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湖泊
经过一个平静的冬夜后,醒来时我感到有一个问题在缠绕着我,我在梦中曾竭力想回答,问的好像是什么?——怎样?——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但是,一切生灵都生活其中的大自然已是拂晓时分,正神色安详和满足地从我的大窗户向里看,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醒来时看到的是一个有了答案的问题,看到的是大自然和白昼。地上深深的积雪上布满了小松树,我屋子所在的这片山坡好像在说,向前!大自然不发问,也不回答我们芸芸众生提出的问题。她早已做出了决定。“啊,王子,我们的眼睛怀着钦佩凝视着宇宙奇妙而丰富多彩的景象,并传到我们的心灵之中。黑夜无疑遮去了这光辉创造的一部分;但是白昼又来向我们揭示这伟大的杰作,它甚至从地球伸展到茫茫太空。”(1)
然后做我早晨的工作。首先,我拿把斧头和桶出去找水,但愿这不是一场梦。在一个寒冷而下雪的夜晚以后,得要有一根占卜杖才能找得到水。微波荡漾的湖面,每一阵轻风都能吹动,每一点光和影都能映现,但一到冬天,就变成了一到一英尺半厚的坚冰,能够承受得住最沉重的兽力车,而且说不定积在上面的雪也有这么深,和平坦的田野没有什么区别。和周围群山里的旱獭一样,湖泊也闭上眼睛,冬眠上三个月或更长的时间。站立在积雪覆盖的一片平地上,就好像在山中的一片牧场上,首先,我劈开一英尺厚的积雪,然后劈开一英尺厚的冰,在我的脚下开启了一个窗口,在我跪下喝水的时候,看着下面鱼儿安静的起居室,弥漫着柔和的光,好像是透过了一层磨砂玻璃照进去的,明亮的沙质湖底和夏天的时候一样;主宰那里的是终年没有波浪的宁静,犹如黄昏时琥珀色的天空,和那里的居民的冷静而平和的性格完全一致。天堂在我们头顶上,也在我们脚下。
一大清早,当严寒使一切清新凛冽,人们拿着带线轴的钓竿和简单的午餐,穿过积雪的田野,往湖里垂下细细的钓丝,钓狗鱼和鲈鱼;这些充满野性的人,他们和镇子里的同胞不同,本能地追随别样的时尚,相信别样的权威,通过他们的来往活动,把城镇之间要裂开的部分缝合了起来。他们穿着结实的厚呢子大衣,坐在湖岸干枯的栎树叶上吃午饭,市民们了解人创造的知识,他们了解大自然的知识。他们从来不参看书本,做得多,知道和说得出来的少。据说他们所做的事还远远不为人所知。这里就有一个,用大鲈鱼做钓饵来钓狗鱼。你往他们的桶里看,会惊异地发现就像在看着夏季的湖泊,仿佛他把夏季锁在了家里,或者知道她躲到了什么地方。不然,请问,他是怎么在隆冬时分搞到这些鱼的?哦,大地上冻了以后,他从朽木里捉到做鱼饵的虫子,所以钓到了鱼。他的生活深入大自然的程度超过了博物学家研究所达的深度;他本身就是博物学家研究的对象。后者用刀子轻轻地揭起苔藓和树皮寻找昆虫;前者用斧子劈开木头直到中心,苔藓和树皮飞落得老远。剥树皮是他的谋生手段。这样一个人有一定的捕鱼权,我喜欢看到大自然体现在他的身上。鲈鱼吞下了小饵虫,狗鱼吞下了鲈鱼,渔夫吞下了狗鱼;这样,生存等级中所有的缺口就都填上了。
当我在雾蒙蒙的天气里在湖边散步的时候,有时候,一些比较马虎的渔夫使用的原始的钓鱼方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说不定他在冰面的小窟窿上放几根桤树枝,这些冰窟窿之间隔着4到5杆,离岸的距离是相等的,把钓鱼线的一头系在一根树枝上,以免鱼线被拉下水去,再把松松的鱼线从离冰面一英尺左右的桤木枝上垂到冰窟窿里,在上面系上一片栎树的枯叶,枯叶被拉下去的话,他就会知道有鱼上钩了。你沿湖走上一半,这些隔着一定距离的桤树枝,就会在雾中隐隐呈现出来。
啊,瓦尔登湖的狗鱼!当我看见它们躺在冰上,或者在渔夫冰上凿出的、上面挖有小洞好让水流进来的井里面,它们罕见的美总是令我惊奇,仿佛它们是神话里的鱼,在街市上是陌生之物,甚至在林中也是陌生之物,陌生得就像阿拉伯之于康科德的生活一样。它们具有一种极其眩目的超凡的美,使得它们和死灰色的鳕鱼及黑斑鳕迥然不同,而后者的名声在我们的街市上被大为传扬。它们不像松树那么绿,不像石头那么灰,也不像天空那么蓝;在我的眼里,它们具有更为罕见的颜色,像花朵和宝石,它们仿佛是珍珠,是瓦尔登湖水的动物化了的核心或结晶。当然,它们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瓦尔登;他们本身就是动物王国里的小瓦尔登,瓦尔登派。(2)很奇怪它们会陷在了这里,——在这个深邃而宽广的泉水湖里,远在瓦尔登路上过往的辚辚的运货马车和人乘马车以及丁当的雪橇之下,会游动着这金黄翠绿的大鱼。我从来没有在市场上碰见过这样的鱼;在那里它会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它们会古怪地抽搐几下,很容易就献出了水中的灵魂,像一个寿数未到就升天了的凡人。
由于我意欲找回瓦尔登湖久已不为人知的湖底,我在1846年初湖冰开化以前,用罗盘、测链和测深绳仔细地勘测了它。有许多关于这个湖的湖底,或者不如说这个湖无底,的故事,无疑本身都是没有根据的。人们不去花功夫测一下,就会长时间相信一个湖无底,真是令人奇怪。在附近地区,在一次散步时我到过两个这样的无底湖。许多人相信,瓦尔登湖差不多通到了地球的另一面。有些人长时间平躺在冰面上,透过这使人产生幻觉的媒介向下看,也许还加上水汪汪的眼睛,又害怕伤风感冒,便匆忙得出结论,说看见了大洞,要是有人往这些大洞里运的话,是“可以运进一车干草去的”,这些洞毋庸置疑是冥河之源和地狱的入口。还有的人从村子里去到湖边,带着“56磅重的家伙”和满满一马车一英寸粗的绳子,可仍然没有找到湖底;因为当这些人把绳子放下水去,妄想测出它真正神奇的无限容量时,那“56磅重的家伙”是在路边放着不动的。可是我可以向读者保证,瓦尔登湖确实有一个相当密实的湖底,深度很不寻常,但还不到过分的程度。我很容易地用一根钓鳕鱼的线,和一块大约一磅半重的石头测出了它的深度,我能够准确地知道石头什么时候离开的湖底,因为在水的浮力从下面托起石头之前,我需要花大得多的力气拉石头。最深的地方正好是一百零二英尺;可以在上面加上后来涨上来的五英尺,就是一百零七英尺。面积这么小的湖,这个深度是很可惊的;然而任凭如何想象,也无法使它少去一英寸。如果所有的湖都很浅,那会怎么样呢?难道不会对人的心理产生影响吗?这个湖很深,很清纯,是一个象征,我感到十分欣慰。当人们相信时空的无限时,有的湖是会被认为无底的。
一个工厂主听说了我测出的深度,认为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根据他对水坝的了解,砂子不可能沉淀在这样陡的角度上。但是如果把湖的深度和它们的面积相比,最深的湖也并不像多数人认为的那么深,如果把水抽干,不会出现很深的谷。它们也不像山与山之间出现的那种杯子的形状;就这个湖而言,考虑到它的面积,它的深度是很不寻常的,但若从穿过中心的纵断面来看,却并不比一个浅盘子深多少。大多数的湖泊没有了水以后,留下的会是一片草地,并不比我们平常看到的草地低洼多少。威廉·吉尔平在有关景色的描写方面非常出色,而且总是非常确切,站在苏格兰的法因湖的一端,他把湖描写成“一湾盐水,六七十英寻深,四英里宽”,大约五十英里长,周围群山环抱,然后评论道,“如果我们能够在大洪水之后,或使它形成的大自然的不论什么灾变以后,在水涌进来之前看到它,那必定是多么可怕的一道深渊啊!(3)
“‘隆起的山峰升得这样高,凹下的底部
“沉落得这样低,宽又深,
“开阔的水之底——’(4)”
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瓦尔登湖的纵断面只不过像一只浅盘子,如果我们把法因湖最短的直径按比例对照瓦尔登湖的话,法因湖就要浅四倍。法因湖水抽干后那愈加可怕的深渊不过如此而已。无疑,许多欢快的有着伸展开去的玉米田的山谷,占据的正是这样一条水已经退去了的“可怕的深渊”,虽然需要地质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才能够使从来没有料想到这一点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常常,好奇的眼睛会发现,在低低的地层山上能够看出原始湖泊的湖岸线,后来平原的升高不一定会掩盖这个历史。但是,正如修建公路的人都知道,想要发现低洼的地方,最容易的办法是去找阵雨后的积水坑。意思就是,想象力,只要稍加放纵,比大自然潜得更低,升得更高。因此,比起它的广度来,也许会发现,海洋的深度是很微不足道的。
我透过冰层进行探测,能够确定湖底的形状,比探测不结冰的海港要准确得多,湖底大致很规则,使我感到惊讶。在最深的部分,有几英亩面积大小的地方,几乎比任何经受风吹日晒和犁耕的田地都要平坦。在随意选择的一条线上,有一处,在30杆的范围之内,其深度变化不超过一英尺;总的说来,在湖中心附近,无论朝哪个方向,我可以预先计算出来,每100英尺的变化是3到4英寸左右。有些人习惯地说,即使在像瓦尔登湖这样平静的沙底湖里,也有危险的深洞,但是如果是这种情况,水的作用会消除所有的高低不平。湖底的规则性、它和湖岸及邻近的山脉的一致性是如此完美,连湖对岸远处的岬角都能够探测出来,观察湖的对岸就能够知道其方向。岬角变成了沙洲,平原变成了浅滩,溪谷和峡谷变成了深水和湖槽。
当我按照10杆比1英寸的比例绘制出了湖的地图,并标明了一百处以上的水深以后,我注意到了这一惊人的巧合。我看到表明最大深度的数目显然是在地图的中心,于是我用尺子在湖最长处画了一条线,然后又在最宽处画了一条线,惊奇地发现这两条线的相交处正是湖的最深处,虽然湖底的中心几乎是平的,湖的轮廓很不规则,在量最大的长和宽度时还把湖湾包括在内;我对自己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意味着海洋最深的部分和湖泊或水潭是一样的?难道这不也是作为山谷的相对面的山峰的高度的规律吗?我们知道,山并不是在最窄的地方最高。
五个湖湾中有三个我探测过,发现在出入口处都横着一块沙洲,湾里的水比较深,这样湖湾不仅是水在陆地上水平方向的扩展,而且是垂直方向的扩展,构成了一个盆形或独立的小湖,两个岬角的方向表明了沙洲的走向。沿海的每一个港湾在出入口处也都有自己的沙洲。湖湾口的宽度大于它的长度,按比例,沙洲处的水比湾里的水深。那么,有了湖湾的长度和宽度,以及周围湖岸的特点,你就有了几乎足够的要素,可以列出一个适用于所有这类情况的公式。
有了这个经验,为了看一看仅仅通过观察湖面的形状和湖岸的特点,我对一个湖的最深处的推测能够有多准,我绘制了一张白湖的平面图,它的面积大约41英亩,和瓦尔登湖一样,湖里没有岛,湖水也没有明显的出入口;最宽的那道线和最窄的那道线离得很近,在那里,相对的两个岬角离得近,而相对的两个湖湾则离得远,我大胆地在离后一道线不远、但仍旧是在第一道线上的一个地方标上了一个点,作为湖的最深之处。而最深处果然就在这个点的一百英尺之内,在我选定的点以外的方向,只不过深了一英尺,也就是说,六十英尺。当然,如果有小河穿过,或者湖里有个岛,问题就会复杂得多。
如果我们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规律,我们就只需要一件事实,或者关于一个实际现象的描述,就能够推断出当时的一切具体结果。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几个规律,我们得出的结果缺乏说服力,这当然不是因为大自然的混乱或不规则所致,而是由于我们对计算中的关键因素的无知。我们关于规律与和谐的看法一般都局限在我们已知的那些事物上;但是我们未知的规律数量要大得多,它们看似矛盾,但其实是一致的,由此而生的和谐更为奇妙。特殊的规律都是出于我们自己的观点,就像一个旅行者,每走一步,山的轮廓都有变化,虽然绝对只有一个形状,却有着无数的轮廓。即使劈开了,钻透了,也仍然无法了解它的整体。
我观察湖之所见,用在伦理道德上也是如此。这是平均律。这种两条对径的规律不仅把我们引向天体中的恒星,而且还能引入人的心,如果把人具体的日常行为和生活浪潮聚合起来,在上面画一条长度和宽度的线,一直进入到他的小湾和凹处,在这两条线交叉的地方就会是他性格的高度和深度。也许我们只需要知道他湖岸的走向,以及他毗邻的地区或环境,就能够推断出他的深度和隐藏着的湖底。如果他的周围是多山的环境,湖岸是像阿喀琉斯故乡那样的山岳地带,山峰高耸,反映在他的湖面,这就表明在他身上有着相应的深度。但是一道低平的湖岸说明他在另一面是肤浅的。在我们的身体上,一个醒目的突出的向下倾斜的额头象征着相应的思想深度。我们的每一个小湾的入口处也都有一条沙洲,或者特殊的斜坡;每一个小湾在一段时期中都是我们的港湾,我们滞留于此,处于局部闭合状态。通常,这些斜坡不是任意形成的,它们的形状、大小以及方向都取决于湖岸的悬崖岬角,古代地壳上升的轴线。当这片沙洲受风暴、潮水或水流的影响而逐渐扩大时,或者因水位下降露出水面时,起初仅仅是思想停留其中的、湖岸的斜坡形成的小湾,逐渐变成了独立的湖泊,和海洋隔断了,在那里面,思想得到了自己的环境,也许从咸水变成了淡水,成了淡水海,死海,或者沼泽。当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可以认为,这样的一个沙洲已经在什么地方裸露出来了吗?不错,我们是些糟糕的航海者,我们的思想大都出入停留在一片没有港湾的海岸上,只熟悉一些诗意的小海湾的曲折,或驶向公共的港口,停进科学的干船坞,在那里他们只是为尘世生活进行整修,没有自然的水流共同作用,使他们具有自己的特色。
至于瓦尔登湖水的进出途径,除了雨雪和蒸发之外,我没有发现别的什么,尽管用一个温度计和一根绳子,说不定可以找到这些地方,因为在水流入湖里的地方,在夏天可能是最冷的,冬天是最暖的。在1846和1847年,当凿冰的人在这里干活的时候,有一天,送到岸上去的冰块被囤放的人退了回来,因为厚度不够,不能和其余的冰块并排码放在一起;这样,凿冰的人才发现,有一小片地方,冰比别处的薄两三英寸,这使得他们相信那底下有水流进来。他们还指给我看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觉得是个“漏洞”,湖水通过这里,经过一座山的下面,流进旁边的一片草地,他们把我放到一个冰块上推过去看。这是在水下十英尺处的一个小洞穴;但是我想我可以保证,在他们找到比这更厉害的漏处以前,瓦尔登湖是不需要补的。有人建议,如果找到了这样一个“漏洞”,假如真和草地有联系的话,可以通过往洞口放些有颜色的粉末或锯木屑,然后在草地的泉水口放一个滤网,滤网就会接住水流带过来的一些微粒。
在我勘察的时候,16英寸厚的冰像水一样在微风中上下波动。谁都知道,在冰上是不能用水准仪的。把水准仪放在岸上,对准冰上一根标有刻度的竿子观察,在离岸一杆的地方,最大的波动量是四分之三英寸,虽然看起来冰和湖岸是很结实地连在一起的。波动量在湖中心可能更大。谁知道呢,如果我们的仪器足够精密,也许还能够测到地壳的起伏?当我把水准仪的两只脚放在岸上,第三只脚放在冰上,把观测器对准第三只脚的时候,冰的极微小的起伏在对岸的一棵树上会产生几英尺的差别。当我开始为测深而打洞的时候,很深的积雪下面的冰面上有三四英寸深的水,是积雪使冰面沉下了几英寸的;但是一打好洞,水就马上流进洞里,而且形成一道很深的水流,一连流了两天,把四周的冰都磨光了,如果不是主要原因,起码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使湖面干燥;因为水流进去以后,就使冰面升高了,浮了起来。这有点像在船底打个洞,把水放出去。当这样的洞冻结以后,又下了雨,最后新冻结的一层冰就形成了覆盖全湖的平滑的新冰面,冰的内部呈现出美丽的深色斑纹状图形,有点像蜘蛛网,可以称之为冰玫瑰花饰,是水从四面八方流向中心时磨出来的细槽构成的。有的时候,当冰面上布满浅水坑的时候,我还看见过自己的双影,互相重叠,一个在冰面上,另一个在树木或山坡在水坑中的倒影上。
还在仍然很冷的一月份,冰雪又厚又硬,而深谋远虑的乡绅就从村子里来取冰,准备冰镇夏天的饮料了;在一月份——穿着厚大衣戴着大手套,而且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做好准备,就预见到七月的高温和干渴,这份精明真是令人难忘,甚至感到可悲!也许是他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积累起能够在来世为他冰镇夏日饮料的财宝。他切割着坚硬的湖冰,把鱼儿房子的屋顶掀开,把它们的生存环境和空气,像捆绑木料一样用铁链和桩杆捆绑好,放在车上运走,穿过舒爽的冬季的冷空气,来到冰冷的地窖,在那里等待夏季的到来。当冰块被拉着经过街道的时候,远看就像凝固的碧空。这些凿冰人是快乐的一群,喜欢逗趣耍闹,当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常常邀我和他们一起锯冰,他们站在上面我站在下面拉锯。
1846到1847年冬,有一百个极北地区的人,在一天早晨骤然来到了我们的湖边,带着许多车笨重难看的农具,雪橇,犁,条播车,割草刀,铁锹,锯子,耙子,每一个人还装备着一把长柄双股叉,这种叉在《新英格兰农人》或《耕种者》中都没有描写过。我不知道他们是来种冬黑麦,还是别的什么新从冰岛引进的谷物。我没有看到肥料,所以判断他们和我一样,是打算进行表层浅耕的,他们认为土壤很深,而且休耕的时间也够长的了。他们说,在背后指挥的是一个富裕的农场主,他想让他的钱翻番,就我所知,这钱的数目已经有五十万了;但是为了在他的每一个美元上再放上一个美元,他在隆冬时分剥去了瓦尔登湖的唯一外衣,唉,不,是剥去了它的皮。他们立刻动手干了起来,耕地,耙地,滚压,犁地,井然有序,仿佛他们一心一意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模范农场;但是当我注意看他们往犁沟里撒的是什么种子的时候,我身旁的一群家伙奇怪地把工具猛然往下一伸,一直钩到沙层,或者不如说碰到了水,——因为土壤非常松软,实际上,那里的土都是这样的,——然后便突然开始把原始的松软沃土钩了上来,然后用雪橇运走了,这时我猜想他们必定是在沼泽里取泥炭。就这样,他们每天来了又走,伴随着火车头特有的尖叫声,从北极某个地区的什么地方来,又回到那个地方去,我觉得像一群北极小雀。但是,瓦尔登湖,像土著女子一样,也有报仇的时候,一个跟在他的运货马车后面走的雇工,滑倒跌进了地上的一条通向地狱的裂缝中,先前好不勇敢的他突然就只剩了一口气,几乎没了体温,能在我的屋子里得到避难,他感激不尽,不得不承认火炉还是有些优点的;要不就是有时候冰冻的土地折断了犁头上的钢片,或者犁被冻在了犁沟里,必需凿开冻土,才能把犁弄出来。
毫不夸张地说,每天有一百个爱尔兰人,和新英格兰人工头一起从剑桥来采冰。他们把冰分割成方块,用的方法大家都知道,不需要加以形容了,他们用雪橇把冰块运到岸边,再迅速地运送到一个冰台上,然后用抓钩垫、木和马拖的滑车把冰块提升到一个栈台上,就像是一桶桶的面粉一样,冰块一块挨一块地平放着,一排又一排,仿佛它们是一座要刺破云层的方尖塔的坚固塔基。他们告诉我,干得好的话,一天能够出一千吨冰,大约是一英亩面积的冰产量。雪车在同样的路线上来回,冰面上就磨出了深深的车辙印和“摇篮坑”,在地面上也是一样,马总是在冰块上挖出的像桶一样的坑里吃燕麦。他们就这样把冰块在露天码放成三十五英尺高、六七杆见方的冰堆,在靠外的冰块间放上干草,使空气进不去;因为风虽然没有冰这么冷,但如果找到地方刮了进去,就会磨蚀出大的空洞来,使冰堆失去了支撑,只有零星的支点,最后轰然倒塌。最初,冰堆看起来像巨大的蓝色瓦尔哈拉城堡(5),但是,当他们开始往冰块间的缝隙里塞粗干草,干草上逐渐布满了白霜和冰柱,这时冰堆看上去就像一座古老的长满苔藓的灰白陈旧的废墟,是用浅蓝色大理石建造的冬季之神的住所,那个我们在年历上看到的老人,——他的陋室,仿佛他打算和我们一起度夏似的。他们计算,不到百分之二十五的采出的冰能够到达预定的目的地,百分之二到三会损失在运输的车子里。然而,这堆冰中更大的一个部分的命运,和原来预计的不一样;因为,或是由于发现冰保存得不像预料的那么好,里面包含了比一般更多的空气,或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它们根本没有能够进入到市场去。在1846到1847年冬采的这堆冰,估计有一万吨,最后用干草和木板覆盖了起来;虽然在七月份把覆盖物揭掉了,一部分运走了,剩下的一直暴露在太阳下,整个夏天和下一个冬天都一直残留在那儿,到1848年9月才算完全融化掉。这样,瓦尔登湖又把大部分收了回去。
和湖水一样,瓦尔登湖的冰从近处看也是微绿色的,但是从远处看却是美丽的蓝色,你能够很容易地把它和白色的河冰,或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别的湖里的只是发绿的冰区别开来。有时候,一个大冰块从运冰人的雪橇车上滑下,落在了村街上,像块巨大的翡翠在那里躺上一个星期,所有经过的人对它都极感兴趣。我注意到,瓦尔登湖的一部分,它的水是绿色的,但在冻成冰以后,从同一个位置看却常常成了蓝色。因此,这个湖周围的低地,有时在冬天会充满了和湖水有点像的微绿色的水,但是第二天会冻成蓝色的冰。也许,水和冰的蓝色是由它们所包含的光和空气所造成的,最透明的就最蓝。冰是琢磨起来很有意思的东西。他们告诉我,在弗莱士湖的冰窖里有些冰已经放了五年了,仍然完好如初。为什么一桶水很快就会变臭,而冻成冰以后就会永远保持新鲜呢?人们常说,这就是感情和理智之间的不同。
这样,一连十六天,我从窗子里看到一百个人像忙碌的庄稼汉一样在干活,带着兽力车,马,以及显然是耕作用的一切工具,和我们在年历的第一页上看见的图景一样;我每次从窗子里看出去,都会想起那个关于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或关于播种者的说教性寓言之类的故事,现在他们都走了,可能三十天以后,我将从同一扇窗子里望着那里纯净的、倒映着云朵和树木的淡蓝绿色的瓦尔登湖水,独自蒸发出雾气,丝毫看不出来有人曾经在那里站立过的痕迹。也许我会听见一只孤零零的潜鸟潜水和整理羽毛时的笑声,或者会看见一个孤独的渔夫,乘一叶扁舟,看到他的身影倒映在水波上,就是在那儿,不久前曾有一百个人安全地劳动过。
就这样,似乎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和孟买和加尔各答的暑热难熬的居民们都在我的井里喝水。早上,我把自己的才智沐浴在《福者之歌》(6)那博大的宇宙起源哲学之中,自从这部经典完成以来,神祗的岁月不知已经逝去了多少,和它比较,我们的现代世界和文学显得是这样微不足道;我认为,那种哲学指的是过去的一种生存状态,它的崇高性和我们的观念之间离得是这样远。我放下书,到我的井边去喝水,看啊!我在那里遇见了婆罗门的仆人,梵天(7)、毗湿奴(8)和因陀罗(9)的祭司,他仍坐在恒河上他的神庙里阅读《吠陀本集》,或带着面包干和水罐生活在树下。我遇见他的仆人来给主人汲水,我们的水桶可以说在同一口井里碰撞摩擦。清纯的瓦尔登湖水和恒河的圣水混合在了一起。顺风顺水,它流过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岛和赫斯珀里得斯岛(10),进行了汉诺式的(11)环绕非洲西海岸的航行,进入印度洋,然后漂过德那第岛和蒂多雷岛(12),以及波斯湾的入口,融入印度洋的热带风暴,最后抵达连亚历山大也只听到过名字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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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印度古代梵文叙事诗《摩诃婆罗多》附录,梭罗读的是其法文译本。
(2) 这是一个双关语,瓦尔登派,即韦尔多派,约1170年出现于法国南部的一个基督教派别,16世纪参加了宗教改革运动。
(3) 引自弥尔顿《失乐园》第七部,288—290行。
(4) 引自威廉·吉尔平(1724—1804)的《苏格兰高地之观察》。
(5) 北欧神话中主神兼死亡之神奥丁接待战死者英灵的殿堂。
(6) 印度教经典《摩诃婆罗多》的一部分。
(7) 亦作梵,印度教主神之一,为创造之神。
(8) 印度教主神之一,守护之神。
(9) 古印度教宗教文献及文学作品《吠陀》中的主角,司雷雨。
(10) 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岛在直布罗陀海峡以西,后沉入海底;赫斯珀里得斯岛为希腊神话中的西方极乐群岛。
(11) 汉诺,迦太基人,公元前5世纪进行过一次在非洲西海岸的探险航行。迦太基的巴力神庙中有他的航行记载。
(12) 印度尼西亚的两个岛屿,弥尔顿在《失乐园》第二部第639行中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