法判断上面的人在做些什么。汽艇边冒出一道白烟,慢慢地散开和懒惰的闲云混在了一起。那一声沉闷震撼的声音再度传入男孩们的耳朵里。
“我知道了,有人淹死了。”汤姆大叫。
“一定是的,去年夏天比尔溺水时,他们也是这样在河上发射加农炮,想要把他浮起来。而且,通常有人溺水时,人们会往一个面包里面灌入水银,然后让面包在水上随意漂浮,面包便会漂到溺水者出事的地方,浮在那里静止不动。”
“我也听说过这种事情,不知道面包是怎么办到的?”乔埃说。
“其实并不是面包的力量,我猜是在开始之前他们对着面包念了咒语。”汤姆说。
“但是他们没有对面包念咒语,我亲眼看见过,没有念咒语。”哈克说。
“那就奇怪了,也许是他们在心里已经默念了,一定念了,谁都知道的。”汤姆说。
另外的两人都认为汤姆的话有道理,因为一团无知的面包如果没有咒语的指导,不可能那么神奇地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
“真希望我在那里。”
“我也是,真想知道是谁溺水了。”
三个人继续听着、看着。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汤姆的脑袋,他恍然大悟,叫道:“嘿,我知道是谁溺水了,是我们啊。”
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英雄,得到了了不起的胜利:有人想念他们,为他们哀悼[6],因为他们,有人心碎,有人掉泪,想起过去对这三个失踪少年如此不仁而会自责,大家沉溺在于事无补的后悔和懊恼中。最棒的是,他们肯定已经成为镇上人们谈论的焦点,所有男孩羡慕的对象,尽管这也许是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情。
夜幕降临,渡船又回去做自己的工作,小艇也不见了。三位海盗也回到营地,他们给镇上的人带来的新麻烦成了他们新的荣誉光环,让他们心里都有种虚荣感,高兴得不得了。后来他们捉鱼煮晚餐,猜测着镇上的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谈论他们。想到大家因为他们而忧愁满面的情景,真是心满意足,当然这是从他们的角度来说的。但是当夜色渐深,他们慢慢停止了谈话之后,坐在那儿看着火光,心思却都飘到了别处。兴奋感消失了,汤姆和乔埃不禁想到家里的人,他们的心情可无法像哈克那样开心愉快。心中出现的疑虑越来越困扰着他们,令他们难过,他们都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后来,乔埃开始胆怯地试探另外两人对于回到文明世界抱以怎样的看法,当然不是马上回去,只是……
汤姆以嘲笑的方式泼了乔埃一瓢冷水。哈克没有家人牵挂,所以和汤姆看法一致。动摇的乔埃赶紧解释了一番,很高兴最后终于洗刷掉了胆小鬼的恶名。内讧已经有效地平息了。
夜色渐深,哈克开始打瞌睡,然后又打起了呼噜,接着乔埃也进入了梦乡。汤姆枕着手臂一动也不动,看了好一阵子熟睡中的同伴,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跪在草地上找东西,篝火照出汤姆摆动的身影。他捡起了几片大块的洋梧桐树的半圆形的白色薄皮,仔细看了一下,最后选了其中看起来适合的两片。然后他跪在篝火旁,用红赭(zhě)石用力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并卷起其中一片放入了自己的口袋,另一片则放在了乔埃的帽子里,又将帽子挪到离乔埃远一些的地方。他还放进去一些小学生视为无价之宝的玩意儿,其中有一块粉笔、一个橡皮球、三个渔钩,还有一种人称“纯水晶球”的大理石。然后他踮起脚尖,轻声地走入树林,直到他觉得不会被别人听见时,才卖力地朝沙滩的方向飞奔而去。
几分钟后,汤姆已经跑过沙洲的浅水滩,朝伊利诺伊州那边的河岸走去。他已经走到了河中央,但水深及腰,水流不容许他涉水走下去。他满怀信心地决定游完剩下那一百多米的距离,他往上游,但是几次都被冲了下来,水流速度比他预期的还要快,最后他还是到达了岸边,身子随着河水慢慢漂流,直到找着了低洼处才上了岸。汤姆把手伸入外套口袋,发现那片树皮依然安然无恙,他就湿淋淋地沿着河川冲过了树林。快十点时,汤姆来到村庄对面的一处空地,他发现渡船停靠在高高的河岸边上的树荫下。在闪烁的星光之下,一切都很安静。汤姆爬下河岸,迅速溜进河里,胳膊划了三四下,爬上了船尾那艘如同跟班的小艇,躺在坐板底下等待着,不停地喘气。
一会儿,破钟被敲响了,一个声音下令解开绳子。一两分钟后,小艇的船头被大船激起的浪花冲得高高抬起,船已经出发了。汤姆很高兴自己成功了,他知道这是今晚最后一班船。十几分钟之后,船停了下来。汤姆又摸黑从船上溜下来,游到下游五十米处的地方上了岸。
他从很少有人走的巷子里飞似的来到了姨妈家屋后的围墙边,翻过围墙,走近侧门,从起居室的窗口望进去。那儿灯火通明,里面正坐着波莉姨妈、希德、玛丽表姐和乔埃·哈波的妈妈。他们聚在一起商谈着,旁边有张床,身后是门。汤姆走到门边,轻轻地抬起门栓,然后轻轻地推开,门开了一个缝,他继续小心地推门。每次门发出的嘎吱声,都让汤姆胆战心惊,直到汤姆觉得门缝大得可以跪着挤进去时,他才先把头伸进去,再谨慎地前进。
“蜡烛怎么会摇晃得这么厉害?”波莉姨妈问道,汤姆加快了步伐。“门怎么开着?怎么会呢?我明明关上了。最近怪事总是不断发生,没完没了的,去关上门,希德。”
汤姆立刻躲到了床底下。他躺在那儿喘了几口气,然后爬到伸手几乎可以摸到姨妈的脚的地方。
“我是说,”波莉姨妈说,“他也没那么坏,只不过有些调皮捣蛋罢了。你知道他只是顽皮、轻浮了一点, 冒失了一点,虽然有点不负责任,但是他并没有坏心眼,是个非常善良的小孩。”说着说着,姨妈哭了起来。
“我的乔埃也是这样,总是做各种顽皮捣蛋的事,但他从不自私,而且很善良。老天保佑,我竟然为了奶酪误打他,其实是因为奶酪坏了,我自己把奶酪给扔掉了,而我又一时忘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永远永远永远见不着他了,可怜的孩子。”哈波太太悲伤地哭着,仿佛心都碎了。
“但愿汤姆在另一世界更舒服一点,不过要是他以前乖一点……”希德小声说。
“希德,”汤姆虽然没看见,但也能感觉到老太太锐利的双眼,“汤姆已经走了,不准说他的坏话,上帝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只要操心自己的事就行了。哈波太太,我的心就是无法放下他,我就是无法放下啊!虽然他老是折磨我这把老骨头,但他仍然是我的心肝啊!”
“上帝可以施予,也可以收回。愿上帝保佑!但这实在让人受不了,实在让人受不了。上个星期六,我的乔埃还在我鼻子底下放鞭炮,被我打得半死。我那时怎么会想到他这么快就……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会紧紧抱住他,庇护[7]他。”
“是啊,是啊,我了解你的感受,哈波太太,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不久前,就昨天中午吧,我的汤姆拿‘去热痛’喂给猫吃,我只想到那小东西把房子给弄得乱七八糟,上帝原谅我,所以我用顶针敲了汤姆的脑袋。可怜的孩子,死得好可怜。但是现在他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我最后听到他对我说的话,全是责怪……”
这个记忆对老太太来说有些无法承受,于是她停了下来。汤姆拧拧鼻子,主要是可怜自己而非别人。他听见玛丽也在哭,还不时为他说些好话,这令汤姆觉得自己颇了不起。但姨妈的悲伤足以令他感动,他很想立刻从床底下钻出来,给姨妈一个天大的惊喜,这种戏剧效果想起来很棒,引起汤姆强烈的兴趣,但这次,他还是忍住冲动,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汤姆继续听着,一点一点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原来,一开始大家都猜测汤姆他们是去游泳,结果溺水死了。后来,其他男孩说,失踪的三个人曾经传言镇上即将有大事发生。聪明的人从这些资料中东拼西凑地认为三个男孩一定是乘着船出走了,应该会在下游的村庄出现,但接近中午时,船被发现靠在密苏里[8]的岸边,位于村庄下游五六英里处,于是大家的希望破灭了。他们可能已经溺水死了,要不然就算迟一点,天黑之时他们也会因为肚子饿赶回家才对。大家还认为找寻尸体的努力之所以没有结果,是因为他们应该是在河道中央落水溺死的,否则他们都很会游泳,理应可以自己游上岸来。现在是星期三的晚上,如果到了星期日还找不着尸体,所有希望就都破灭了,星期日早上将会举行告别仪式。汤姆听着不禁打起了寒战。
哈波太太哭泣着道别后,转身要离去。两位同样伤心欲绝的太太相互拥抱着,又哭了一会儿才分开。波莉姨妈与希德和玛丽互道晚安,语气比从前更加温柔,希德吸了吸鼻子,玛丽则放声大哭。
波莉姨妈跪下来为汤姆祈祷,祷词令人非常感动,她那老迈而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姨妈还没说完,汤姆已哭成了泪人儿。
汤姆在姨妈上床之后,继续保持安静不动,因为她不时说着心碎的话,不安地翻来覆去,终于安静后仍偶尔会在梦中发出哀伤的呓语。此时汤姆偷偷钻出来,在床边慢慢起身,用手遮掩烛光,站在那儿看着姨妈。汤姆很不忍心就这样离去,他拿出白色的梧桐树皮,放在蜡烛旁边,可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之后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脸上露出了喜色。他赶紧将树皮放回口袋,弯下腰亲吻了姨妈干涩的嘴唇,然后挂上门,悄悄溜了出去。
汤姆沿着蜿蜒的道路回到了渡船停靠的地方,见四处无人便大胆地上了船。他很清楚船上除了睡得像死人一样的守卫外,没有别的乘客。汤姆解开绑在船尾的小艇,溜了进去,赶紧小心地往上游划去。距离村庄两千米远时,他开始斜转船身横渡过去。他专心致志地使劲划着,最后很准确地将船靠了岸,这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技巧了。他对自己说,小艇也算是一艘船,因此也应是海盗下手的目标,于是又回头抓住了小艇。但他突然想到人们一定会前来寻找小艇,这样事情很容易就会败露出去,于是他放弃小艇,跳上岸往森林跑去。
汤姆坐下来好好休息了一阵子,同时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睡着,然后才疲惫地往下游走去。黑夜即将过去,当他发现自己走到岛上的沙滩对面时,天色已泛白。他又休息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升起,将河面照耀得金碧辉煌,这才跳入水中。一会儿,汤姆在接近营地的地方停下来,浑身湿漉漉的。
汤姆听见乔埃说:“不会的,哈克,汤姆向来说到做到,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抛下我们不管,他知道这么做对海盗而言简直是耻辱,骄傲的汤姆不屑做这种事,他一定有要紧的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一定是我们的事,对吧?”
“大概是吧,但也未必。哈克,他写着如果早餐之前还没回来,这些东西就属于我们了。”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汤姆一面大叫着,一面神气地踏进了营地,整个场面充满戏剧效果。
不久,丰盛的早餐——咸肉和鱼就准备好了。当他们正享用食物时,汤姆述说了(并添油加醋一番)他的经历。说完之后,三个人扬扬得意,好像是自命不凡的英雄。最后汤姆找了个隐匿的树荫去睡觉了,直睡到中午。另外两位海盗则忙着出去钓鱼和探险了。
晚餐后,这群海盗沿着沙滩寻找乌龟蛋。三个人走来走去,用棍子戳着沙地,只要发现有土石松软的地方,就跪下用双手挖掘。有时一个洞可以挖出五六十枚蛋,这圆圆的白色小东西比英国的胡桃还小一点。当天晚上,他们享用了一顿著名的煎蛋大餐,星期五早上又来了一顿。
早餐后,他们到沙滩上玩耍,又叫又笑,兴高采烈地玩着追逐的游戏,边追边脱掉衣服,直到全身光溜溜的。他们嬉闹着跑到沙滩上的浅水滩,站在那儿抵挡猛烈的潮水,潮水打在腿上,他们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更添加了刺激与兴奋。有时三个人围成一圈,弯下腰,先慢慢接近对方,然后再相互用手掌将水泼到对方的脸上,同时转过脸以免被别人泼得无法呼吸。最后三个人揪打成了一团,直到最厉害的人把对方的头按入水里,然后三个人全都钻入水中, 白白的胳膊和脚纠结成一团,他们再一起冲出水面吐气,喷出鼻子里的水,边笑边换气。
三个人玩得筋疲力尽之后,又跑到又干又热的沙地上,将整个身体舒展开来躺在地上,用沙子盖住全身,然后去水里玩,重复着刚刚玩过的游戏。后来,他们想到赤裸的皮肤十分酷似肉色的紧身衣,于是在地上扮演起马戏来。这个马戏班里的全部演员就是三个小丑,因为谁也不肯将这最神气的角色拱手让人。
接着,他们拿石头弹子玩“换窝儿”“扔坑”“击准”……直到玩腻了为止。然后乔埃和哈克又去游泳了,可是汤姆不敢再游了,因为他发现他先前脱掉裤子踢脚时,连带将脚踝上系着的一串响尾蛇响铃踢飞了。汤姆想不通的是,失去这神奇力量的保护,他刚刚怎么还能游那么久而没有抽筋呢?可是现在他发现响尾蛇响铃不见了,说什么也不敢去游了。等到乔埃和哈克游累了上岸休息时,三个人各自分散开随意地走着,心情却都很低沉,开始满怀深情地注视河岸对面的村庄。汤姆突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用大脚趾在沙地上写出了贝琪的名字,便赶紧擦掉了。他对自己如此软弱十分生气,但还是忍不住又写了一次,然后又赶紧擦掉。为了逃开这强烈的诱惑,他把另外两人叫了回来,三个人一起走。
但乔埃低落的情绪几乎无法挽救了,他太想家了,几乎忍受不了这种煎熬,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哈克也相当郁闷。汤姆虽然心情低沉,但不敢表现出来。他心里藏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但如果三个人因沮丧的情绪而起内讧的话,他会全盘说出。汤姆试着表现出愉快的样子说:“我打赌,这岛上一定有其他海盗来过,我们再去探险一次,他们没准在某个地方藏了宝藏。嘿,你们说如果我们挖到了装满金银珠宝的烂盒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呀?”
汤姆的提议只稍稍引起了伙伴们的热情,而这热情没过多久就消退了,没有人再回答他。汤姆又试了试其他的诱惑,可是全都失败了,真的很令人泄气。乔埃坐在地上拿棍子胡乱地挖着沙子,看起来心情很差,最后他开口说:“嘿,不如我们放弃吧,我想回家,这里好荒凉。”
“不要,乔埃,你慢慢就会觉得好的了,想想在这里钓鱼的乐趣。”
“我并不喜欢钓鱼,我想回家。”
“但是,乔埃,还有哪儿有这么好的游泳场所?”
“游泳不好玩,没有人禁止我游泳,我好像也就不爱游了,我真的想回家。”
“你这个蠢蛋,小婴孩儿,想见妈妈了是吧?”
“我是想见妈妈,你也想,如果你有妈妈的话,你保管也好不到哪儿去,跟我一样是个小婴孩儿。”乔埃吸吸鼻子想哭。“好吧,我们让爱哭的小婴孩回去找妈妈吧,哈克。可怜的东西不是想见妈妈吗?让他去吧!哈克,你喜欢这里,对不对?我们留下好吗?”
哈克说:“好啊。”但这显然不是真心话。
“只要我还活着,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乔埃起身,很不高兴地走开,去穿衣服了。
“谁在乎啊,”汤姆说,“没人要你和我说话,回家去吧,准备被人家取笑吧,好一个海盗。哈克和我可不是爱哭的小婴孩儿,我们留下来,是吧,哈克?他想要走就让他走,我们没有他一样很快活。”
其实汤姆的心里十分不安,他紧张地看着乔埃闷闷不乐地继续穿着衣服,看到哈克一直用哀怨的眼神盯着准备离去的乔埃。三个人保持着可怕的沉默,这让汤姆很不舒服。此时乔埃不说一句道别的话,直接蹚水走到了伊利诺伊河的岸边。汤姆的心直往下沉,他看了哈克一眼,哈克受不了汤姆的眼神,垂下双眼,然后说道:“我也想走,这里越来越荒凉,会越来越糟,汤姆,我们走吧。”
“我不走,如果你要走就走好了,我要留下来。”
“汤姆,那我只好走了。”
“走啊!谁拦着你了。”
哈克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他说:“我希望和你一起走,现在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上岸后会等你。”
“那你们一定会等很久,不用再啰唆了。”
哈克难过地走了。汤姆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强烈的欲望在拉扯着他,要撇开骄傲和他们一起走。他希望他们会停下来,但他们依然慢慢地蹚着水走了。汤姆突然想到这里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安静,经过最后的挣扎,他快速冲出去追赶同伴们,大叫:“等等啊,我有事想告诉你们。”
哈克和乔埃都停下来转过头,汤姆追上他们之后,开始娓娓道出了其中的秘密。他们凝重地听着,当最后明白了汤姆的意图时,两人都欢呼大叫,并说如果汤姆一开始就说出来,他们就不会想走了。汤姆讲了一个可信的借口,但其实他真正的理由是害怕这个秘密也不能留下他们多久,所以他只好保守秘密,把它当作最后一招。
那两个男孩很高兴地又回来了,再次去玩耍,还不停地说汤姆的计划多么的出人意料,多么的巧妙,不停地赞美汤姆的聪明。晚餐时,他们吃了精致的蛋和鱼。汤姆说他想学抽烟,这点子也吸引了乔埃,他说他也想试试。于是哈克做了两个烟斗,又塞上烟草。这两个新手以前除了抽过葡萄藤做的雪茄之外,从未抽过烟,而那种雪茄的味道会刺得舌头很痛,显不出一点男子汉气概。
此时,他们以手肘撑着头躺着,开始吞云吐雾,又小心又害怕。烟有种难闻的味道,他们都咳嗽了一下,但汤姆说:“原来这么简单呀,如果我知道这么简单,我早就学了。”
“我也这么想的,没什么嘛。”乔埃说。
“我好几次看人抽烟,心里还想但愿我也能做到,但从来没想到我真的行。”汤姆说。
“我也是这样想,是不是啊,哈克?你也曾听我说过这样的话,对不对?如果我没说过,随哈克怎样惩罚我都行。”
“对啊,他说过好几次呢。”哈克说。
“我也说过啊,好几百次呢,有一次走过屠宰场的时候,你记不记得,哈克?我说的时候,鲍勃·唐纳也在场,约翰尼·米勒、杰夫·撒切尔都在,你还记得我说过这些话吗,哈克?”
“记得,你的确说过,就是我弄丢白石头弹子的隔天。不对,不对,是前一天。”
“看吧,我就说说过嘛,哈克也想起来了。”
“我相信我们整天抽烟斗都行,”乔埃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我也不觉得,我也可以抽一整天,但是我跟你打赌,杰夫·撒切尔一定不行。”汤姆说。

“杰夫·撒切尔他抽两口肯定就不行了,让他试一次,他就知道了。”
“一定是的,还有约翰尼·米勒,我希望看到约翰尼·米勒抽烟的样子。”
“我可不要,”乔埃说,“我跟你打赌,约翰尼·米勒根本不能抽烟,只要闻到一点点烟味,他就不行了。”
“真的,他就是这样。嘿,我真希望那些男孩能看到我们这么神气。”
“我也是。”
“行了,你们别再说这些了。哪天他们在场时,我会问乔埃有没有带烟斗,我想抽烟,然后你们满不在乎,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说:‘有啊,我带着我自己的老烟斗,还有另一支,可是我的烟叶不怎么好。’然后我会说:‘那不要紧,差不多就行了。’然后你们再拿出烟斗,我们若无其事地一同点烟,看看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我的天啊,那一定很好玩,”汤姆说,“真希望现在就能见到那情景。”
“我也是,要是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在当海盗的时候学会抽烟的,他们一定很希望和我们一起当海盗。”
“何止如此,我打赌他们还一定会很羡慕我们呢。”
他们一直讲个没完,但此后的谈话却开始变得越来越没劲,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他们越来越沉默,喉咙里的痰奇迹般地多了起来,腮帮子里的口水如喷泉,舌头下面好像是个积满水的地窖,为了不泛滥成灾,得赶快把水往外排。不管他们做了多少努力,痰还是免不了溢出来,每一次都让他们想呕吐。两个男孩看起来脸色十分苍白、可怜,乔埃的烟斗从无力的手指间滑落了,汤姆的也一样,两个人的口水疯狂地从嘴里冒出来,像两台抽水机费尽力气地往外排水。终于,乔埃衰弱地说:“我的刀不见了,我得去找找。”汤姆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忍住呕吐说:“我帮你,你到那边,我到泉水附近找找看。不,不,你不需要来,哈克,我们自己去就行了。”
于是哈克坐下来等了一个小时,然后他觉得一个人很孤独,便去寻找同伴。他发现两个人各自窝在了森林的一边,两个人脸色惨白,而且都呼呼地睡着了。他看得出来,其实他们并不适应抽烟。
那天晚上,他们的话并不多,看起来都很谦卑。晚饭后,哈克准备好烟斗,顺便连他们的烟斗也一起准备好了,但他们拒绝了,说身体不适,都怪晚餐吃的东西使得肠胃不舒服。
大约午夜时分,乔埃醒来了,他叫醒了另外两个人。空气沉闷、压抑,仿佛在预告着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三个男孩抱在了一块,挨近火堆为伴。空气中无半点声息,热气早已成了让人窒息的沉沉死气。他们坐着静止不动,聚精会神地等待着,除了火光,一切都被吞没在黑漆漆的夜里。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显现一下又消失了,一会儿天空又出现另一道强烈的闪电,然后又是一道,接着一阵微弱的叹息似的声音从树林间传过来。男孩们感觉到一股急速的气流扑面而来,好像是夜晚的幽灵经过了身旁,不禁全身发抖。停了一下,接着是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闪电,将黑夜瞬间化为白昼,清楚地照亮了男孩们脚边的每一株小草,也照亮了三个吓得苍白的脸孔。
“赶快跑到帐篷那儿。”汤姆大叫。
三个人跑了起来,在黑暗中不时被树根纠结的藤蔓绊倒,一道又一道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闪电接踵而来[9],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云霄。大雨倾盆直下,一阵强风又将雨水沿着地面吹成一片片雨幕。尽管如此,他们最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跑进帐篷。可暴风雨越来越猛烈,帐篷随着强风飞走了。男孩们彼此握着手,跌跌绊绊地一起跑到河岸边的大橡树下躲着。疯狂到极点的暴风雨以无可匹敌的力量,仿佛一瞬间就要将整个小岛撕成碎片。雷声震耳欲聋。对于三个流浪在外、置身荒野的少年而言,这真是个恐怖的夜晚。
最后,暴风雨终于停了。男孩们回到营地,惊骇莫名,但仍然很感谢上苍,因为他们用来遮风避雨的大树已经被闪电给击毁了,而灾难发生时他们并不在树底下。
营地里的东西全都湿透了,他们毕竟还是没有经验的少年,根本没有想到携带雨具以防万一。更倒霉的是,他们又湿又冷,沮丧自然不在话下。然而沮丧之际,他们发现当初紧靠着树干底下生的火焰仍未熄灭(树干往上弯曲离开地面,因此有巴掌大的火苗还没有被雨水淋湿)。三个人便从一些木头底下找到一些碎片和树皮,收集起来重新生火。火焰终于再度燃起,然后他们又放上一堆已枯死的粗枝,火焰熊熊燃烧,男孩们的心情再度欢快起来。他们烘干那些熟火腿,大吃了一顿之后,坐在火堆旁边夸大渲染刚才所经历的危险,一直聊到了早晨,反正附近也没有干的地方可以躺下睡觉。
当阳光不知不觉洒在他们的身上时,睡意才征服了三个人,他们到沙滩上躺下睡觉。慢慢地,阳光越来越炙热,他们这才无精打采地去准备早餐。吃饱之后,乔埃和哈克觉得脑筋迟钝、关节僵硬,又开始想家了。汤姆发现情况不妙,赶紧尽他所能鼓舞“海盗”们的士气,虽然想家的情绪没有平复,但汤姆想的一个新游戏却引起了两人的兴趣:暂时不当海盗,换点别的,来扮演印第安人。这个点子吸引了大家,三个人便将衣服脱光,从头到脚抹上泥巴,如斑马似的,三个人都是酋长,接着,他们穿越树林去攻打英国人聚居的一个地方。
后来,他们又分别装扮成三个敌对的部落,一边发出吓人的呼声,一边从埋伏的地方冲出来,千百次攻击对方,把对方杀死,千百次剥去对方的头皮。虽然这一天充满了血腥,但也令人畅快无比。
到了该吃晚餐的时候,他们回到营地,此时又出现了一个新难题:敌对的印第安人之间若不先和平相处,如何能分享友善的面包呢?若不一起抽根代表和平的香烟,简直不可能结束战斗。除此之外,他们没听说过有其他和平示好的方式。汤姆和乔埃恨不得自己仍是海盗,而非印第安人,然而此时却别无办法了。于是,他们只能装出愉快的样子,把烟斗要过来,按照仪式每人轮流抽一口。
结果他们又高兴自己是印第安人了,因为他们有了新收获:发现自己可以抽一点烟了,不再需要借口去找丢失的刀子而溜走,也没有了恶心的感觉。
同样是平静的星期六下午,小镇上却没有一丝欢乐的气氛。哈波及波莉姨妈两家人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他们流了无数次的眼泪,并为乔埃和汤姆准备好了丧服。虽然平时也很安静,但这一天的村庄却笼罩在不寻常的安静之中,村民们心不在焉地处理着自己的事务,很少说话却老是叹气。在这星期六的假期,小孩子们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都无心玩游戏了。
下午的时候,贝琪·撒切尔抑郁不乐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独自散步,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抚平忧伤的慰藉。她自言自语道:“要是我留下他给我的铜把手就好了,现在我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怀念他的东西了。”说着,贝琪忍不住一阵抽泣。
过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又对自己说:“就是在这里,如果能够再重来一次,我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那么说了。但现在他已经走了,我再也、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贝琪的神经几乎崩溃了。她赶紧离开,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接着,一群男孩和女孩来了,他们都是汤姆和乔埃的玩伴。他们站在那儿,以尊敬的口吻谈论着汤姆如何又如何,说到他们上次见到他的情景,谈到乔埃说这说那等等一些小事情(话中充满可怕的玄机,现在他们都了解了)。每个说话的人都指出失踪的少年当时站着的准确位置,然后又加一句这样的话:“我当时就是这样站着……像我现在这样,他就站在你这个位置……我们当时好接近……他笑着就像那样……然后我出现某种感觉……你知道吗?好可怕……当然我那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现在明白了。”
接着,大家争执起到底是谁最后见到了他们,但好几个人都说得含含糊糊,然后纷纷拿出证据,多多少少又加入了一些见证人的说辞,最后终于认定了哪些人是最后见到他们、最后和他们说话的。被认定的一方开始觉得自己有种神圣的重要性,其他人则是瞠目结舌[10],十分羡慕。其中一位可怜的家伙没有任何光环让大家羡慕,只好骄傲地追忆道:“汤姆·索亚曾经揍过我。”
这番想得到荣耀的企图失败了,因为大部分的男孩都有这样的经历,于是这便显得没有什么价值了。一群人渐渐走开了,继续回忆死去的少年的英勇事迹,语气中充满敬畏。
第二天上午,主日学校下课之后,钟声不是平时的“叮当”声,而是大钟的响声。这是一个十分宁静的安息日,哀悼的响声正符合此时笼罩一切的冥想和静默的气氛。村民们开始在走廊下聚集,稍微停下来与人轻声谈论这件令人难过的事。但到了屋内,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只有妇女们走到座位上时,丧服发出的“沙沙”声打破了沉寂。以前从没看到过教堂聚集这么多人。最后,在一阵等待的静默中,一阵期待的无言中,波莉姨妈进入了教堂,后面跟着希德和玛丽,紧接着是哈波一家人,他们全都穿着深黑色的衣服。在场所有的人包括牧师在内,全都带着敬意起立,直到服丧的家人在前排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默哀,偶尔被抽泣的呜咽声打破。接下来,牧师张开双手祈祷,动人的诗歌响起,接着是咏诵经文,牧师开始描绘死去的男孩们的美德,他们的过人之处以及美好的前程。在座的每个人都非常认同这美好的描述,想起自己过去真是有眼无珠,怎么没看见他们的优点,却老是挑他们的过错和缺点,心中都感觉一阵痛楚。当牧师说着一件件往事时,全体与会者越听越感动,最后大家感动到极点,和服丧的家人一起激动得哭了起来,连布道人自己也忍不住伤心地在讲台上哭了起来。
楼厢一阵小小的骚动,却没有人注意。一会儿,教堂的门被打开了,牧师从手帕上抬起一双泪眼,随即便惊讶地呆立在那儿。于是一双又一双眼睛跟随牧师的视线望去,然后几乎是一刹那间,全体与会者都站起来看傻了眼:死去的男孩们从过道上向前走来,汤姆在前,接着是乔埃,最后是一身破烂、害羞地在后头磨蹭的哈克。他们一直躲在没有人的楼厢里,听着自己丧礼的悼词。
波莉姨妈、玛丽以及哈波一家人飞奔着扑上前去,拥抱着复活的男孩们,不停地亲吻,让他们透不过气来,嘴上还不停地说着感恩的话。而哈克站在那儿很害羞,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此时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该到哪儿躲避这么多不欢迎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后,他想溜走,却被汤姆抓住了。汤姆说:“波莉姨妈,这样不公平,也应该有人对哈克的归来表示高兴。”
“对啊,应该的,我很高兴看见他,没有妈妈的可怜孩子。”波莉姨妈给予的关爱,反而让哈克比先前更加不自在。
突然间,牧师放声大吼:“感谢上帝赋予的一切恩泽,欢唱吧,全心全意地大声唱出来。”
所有人都唱起了《老百首》,响亮的歌声带着胜利的欢呼响起,歌声响彻屋梁。“海盗”汤姆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羡慕他的小孩,暗自在心中承认,这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
当这群被骗的与会者步出教堂时,他们说,如果能再听到如此洪亮的声音欢唱《老百首》,他们宁愿再被愚弄一次。
那天,汤姆得到的耳光和亲吻(完全视波莉姨妈的心情转变而定)要比过去一年的还多,他实在搞不清楚究竟哪一种最能充分表达对上帝的感激,哪一种是对自己的爱。
阅读鉴赏
汤姆与他的伙伴们将摆脱现实生活的愿望付诸行动,他们想要逃离现实生活,去过没有约束、 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理想生活。在他们心中,海盗是超现实的、绝对自由的形象。但是,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汤姆和哈克那种顽强、正直、敢于冒险、积极向上和富于幻想的开拓精神,正是19世纪大批普通美国人向西部开拓的精神世界的缩影,这种精神的出现同美国当时的社会经济生活和独特的历史密不可分。
知识拓展
-海盗-
海盗是指专门在海上抢劫其他船只的犯罪者。这是一门相当古老的犯罪行业, 自有船只航行以来,就有海盗的存在。特别是航海发达的16世纪之后,只要是商业发达的沿海地带,就有海盗出没。海盗多非单独的犯罪者,往往是以犯罪团伙的形式打劫。 由于其特殊性、神秘性,海盗已经成为人们观念中带有传奇甚至魔幻色彩的元素。以海盗为主题的电影、电视剧、动漫、音乐、电脑游戏层出不穷。而这些作品中呈现的骷髅海盗旗、独眼海盗形象,更是成为受人追捧的时尚元素。
【注释】
[1]密西西比河:世界第四长河,位于北美洲中南部,注入墨西哥湾。
[2]袅袅(niǎo niǎo):烟气缭绕升腾。
[3]猫鹊:一种美国北方常见的学舌鸟。
[4]翩翩(piān piān)起舞:轻快地跳起舞来。
[5]饥肠辘辘(lù lù):肚子饿得咕咕直响。
[6]哀悼(dào):悲痛地悼念。
[7]庇(bì)护:袒护,掩护。
[8]密苏里:美国的一个州,作者的故乡。
[9]接踵(zhǒng)而来:接连不断地来。
[10]瞠目结舌:形容人窘迫或惊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