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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赛宁抒情诗选
1.109 译诗的神韵和自然流露——漫谈叶赛宁抒情诗的翻译
译诗的神韵和自然流露——漫谈叶赛宁抒情诗的翻译

◎刘湛秋

泉水从山涧流出,开始悄无声息,滑过岩缝,滑过青春的草丛,渐渐地,汇成涓涓小溪,注入带鹅卵石的沟底,发出叮咚之间,然后水声砰砰,奋然出山……当我接触叶赛宁(同样,接触普希金、费特等)的抒情诗的时候,常常有这种感觉;这诗的泉水随着我不断地吟咏而逐渐发出声音,逐渐显露它美好的身影,最后我觉得我吐露出来的语言,已经不是俄文,而是我赖以生存的祖国语言。

这就是我在翻译中所习惯的自然流露,这就是我所执着追求的那神韵,那种奇妙的和谐。

我不知道那是光明还是黑暗?

密林中是风在唱还是公鸡在啼?

也许田野上并不是冬天,

而是许多天鹅落在草地。

(《我沿着初雪漫步》)

(я нe знаю,то свет или мрак? В чаме вете р поет пль петух? Mожетжет Вместо зимы на поля х Это лебеди сели на луг.

——《Я по првому снегу бреду……》)

这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语言或难解的结构,但也可能译得生涩或乏味,而现在的译文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都较贴切的;中文和俄文一样,都能让人自然地记住,这就神韵的切合。同样——

但是已不需要返回家园了,

因为你那美丽的梁赞的头巾,

犹如爱情,犹如悲哀和苦难,

没有如期地出现在我的眼帘!

——《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美人……》

(Но и все ж возврашаться нe надо, Потому идостался нe в срок, Кад любовь ка-к п ечалъ и отрада, Твой красный рязанский платок.

——《Я таких храсивых не видел……》)

这几行诗几乎产生了同样的效果,读俄文和读中文在情绪和韵律的波动上十分接近,这种效果的产生不是单一的韵脚所能奏效,而是对整首诗的发展、抒情的韵味,语言的乐感通盘考虑后所吐露的,比如KAK,如译成“像”,即“像爱情,……”,就不如现在的“犹如爱情……”,因为这首诗的舒缓、深沉的抒情需要双音字,而单音字的节奏急促,不易产生那样的韵味。如果放在另一首情趣不同的诗中,也许又不适合译成“犹如”,从整体上看,这几行是逐字逐句译,即使像“我的眼帘”,“返回家园”,原文中表露得不那么明显,但在你反复吟咏后这些词会自然跳出你的唇舌。这种选择不是人的意志所能强加,它是诗本身的选择,是发展的自然归宿。

一般说来,我觉得还是尽可能地直译为好,但直译并不是死译,是两种语言对同一内容的不同表露。“亲爱的一双小手像对天鹅,在我金发的波浪中浮游。世界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爱情的歌就会反复地歌唱。”(“Руки мнлой ——пара лёбеде-й——/Взолос монх./ныряют все наэтом свете из людей/песнь любви иповторяют.”),“如果把灵魂沉进爱的沟底,/心儿就慢慢地变成金块。/只是德黑兰月亮不能用温暖/点燃起歌中的爱。” (Е-слидушувылбонть до дна,/С-рлце станет глыбой золотою,/Только тегеранская лун а/ не согреет песни теилою)以上摘自《波斯曲:〈亲爱的一双小手像对天鹅〉》,这些诗行是直译的,但并不是死译或硬译,更不是离开原文去生编硬造。

翻译诗不是自己的创作。你的任务是传达别人已经写成的诗,你的能力就是尽可能恰如其分地把原文表达得精确,恰如其分,这就是你的天地,或者说是你的领域,你的马只能在这片领域驰骋。因此,就某种意义上说,你原作的好诗译坏了固然不好,同样,如果一首语言不那么好的诗你改译成很好的诗,我认为也不必要。就是说,这首诗给该国读者所产生的感觉要尽量近似,不过增,也不过减。并非没有后者的先例,像“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已是一种新的创作,不能完全算翻译,或者说取愿意改写。我这么说,是否限制高手的再创造呢?不,我觉得,神韵的移值已经是一种再创造,完全没必要由译者进行新的构思或创造不同的意境。

诗歌译者的最高追求应该说就是这种神韵的移植,移植后给本国读者的感受和该国读者读原文感受近似。因此,在译一个诗人的诗时,要首先理解这个诗人的气质,他的情趣爱好,他观察生活的角度,他表达方式的习惯,这样就较容易理解原诗,自然地切和那种诗的情绪。

当然,这里也还有个译者的气质问题。诗歌的译者即使自己不写诗,至少也是诗的爱好者或鉴赏家,那么他的情趣要尽可能与原诗的作者的某些相通之处,即或不是完全一样,那么,译时就会引起情绪的波动,产生自然的流露。我觉得我译普希金和叶赛宁的诗比较顺手,因为我也写抒情诗,也许我抒情的内容和他们不一致,但是在抒情的方式,在对生活、自然景色、社会风光的观察上可能找到某些共鸣。这样,对一首诗的理解,就不仅是从字面上,而是从内在的构思上,从抒情的发展中去把握它,从而攫取到了精髓。

从整体上去理解诗和从字面上把握诗是不一样的,前者能做到表面和内在都忠实,而后者只能把握皮毛而丢失灵魂,往往字面上的理解也是不准确的,因为生活的语言,诗的语言是任何字典都要活泼得多。

我在《叶赛宁抒情诗选》后记中对译诗提出这样的想法:“在忠实原文的基础上下大力气保持译诗在情调、韵味、风格等方面尽可能和原作相似。比如原诗是明快的,不要译成晦涩的;同样,原诗是晦涩的,也不必译成明快的;原诗是长歌,不要译成短调;原诗的节奏短促,不要译成滞长;原诗凝重,不要译成舒展;原诗是民谣风,不要译成长短不齐的自由体;原诗的语言清新,不要译得沉闷;也就是说,给人的感觉情绪尽可能造成和读原诗差不多的境界。”这就是我理解并执行的翻译的忠实,这里面就有追求的艰苦和快乐。

在开始翻译前审视一首诗的时候,应该把这些要求放在相当的位置上。比如叶赛宁一般写类似我国半格律的自由体,情绪往往较为深沉,但他不是每一首诗都如此,像早期的《头戴野菊编的花环……》,这是民谣体,我以为就要用接近民摇体去译。像(Не нашлось моё колочко,Я пошол с тоски на луг,мне вдогон смеялось речка:<у милашкиновюй дру г>)。我就译成“我的指环找不到,奔向草场心里焦,小河追我一路笑:“你的情人有了新相好!”如果换自由体的译法,效果不会好。像《母亲的来信》和《回答》,用口语写成,译时就要采用通俗的群众的语言,像“算了,管你挣多少/你也不用给家/说得那么绝……”(Хоть сколько бты/ни брал, /Ты не пошлешь их в дом, /Ипотому горько речьльюс-я,……)而另一首《母亲的信》情调,语言完全是另一样的,译文也要相应的变化,像《一去不再来》,整首诗平静、忧郁,要求一韵到底,如歌如诉:

那春天的夜晚已经飞逝,

你不能说:“等等,再回来。”

萧索的秋天降临了,

绵绵的雨洒尽无限悲哀。

我的女友正在坟墓中沉睡,

爱情在她的心灵深处掩埋,

秋天的风雨不会惊醒他的梦,

也不会温暖她的血液,还原她的姿态。

那支夜莺的歌终于沉默了,

因为夜莺已飞向海外,

它已不会唱出更动听的歌了,

就像在那清凉的夜里婉转低回。

……

这是其中三节,首尾也是如此,呈现出那哀婉沉郁的色调,也许在韵脚上有点微小的变通,但不是任意杜撰的。是的,这首诗我重视了音步和韵脚,由于语言的差异,韵脚有时难以照顾,而且韵脚在一首诗中并不是决定性的,不可硬性押韵而害义或生硬牵硬地押脚韵,诗的音乐性是内在的。有些诗在翻译中我不一定求脚韵,希望能达到准确和自然,“你是我的家园,我的家园!/雨淋淋的秋的锡。/冷得发抖的灯在黑水洼里/反射出自己的没有嘴唇的头颅。”没有脚韵(虽然原文是押韵的),不改词硬凑韵,因为对这首来说,重要的是那种阴郁。也许,这时没有韵给人的感觉更沉重。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诗人在语言的选择和运用上往往是很费心机的,当然道德是内容上的需要与表达的精炼,但语言本身的丰富性、色彩、音响给同样的意思的词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效果,这对译者是个考验。一方面,译者要能体会原诗不同词组(也包括词的结构)的细腻差别,另一方面更为困难的是为这种细腻的差别都在翻译中磨得平平,用毫无生气的语言去传达那些富有感情或画面色彩的语言,那会多么遗憾啊!有些诗的翻译使人读起来乏味与译者语言的单调是有相当关系的。

这里暂不谈词组的结构,安排的次序(这也很有技巧的,不同的排列方法效果是千差万别的,中文不像俄文那样可以任意颠倒词的顺序,但也有活动余地),就是单词的翻译也要传达那种神韵。我以为最起作用的是动词,还有形容词,它们往往是文字活跃的翅膀;当然,名词也是有色彩的,尤其是一些表示情绪的名词,不一定原文是动词就一定译成动词,也可能译成加谓语的动名词。过分拘泥容易丧失韵味,要从全局着手。“不可遏止的风,掀起波澜吧!/谁曾用欢乐排除你牧人忧怨,/他便会舒适满足,神态怡然。” (Волнуйся, неуемный ветер!/Влажен,кторадостью отщ-етил,/Твою пастушескую трусть.)又比如《在山那边,在黄色的深谷那边》诗中译文“我看见森林和黄昏的火焰,还有绕着荨麻的篱笆的疏影”,“并不是因为春天在田畴上唱歌,宽阔的绿色道路才叫人望眼欲穿”。还有一首题为《道路思忖着美丽的夜晚》的诗,其中дуMaть译为“思忖”,更接近原文,这里中文词的差别比俄文更细腻些。总之,字眼的选择并不是字典所能解决的(最好查原文字典),而是在细细揣摩原文字义后,去选择中文中相同分量的词。

没有人能给翻译限定一个模式,而且翻译又总是某种表达,从这种意义上说,又是再创造,因此有十个译者,就会出现十种不同的翻译,不可能不对原文有某些不同的解释,甚至造成某些不同的感觉和效果。那么,正像读者寻找自己喜欢的诗人一样,他们也会选择自己喜爱的翻译家!

1983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