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春 天

春 天

采冰人大量采冰一般会使湖提前解冻;因为,即使在寒冷的气候下,风吹起的水波也会使周围的冰消蚀。但是那一年瓦尔登湖却没有受到这样的影响,因为她很快就有了一件新的厚外衣来代替旧的那件。这个湖从来不像附近的其他湖泊那样早解冻,因为它更深,也因为没有小河从湖里流过而使冰融化或消蚀。我从来没有见过瓦尔登湖在冬季里开过冻,1852到1853年的冬天也不例外。那个冬天给了所有的湖泊一个严峻的考验。通常,瓦尔登湖在四月一日左右开冻,比弗林特湖和美港晚一个星期或十天,从北岸和较浅的最先结冰的地方开始融化。瓦尔登湖比这里的任何水面都更好地表明了季节的绝对进展,因为温度反复无常的变化对它的影响最小。三月份连续几天的严寒可能推迟其他湖泊开冻,而瓦尔登湖的温度几乎在不间断地升高。1847年3月6日放在瓦尔登湖中心的温度计标明是华氏32度,即冰点;近岸的地方是33度;同一天,弗林特湖中心是32.5度;离岸12杆的地方,在一英尺厚的冰下浅水中是36度。在弗林特湖里,深水和浅水中温度相差3.5度,再加事实上弗林特湖很大一部分水相对比较浅,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它会比瓦尔登湖早开冻这么长的时间。这个时候,湖的最浅处的冰要比在湖中心的冰薄好几英寸。在仲冬时节,却是湖心温度最高,冰最薄。同样,夏天在湖岸涉过水的人一定都注意到,岸边水只有三四英寸深的地方,水温比离岸远一点的地方要高得多,在水深的地方,水面要比接近湖底处温度高。春天,太阳不仅通过空气和地面升高了的温度发挥作用,它的热力还穿过一英尺或更厚的冰在水浅的地方被湖底反射回来,也使水的温度升高,融化了冰的下层,与此同时,太阳还更直接地从上面使冰融化,这样冰的厚度就不均匀了,引起里面的气泡向上下膨胀,直到冰变得完全像蜂窝一样,最后只要一场春雨,就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和树木一样,也有其纹理,当一块冰开始变软,或“蜂窝化”的时候,也就是说,具有了蜂窝的样子的时候,无论在什么位置上,气泡和水面总是成直角。水下有岩石或木头突起到接近水面时,那上面的冰就要薄得多,常常被反射的热量融掉不少;我听说在剑桥做过一个试验,在一个浅的木头池子里让水结冰,虽然冷空气在下面循环,两面都能够接触到,但从底部反射的太阳热量大大抵消了这个作用。当仲冬时分的一场暖雨融化了瓦尔登湖上积雪结成的冰,留下中间的坚硬的深色或透明的冰层时,沿着湖岸会有一条软冰带,比较厚,大约有一杆或一杆多一点宽,就是这种反射的热量造成的。还有,我已经说到过,冰内的气泡起了凸透镜的作用,从下面将冰融化。

一年四季的现象浓缩在湖泊的每一天里。一般说来,每天上午,浅水比深水温度升得快,虽然温度也不见得有多高,而每天晚上一直到早晨,温度降得也快。一天是一年的缩影。夜里是冬季,早晚是春秋,中午是夏季。冰的爆裂表明温度的变化。1850年2月24日,一个寒冷的黑夜以后的愉快上午,我到弗林特湖去过上一天,在那里我惊奇地注意到,当我用斧头砸冰的时候,许多杆以内的冰都像铜锣一样发出了回响,或者说,仿佛我敲了一记绷得紧紧的鼓面。在日出后大约一个小时,当湖泊感受到从山头上斜照到它身上的阳光的作用时,会开始发出隆隆的响声;它像人醒来时那样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直会保持三四个小时。中午它睡个小小的午觉,接近晚上时,太阳收回了自己的影响,湖泊又一次发出了隆隆声。节气相当的时候,湖泊会非常有规律地发射黄昏礼炮。但是在中午,因为布满了裂缝,空气的任意膨胀性也没有那么强了,就失去了共鸣,也许那时鱼和麝鼠不会被冰面上的敲击吓呆。渔夫们说,“湖泊的雷鸣声”使鱼受到惊吓,不敢咬钩。湖并不是每晚都发出雷鸣声的,我也不能肯定地说什么时候它会这样;但是尽管我没有感觉到气候的变化,湖泊感觉到了。谁会想到,这么大,这么冷,皮层又这么厚的一个东西,会这么敏感?然而它有自己的规律,应该雷鸣的时候就服从规律发出雷鸣声,正如蓓蕾在春天发芽一样。地球布满了乳突,生机勃勃。对于大气的变化,最大的湖泊和管子里的一滴水银球同样敏感。

吸引我到林中居住的一个原因,就是能够有闲暇有机会看到春天的降临。湖里的冰终于开始布满了蜂窝,在上面行走的时候脚跟能够踩进去。雾,雨,以及更温暖的阳光逐渐融化了积雪;白天显著地变长了;我看到不必再往燃柴堆上增加燃料,就可以度过冬天了,因为已经不再需要太旺的火了。我密切注意着春天的最初征兆,倾听飞来的鸟儿的偶然的啼鸣,或条纹松鼠的吱吱叫声,因为它的储存现在一定快要告罄了,或者看到旱獭冒险走出它们的冬季巢穴。3月13日,我已经听到了蓝色鸣鸟、歌雀和红翼鸫的鸣唱,冰却仍然有几乎一英尺厚。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冰并没有明显地被水化掉,也没有像河冰那样碎裂并漂走,尽管在近岸处有半杆宽的冰已经完全融化了,中心却只是像蜂窝一样,而且浸满了水,所以冰六英寸厚的时候,你的脚能够踩透它;但是也许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一场暖雨后紧跟着大雾,这冰就完全消失了,随着雾一起离去了,被神秘地带走了。有一年,仅仅在冰完全消失之前五天,我还从湖中心的冰上穿行过。1845年,瓦尔登湖在4月1日第一次完全解冻;1846年是在3月25日;1847年是4月8日;1851年是3月28日;1852年是4月18日;1853年是3月23日;1854年是4月7日前后。

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极端气候里的人,对每一件和河流湖泊解冻以及天气的稳定有关的事情,都会特别感兴趣。比较暖和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居住在河流附近的人听到冰在夜里爆裂时惊人的轰响声,像大炮一样,仿佛它的冰镣铐完全断裂开了,几天后就看见它迅速漂流而去。这样,鳄鱼就在大地震动时从泥里爬了出来。有一个老人,是大自然的密切观察者,通晓大自然的一切活动,就仿佛他小的时候,大自然被放在了船台上,而他还帮着安装过她的龙骨似的,——他现在已经到了完全成熟的阶段,就是活到玛土撒拉(1)的年纪,也很难再增加多少有关大自然的知识了——当我听到他对大自然的任何活动表示惊奇时,都会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他告诉我,春季的一天,他拿着枪上了船,想打野鸭子消遣消遣。草地上仍旧有冰,但是河上的冰已经全化了,他住在萨德伯里,从那儿顺流而下,毫无阻碍地到了美港,他意外地发现湖的大部分仍然结着坚冰。那天很暖和,看到这么大的一片冰还没有化,他感到很惊讶。他没有看见野鸭,就把船隐藏在湖里一个小岛的北边,或者说是背面,然后自己躺在南面的灌木丛里等它们。沿岸三四杆的冰都化了,成了一片平静温暖的水,水底是烂泥,正是野鸭喜欢的,他觉得可能很快就会有野鸭来此。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躲藏了一个小时以后,听见了一个低沉的、似乎很遥远的声音,但是极其庄严动人,和他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这声音逐渐扩大、增强,仿佛会有一个包罗一切的、令人难忘的尾声,一种沉闷的奔腾轰鸣,他感到像是一大群飞禽突然飞来要在那里降落,他一把抓起枪,急忙一跃而起,非常激动;但是他却惊讶地发现,就在他躺在那儿的功夫,整片冰开始往岸边漂了过去,他听到的是冰块的边缘刮擦湖岸的声音——起初是轻轻地咬啮,碎裂,但最后冰块向上抛起,碎冰散落在小岛周围,然后恢复平静。

终于,太阳光垂直向下照射了,温暖的风吹散了雾和雨,融化了雪堆,驱散了雾气之后的太阳笑对大地上香烟缭绕的黄白交错的风景,行路的人穿过这一切,择路从一个小岛到又一个小岛,一千条涓涓细流丁冬的乐声使他振奋,它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冬天的血液,它们正在载着它离去。

我到村子里去,要经过侧面上有深槽的铁路路基,很少有什么现象能够比观察解冻的泥沙从深槽两侧流下时的形态给我更大的喜悦了,这种现象以这么大的规模出现是很不寻常的,虽然自从发明了铁路以来,由这种合适的材料构成的、新暴露在外的铁路边坡肯定成倍地增加了。这种材料就是沙子,粗细程度不同和颜色浓淡各异的沙子,一般还夹杂着一点泥土。当春天霜冻消失,有时甚至在冬天暖和开化的日子,沙子会开始像熔岩一样顺斜坡流下,有时候冲开积雪流下,淹没了过去没有出现过沙子的地方。无数的小溪互相重叠交叉,展现出了一种混合物,它一半服从水流的规律,一半服从植物的规律。随着它的流动,它呈现出多汁的树叶或藤蔓的形状,构成了许许多多一英尺或更深的泥糊糊的花枝丛,从上俯瞰它们,很像某些地衣具有的有着深而不规则的分裂的,以及有规律地重叠的叶状体;或者你会想起珊瑚,想起豹掌,鸟爪,想起大脑或肺脏或肠子,以及各种排泄物。这确实是个奇形怪状的植物,我们在青铜制品上看到过对它形状和颜色的模仿,一种比老鼠簕,菊苣,常春藤,藤蔓,或任何植物叶子都更为古老、更为典型的建筑学上的叶饰;也许,在某种情况下,注定会使未来的地质学家感到迷惑不解。整个的深槽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就好像它是一个里面的钟乳石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的岩洞。沙子的各种色泽极其鲜艳悦目,包含了铁的不同颜色,棕色,灰色,浅黄,以及淡红。当流动的沙子到达路基下面的排水沟时,就平铺开来形成浅滩,分别流动的小溪失去了半圆柱的形状,逐渐变得更平更宽,因为湿度更大了,就流在了一起,直到形成一片几乎是平坦的沙地,仍然具有各种美丽的色泽,但是还能够隐约看出原来的植物形状;直到最后流进了水里,它们就变成了沙洲,就像在河口处形成的沙洲一样,植物的形状就消失在了湖底的波纹中了。

整个铁路边坡有20到40英尺高,有的时候,在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范围内,两侧都覆盖着大量的这种叶饰,或者叫沙裂,这是春季里一天的产物。这种沙叶饰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的出现是如此突然。当我看到一侧是死气沉沉的边坡——因为太阳先照在边坡的一面上,——而另一侧是这茂盛的枝叶,而这只是一个小时创造出的成果,我所感受到的震动,就仿佛是在奇特的意义上,我站在创造了世界和我的那位艺术家的实验室里,——来到了他仍然工作着的地方,他在这面边坡上嬉戏,以过剩的精力,把他的新图案向四处挥洒。我感到自己似乎离地球的要害更近了,因为这一片流沙具有这样的叶状结构,就像动物身体的要害器官一样。就在沙子里你可以预知植物叶子的出现。怪不得地球以叶子的形式作为自己的外在表现,因为这是充斥它内心的意念。原子已经学得了这个规律,并孕育出了果实。高挂着的叶子在这儿看到了自己的原型。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动物身体的内部,存在着一个厚厚的潮湿的叶瓣(lobe),这个字眼特别适用于肝脏,肺脏和脂肪,(其词源自labor,lapsus,意思是流动或下滑,是一种下降或减少;globus,意思是叶瓣,球体;也可以变化成lap“重叠”,flap“片状垂悬”等别的许多词);而外形则是一片薄薄的干叶子(leaf),就连那f和v也是压干了的b。lobe一词的辅音是l、b,浊音b(单叶瓣,或双叶瓣B)后面跟着一个流音l推着它往前。在globe(地球)这个词里的g、l、b中,颚音g以喉咙的力量增加了词的含义。鸟儿的羽毛和翅膀是更干更薄的叶子。就这样,你还能从土地里的笨拙的蛴螬变成轻盈的、振翼翻飞的蝴蝶。地球本身不断超越和改变自己,在轨道上带上了双翼。就连冰在开始冻结的时候也呈现出娇美的水晶叶片的形状,仿佛是流进了水生植物的叶子印在水面镜子上的模子里。整棵树本身也只不过是一片叶子,河流是更大的叶子,其肉质部分是其间的陆地,城镇是它们叶腋上的虫卵。

太阳下山以后,沙子停止了流动,但是早晨溪流又会再度开始流淌,并且不断分岔,变成无数细流。或许在这里你能够看到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看到,先是从大片融化的沙子里流出了一道软化了的沙子流,最前面的顶端像一个水滴,像手指球,探索着慢慢盲目地往下流动,直到最后太阳越升越高,热量更大了水分也更多了,那湿润的流体部分要努力服从自己的规律,而那最迟缓的部分也要服从规律,于是前者就和后者分手,自己在里面形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渠道,或者动脉,可以看见渠道里一道银色的细流,像闪电般掠过一段松软的叶子或枝丫到另一段,并且时而被沙子所吞没。沙子能如此迅速而完美地边流动边组织起自己,利用它大量拥有的最好材料,筑起渠道的清晰边缘,简直太奇妙了。河流的源头就是这样的。河水沉淀的硅质也许就形成骨骼系统,更细的土壤和有机物就形成肌肉纤维或细胞组织。人是什么,不就是一团解冻的泥土吗?人的手指球不过就是凝结了的一滴。手指和脚趾从一团解冻的躯体中流出,流到了极限。谁知道,在更为宜人的天空之下,人体会扩展和流向什么地方?难道手不就是一片有叶片和叶脉的张开着的棕榈叶吗?在想象中,可以把耳朵看作地衣,在头的侧面,有叶片或耳垂,或一个滴。嘴唇(是来自从labor演变成的labium的吗?)从洞穴般的嘴旁上下交叠或下垂。鼻子明显是凝结了的一滴,或钟乳石。下巴是更大的一滴,是脸的水滴的汇合。面颊是从额头到面谷的滑坡,被颧骨阻挡并扩散。植物的每一片圆圆的叶片,也是或大或小的浓浓的缓慢流动的一滴;叶片是叶子的手指;有多少叶片,就会有多少流动的方向,更多的热量或者其他适宜的影响会使它流得更远。

如此看来,这么一片山坡就显示出了大自然一切活动的原则。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只不过得到了一片叶子的专利权。哪一个商博良(2)将会为我们译解这种象形文字,使我们终于能够翻开新的一页呢?这一现象对我来说,比葡萄园的丰饶高产更令人兴奋。确实,这多少有点排泄的性质,而且还有没完没了的肝啊,肺啊,肠子啊,好像地球给翻了个里朝外;但是这至少说明大自然是具有内脏的,是人类之母。这是从大地中冒出的严霜;这是春天。它先于绿色的繁花似锦的春天,正如神话先于正式的诗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更好地荡涤冬天的浊气与污秽了。它使我相信,地球尚在襁褓之中,将其婴儿的手指伸向四方。光秃的额头上长出了新卷发。天下万物都是有机之物。这些沿边坡堆积的大量叶状物体像是锅炉的炉渣,表明大自然内部正在“熊熊燃烧”。地球不仅仅是过去了的历史的一个碎片,像书页一样一层又一层,主要供地质学家和古文物研究者研究,而是活生生的诗歌,像一棵树上的叶子,先于花朵和果实出现,——不是石化了的地球,而是活生生的地球;和它伟大的中心生命相比,一切动植物的生命只不过是寄生的而已。它的剧烈动荡会把我们的残骸从坟墓中抛出。你可以将金属熔化,铸成最美丽的形状;但它们永远不可能像这融化了的大地流出后的形状使我如此激动。不仅是融化了的地球,连地球上的制度,也像在制陶工人手里的粘土一样,都是可塑的。

不久,不仅从这些堤岸里,而且从每一个山丘,平原和低地,严寒从地里冒出,像冬眠的四足动物从地洞里出来一样,寻找着喧嚣的海洋,或成群迁徙到别的气候区去。融冰的温柔怂恿比雷神的锤子更有力量。一个融化,另一个只能击碎。

当部分地面已经没有了积雪,一连几个温暖的日子使地面干燥了一点以后,把新的一年初现的柔嫩芽蕾,和经历了严冬后的干枯植物的庄重的美相比较,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永久花,一枝黄,北美岩蔷薇,以及优美的野草,甚至往往比夏季时更为明显更使人感兴趣,仿佛它们的美要到这时才会成熟;就连羊胡子草,香蒲,毛蕊花,狗尾草,绒毛绣线菊,绒线菊,和其他一些茎干壮实的植物,那些款待最早飞来的小鸟的取之不尽的谷仓,——至少是寡居的大自然的体面的丧服(3)。我特别为北美莎草那穹形的束起来似的顶部所吸引;它将夏季带回到我们冬天的记忆之中,是艺术喜欢模仿的一种形式,这些形式在植物王国中,和天文学在人们心目中已经具有的形式有着同样的关系。这是一种古老的风格,比希腊或埃及的语言还要古老。冬天里的许多现象使人联想到一种难言的柔和与纤巧的精美。我们习惯于听到把冬季王描绘成为一个粗野狂暴的暴君;其实,他是以情人的温柔装扮着夏季的长发。

春天临近的时候,红松鼠钻到了我的屋子底下,一次两只,我坐着看书或写东西的时候,它们就在我的脚下,不断发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为古怪的咯咯声、吱吱声和一种像急速旋转及潺潺流淌的声音;我一跺脚,它们只会吱吱叫得更欢,仿佛在疯狂的胡闹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和尊重,倒要看看人类敢不敢阻止它们。不许你们这样—契克里—契克里(4)地乱叫。它们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要不就是不知道其厉害,开始了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容不得我丝毫的反驳。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新的一年以更具有青春活力的希望开始了!越过部分裸露着的潮湿田野,隐隐传来了清脆悦耳的蓝鸟、歌雀、红翼鸫的鸣啭声,仿佛冬天最后的冰雪层落地时发出的丁冬声。在这样的时刻,历史,年表,传统,以及一切文字的揭示算得了什么?溪流向春天唱着欢歌和三重唱。在草地上空低低翱翔的白尾鹞,已经在寻找苏醒过来的第一批蠕动的生命了。在所有的林间小谷地里,都能听见融雪渗滴的声音,湖中的冰在迅速融解。青草如燎原的春火烧遍了山坡,——“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e,”(5)——仿佛大地发出内在的热力去迎接太阳的归来;但大地的火焰不是黄色的,而是绿色的;——永恒的青春的象征,草叶像一条绿色的长丝带,从长满草的土地一直流入夏天,霜冻确实抑制了它,但它不久又继续生长,从去年的干草下,新生命勃发出了嫩枝。它像小溪从地下渗出一样,持续不断地生长着。它和小溪几乎成为一体,因为在六月生长的日子里,当小溪干涸时,草叶布满了溪槽,年复一年,牧群在这四季常青的溪里饮水,割草人则及时来此获取它们冬季的贮备。因此,人类生命即使死亡,却还留下了根,仍然生出绿色的叶片,直至永恒。

瓦尔登湖正在迅速融化。沿着北岸和西岸有一条两杆宽的水道,到东头更宽。一大片冰面已经从主体上裂开。我听见一只歌雀在岸边树丛里歌唱,——奥利特,奥利特,奥利特,——契普,契普,契普,切查,——切维咝,维咝,维咝。它也在为冰的开裂助一臂之力。冰的边缘那巨大的弧形是多么优美啊!它和湖岸线多少相对应,只是更为规则一些。由于最近有一段短暂的严寒,冰块异乎寻常地坚硬,像宫殿的地面一样具有光泽或波纹。但是风徒然由西向东拂过那不透明的冰面,直到碰上了生气勃勃的水面。看到这一条在阳光下闪烁的水面真是太令人高兴了,湖裸露着的面容充满了欢乐和青春,仿佛在述说着里面的鱼儿以及湖岸上沙子的快乐,——就像金体美鳊鱼的鳞片的银色光泽,可以说整个湖就是一条活跃的大鱼。这就是冬天和春天的巨大差别。瓦尔登湖死而复生了。但是,正如我已说过的,这个春天,湖的开冻来得较为平稳。

从风暴和冬天转变为平静温和的气候,从黑暗和缺乏活力的时刻到光明的轻快的时刻,这是万物称颂的难以忘怀的转折点。最后,似乎一切是在瞬间发生的。突然,一拥而进的光明充满了我的屋子,虽然黄昏即将来临,天空中仍飘着冬云,房檐上滴着冻雨。我向窗外看去,看呀!昨天还是一片冰冷的灰色冰块的地方,已然躺着透明的湖泊,像在夏日傍晚一样宁静而充满了希望,湖面上映照着黄昏时的夏空,虽然在头顶的天空上并不能看见同样的景象,仿佛湖与某个遥远的天际灵性相通。我听见一只知更鸟在远处啼鸣,觉得好像有几千年都没有听见过这声音了,而且几千年也不会将这美妙的声音忘记的,——歌声和往昔一样甜美有力。啊,黄昏时的知更鸟啊,在新英格兰夏日的傍晚!但愿我能找到他停落的那根嫩枝!我是指他;我是指那嫩枝。至少,这不是Turdus migratorius(6)。我屋子周围长久以来无精打采的油松树和小栎树丛,突然之间恢复了它们各自的特性,看起来更光鲜,更葱郁,更挺拔,更生气勃勃,仿佛被雨水有效地洗涤复原了。我知道不会再下雨了。看看森林里的任何一根嫩枝,是啊,看看你自己的木柴堆,你就会知道,它们的冬天是否已经过去。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一群低低飞过树林的大雁的叫声使我一惊,它们像来自南方的湖泊的疲倦的旅行者,抵达得晚了,这时终于能够尽情地抱怨,相互安慰了。我站在门口,能够听见它们翅膀的急速拍打声;当它们向我的屋子飞来时,突然发现了我的灯光,喧闹声停息下来,它们掉转方向,停落在了湖上。我走进屋子,关上门,在森林里度过了我的第一个春夜。

清晨,我从门口透过蒙蒙细雾,望着大雁在50杆以外的湖心浮游,它们这样大,这样喧闹,瓦尔登湖显得像个供它们嬉戏的人工湖。但是当我站在岸边时,在统帅的一个信号下,它们立刻猛力拍动翅膀飞起,排列好队形后,一共29只大雁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然后笔直地向加拿大飞去,领头雁隔一定的时间发出一声鸣叫,让它们放心,会到某些混浊一些的湖里去吃早餐。一群野鸭也同时飞起,跟在它们喧嚣的同类的后面向北而去。

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雾蒙蒙的清晨,我听到某只孤雁在盘旋摸索着寻找伴侣时发出的呼叫声,它仍栖息在林中,这大动物的声音是小树林承受不起的。到四月份,能够看见鸽子一小群一小群地很快飞来,到了时候,我听见雨燕在我的空地上面唧啾,虽然镇子里似乎并没有这么多的雨燕,可以分几只给我,我想象它们是独特的古老品种,在白人到来之前就生活在空心的树里了。几乎在所有的气候区里,乌龟和青蛙都是春天的先驱和使者,鸟儿歌唱着飞来飞去,羽毛闪闪发亮,植物生长开花,风儿吹动,调整着两极的微小摆动,保持大自然的平衡。

季节轮换,对我们来说每一个似乎都是最好的,因此春天的到来就像混沌中创造出宇宙,就像黄金时代的实现。——

东风退回到了奥罗拉和纳巴泰王国(7)

退回到波斯,和清晨阳光下的山岭。

* * *

人诞生了。究竟是那造物主

一个更好世界的缔造者,以神的种子创造了他;

还是新近刚和天空分离的大地,

保留下的天上同类的种子的产物。(8)

一场细雨使青草更加青翠。我们的前景也因涌入了更好的思想而更加光明。如果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当前,利用一切降临在我们头上的机会,就像青草表露出落在它身上的点滴露珠对它的影响;如果我们没有把时间消耗在弥补失去的机会上——我们称之为尽责任,我们就是有福的人了。春日已经来临,我们仍在冬季中踟蹰。在怡人的春天早晨,人类一切罪孽都得到了宽恕。这样的一天是罪恶停止的日子。当这样一个太阳照耀大地时,最卑鄙的罪人也可能回头。通过我们自己恢复了的纯洁,我们看出了邻人的纯洁。昨天你也许还认为你的邻居是个小偷,醉鬼,或好色之徒,对他只有可怜或鄙视,对世界也感到绝望;但是这春天的第一个早晨,当太阳温暖明亮,重新创造了世界之时,你碰见他正在安详地工作,看到他枯竭的、酒色过度的血管是如何因平静的快乐膨胀了起来,祝福着新的一天,看到他以婴儿的纯洁感受着春天的影响,你会忘记他的一切过错。他不仅充满了善意,甚至还有一种神圣的味道,在寻找机会表现出来,也许是盲目的和徒劳的,就像一种新生的本能,于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南面的山坡上不再回荡着粗俗的笑话。你看见从他多节瘤的外皮上正要抽出纯洁的嫩枝,尝试又一年的生活,和一棵幼树一样娇嫩,生机勃勃。就连他都进入了他的上帝的极乐世界。狱卒为什么不打开他的牢门,——为什么法官不把他的案件驳回,——为什么牧师不解散他的会众!这是因为他们不听从上帝给与他们的暗示,也不接受上帝慷慨赐予所有人的宽恕。

“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其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材焉,是岂人之情也哉?”(9)

黄金时代初创之时,没有复仇者

没有法律而自动珍视忠贞与正直。

没有惩罚和恐惧;也没有威胁的文字铸刻在

高悬的铜牌上;恳求的众生也不害怕

他们的仲裁人的话语;没有复仇者很安全。

高山上尚未有被砍伐的松树落入

水波中,去看看异国的世界,

人类知道的只是自己的海岸。

* * *

永恒的春天,平静的和风温暖地

吹拂着那野生的花朵。(10)

4月29日,我在九英亩角桥附近的河岸上钓鱼,站在摇曳着的青草上和麝鼠出没的柳树根上,听见了一种古怪的咯咯声,有点像男孩子们用手指弹木棍时发出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发现了一只纤小优美的鹰,样子像夜莺,它交替着一会儿像轻波直冲而上,一会儿又打着滚落下一两杆,露出了翅膀的背面,在阳光下像一条缎带般闪光,或者说,像贝壳的珠光内壁。这个景象使我想起了猎鹰的训练,这种运动是何等地高贵,何等地充满了诗意。我觉得可以把它叫做默林(11):但是我不在乎它叫什么名字。这是我见到过的最为精妙飘逸的飞翔。它不像蝴蝶那样只是拍翅飘动,也不像更大的鹰那样高飞翱翔,而是在空气的运动场里骄傲地有信心地做游戏;发出奇怪的咯咯声一再高飞,一再重复它那美丽的自由下落,像只风筝一样翻着跟头,然后从高空的翻腾中恢复过来,仿佛脚从来没有落过地。它在宇宙中似乎没有伴侣,——独自在那里嬉戏,——只需要清晨和一起玩耍的天空。它并不孤独,而是使它身下的整个大地孤独了。孵育了它的母亲,它的同类,它在天空里的父亲,它们在哪儿?这个空中的居民,和大地的关系,似乎只在于它曾是一个鸟蛋,在岩石缝中被孵化;——还是说它的老窝是筑在云角里,用彩虹的花边和夕阳的天空交织而成,里面衬垫的是从大地升起的仲夏柔软的薄雾?峭壁似的云现在就是它猛禽的窝巢。

此外,我还钓到了少有的一堆金黄、银白和亮紫铜色的鱼,看起来像一串宝石。啊!多少个春天的第一个清晨,我深入到那些草地,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个小丘,从一个柳树根跳到另一个柳树根,那时,荒凉的河谷和树林沐浴在这样纯洁和明亮的光芒中,这光芒能将死者唤醒,如果他们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是在坟墓中沉睡的话。不需要什么东西来更有力地证明永生不死了。在这样的光芒下,一切事物必定都活着。啊,死神,你的芒刺何在?啊,坟墓,你的胜利又何在?(12)

如果我们的村子周围没有了未经探测的森林和草原的话,我们的乡村生活就会是死气沉沉的。我们需要荒野恢复我们的力量,——有的时候在鹭和野鸡出没的沼泽里跋涉,听听鹬的鸣叫;闻闻沙沙作响的莎草,只有一些更有野性更喜独居的禽鸟在那里筑窝,水貂肚子贴着地爬来爬去。在我们迫切地要探索和了解一切事物的时候,我们同时也希望一切事物既神秘又难以探索,陆地和海洋永远充满了野性,因其不可测而未被探测未被测量。我们永远不会对大自然感到厌倦。看到具有无穷活力的景象,广袤巨大的地貌,散布着沉船漂浮物的海岸,活树和朽木共存的荒原,雷雨云以及连下三个星期造成了山洪的大雨,我们必需从中吸取力量,使我们振作。我们需要看到自己的极限被超越,在我们从来没有漫步过的地方,有生命在自由地生长。当我们观察兀鹫吞食令我们作呕、使我们感到丧气的腐肉,却从这样的食物中获得了健康和力量的时候,我们感到很振奋。在通到我家的小路旁的坑里有一匹死马,有的时候迫使我不得不绕路而行,特别在夜里空气滞积的时候,但是它使我相信大自然极大的胃口和无法摧毁的健康,这是给我的补偿。我喜欢看到大自然充满了生灵,可以经受得起大量的牺牲和相互捕食;看到弱小的有机体能够这样平静地像软泥一样被压烂,——被鹭一口吞掉的蝌蚪,在路上被压死的乌龟和蟾蜍;还有,有的时候简直是血雨腥风!意外是这样难以避免,我们必定明白人们对此是多么地不在意。智者得到的印象是,万物普遍都是无辜的。毕竟,毒药未必有毒,伤口未必致命。怜悯是十分靠不住的。它必定是短暂的。它的恳求一旦成为老套,就失去了作用。

五月初,栎树,山核桃树,枫树和其他树木在沿湖的松树林中刚刚抽枝生长,像阳光一样给景色增添了一种明亮,尤其是在阴天的时候,仿佛太阳穿过云雾,淡淡地零星地照在山坡的各处。五月的三号还是四号,我看见湖里有一只潜鸟,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中,我听到了三声夜莺,棕鸫,威尔逊鸟,美洲小鹟,棕胁唧,以及其他鸟儿的鸣叫声。我早就听见过鸫鸟的叫声了。东菲比霸鹟已经又一次来到我的门口和窗前张望过了,来看看如果她要筑巢,我的房子够不够深凹,她一面仔细考察着我的房产,一面捏紧爪子靠嗡嗡扑动的翅膀支撑着身体,仿佛空气在托着她似的。油松的硫磺般的花粉很快就盖满了湖面,以及湖周围的石头和朽木,多得你都能收满一大桶。这就是我们听说过的“硫磺雨”。就连在迦梨陀娑(13)的剧作《沙恭达罗》中,我们也读到了“荷花的金色粉末染黄了小溪”的描写。就这样,季节流逝,进入夏季,人们在长得越来越高的草丛中漫步。

我在林中第一年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年和第一年很相像。1847年9月6日,我最终离开了瓦尔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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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土撒拉为《圣经·创世记》中人物,据传享年969岁。

(2) 商博良(1790—1832),法国历史学家,埃及学家,根据刻有希腊文字、埃及象形文字及通俗文字的罗塞塔石碑铭文译解了埃及象形文字。

(3) 作者此处使用weeds一词,语义双关,既指前面列举的各种“野草”,又指肃杀的严冬中大自然的“丧服”。

(4) 契克里,原文为chickaree,是个拟声词,意为红松鼠。

(5) 引自古罗马学者瓦罗(前116—前27)之《论农业》。意为“春雨带来一片新绿”。

(6) 候鸟。

(7) 西南亚古阿拉伯王国,位于今约旦西部。

(8) 引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前43—17)的长诗《变形记》,第一卷61—62行及78—81行。

(9) 见《孟子》。

(10) 奥维德《变形记》,第一卷89—96行,107—108行。

(11) 默林,爱默生诗歌《默林》中的诗歌大师。

(12) 引自《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

(13) 迦梨陀娑,5世纪印度诗人,剧作家,梵文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沙恭达罗》是他的著名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