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与野兽为邻

与野兽为邻

有的时候,我有个伙伴(1)一起钓鱼,他从市镇的另一头穿过村子到我家来,为午餐钓鱼和吃午餐同样是一种社交活动。

隐士。真不知道世界现在怎么了。都三个钟头了,我连一声香蕨木树丛里的蝉鸣都没有听到。鸽子都在鸽棚里睡着了,——连翅膀都不扑腾一下。刚才从小树林那边传来的是农夫午休的号声吗?雇工们要回家去吃煮咸牛肉、玉米粉面包,喝苹果酒了。人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人要是不吃就不需要干活。我不知道他们收获了多少东西。谁愿意生活在狗叫得人没法思考的地方?啊,还有管理家务!在这么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还要把难对付的球形门把手擦亮,把澡盆擦干净!最好别有房子。可以,比方说,住在空心的树里;也就没有了什么上午的拜访和晚宴!只有啄木鸟啄木的声音。啊,人蜂拥在一起;那里的太阳太热了;对于我来说,他们涉世太深了。我从泉里取水,架子上有一个黑面包。——听!我听见了树叶的沙沙声。是村子里的一条饿狗在按它追猎的本能行动?还是那只迷了路的猪?据说它就在这片林子里,我曾在雨后看见过它的踪迹。它迅速走近;我的漆树和多花蔷薇在颤动。——哦,诗人先生,是你吗?你今天好吗?

诗人。看看那些云;是怎样高悬在天空啊!这是我今天看见的最好看的东西了。在古画里没有这样的云,在外国没有这样的云,——除了在西班牙的海上。那是一片真正的地中海的天空。我想,既然要养活自己,而今天我还没有吃东西,我不如去钓鱼。这是诗人的理想工作。是我掌握的唯一手艺。来,咱们走。

隐士。我无法拒绝。我的黑面包很快就要吃完了。我马上就会高兴地和你一起去,但是我正要结束一场严肃的沉思。我想已经快要完了。再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不过为了不耽搁时间,你先去挖鱼饵。在这一带,钓鱼用的蚯蚓很少见,这里的土壤从来没有施过肥;这个物种几乎绝灭了。肚子不太饿的时候,挖鱼饵的娱乐不亚于钓鱼;今天你可以独享了。我建议你用铁锹到那边落花生地里去挖,就是你看到狗尾草在摆动的那个地方。我想我能够保证,如果你像除草一样仔细在草根里寻找,那么每翻上来三块草皮,就能够找到一条蚯蚓。或者,如果你情愿走远一点,那未尝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我发现,好鱼饵的多少几乎和距离的平方成正比。

隐士独自一人。让我想想;我刚才想到什么地方了?我想我几乎是在这种心态下了;世事处于这样一个角度。我该上天堂还是该去钓鱼?如果我很快就结束这次的沉思,还会有可能出现另一个这样美妙的机会吗?这是我一生中最接近分析到事物本质的一次。恐怕我的这些思想不会再回到我脑子里来了。如果吹口哨有用,我愿意吹口哨将它们召唤回来。当思想主动给我们提出建议的时候,我们说,我们得想一想,这样做明智吗?我的思想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我无法找到思路了。我刚才在想的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朦胧的日子。我还是来试一试孔夫子的这三句话吧,也许能找回我刚才的状态来。我不知道这是一堆垃圾呢,还是开始发展的出神入迷。记住。一种机会只有一次。

诗人。怎么样了,隐士,是不是太快了?我只捉到了13条完整的蚯蚓,还有几条残缺不全的或太小的;但是用来钓小鱼也行;它们不能把鱼钩全盖住。村子里的那些蚯蚓实在太大了;小银鱼可以饱餐一顿,却还没有发现那根串肉的钩子呢。

隐士。好吧,那么咱们走吧。咱们要不要到康科德去?如果水位不太高,肯定可以满载而归。

为什么恰好就是我们看见的物体构成了世界?为什么人类仅有这些物种的动物做他的邻居,好像只有老鼠能够填满这个缝隙?我猜想,皮尔贝等一伙人(2)对动物做了最好的利用,因为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负重的役畜,被用来承载我们的一部分思想。

在我家里出没的老鼠不是普通的老鼠,普通的老鼠据说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而我家的老鼠是本地土生的那种野鼠(Musleucopus),在村子里是没有的。我把一只送到了一位杰出的博物学家那儿,他对它非常感兴趣。我盖房子的时候,有一只老鼠在房子下面筑了窝,我还没有铺好第二层地板、没有把刨花扫出去之前,它照例就会在午饭时出来,吃我脚边的面包屑。它可能从来没有看见过人;但很快就习惯和人相处了,会在我的鞋子上跑过去,爬上我的衣服。它能够很容易地爬上屋侧,像只松鼠那样短距离地一蹿一蹿,它的动作很像松鼠。终于有一天,当我把胳膊肘撑在长凳上斜靠着的时候,它爬上了我的衣服,顺着袖子上来,绕着上面放着我的晚餐的那张纸打转,我把纸拉近、闪开,跟它玩起了藏猫猫;而最后当我在拇指和食指间还捏着一片奶酪的时候,它爬上来坐在我的手心里,一点一点咬了起来,吃完以后像只苍蝇那样清洁了脸和爪子,然后扬长而去。

不久,一只北美鹟在我的棚子里筑了窝,一只知更鸟为了得到保护,在靠着我的房子生长的一棵松树上栖息。六月份,一只山鹑(Tetrao umbellus),一种十分容易受惊的鸟,领着她的一窝雏鸟从房后的树林里经过我的窗前到屋子前面去,像只母鸡那样咯咯叫着呼唤它们,她的一切行为都证明了她是林中雌禽中的佼佼者。当你接近的时候,母亲的一个信号,小山鹑就突然四散奔逃,就仿佛一阵旋风将它们刮跑了,而它们和干枯的枝叶又那么像,许多旅人都曾一脚踩在一窝雏鸟上,听到了大鸟飞走时的呼呼声,以及她焦急的呼唤和叫声,或看见她扑打翅膀来吸引旅人的注意,让他们不去怀疑雏鸟就在附近。有时母鸟会羽毛蓬乱地在你面前打滚、打转,使得你一时间搞不清这是种什么鸟。雏鸟则一动不动地趴着,常常还把头缩在叶子下面,一心只在它们母亲从远处发出的指示上,你的接近也不会使它们再跑,从而暴露了自己。你甚至可能踩上了它们,或者眼睛还在它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却没有发现它们。我曾有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把它们放在我摊开的手心里,它们仍然听从于母亲和自己的本能,唯一在意的就是蹲在那里,不怕也不发抖。这个本能是如此完美,有一次,当我把它们重又放回到树叶上的时候,其中一只意外地歪倒了,十分钟以后,我发现它和其他雏鸟一起,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它们不像大多数鸟类的幼雏那样发育未全,它们甚至比小鸡还要发育得完全和早熟。它们张开着的宁静的眼睛里那惊人的成熟然而却又天真的表情,实在令人难忘。它们的眼睛里似乎反映出一种智慧。这不仅显示了幼年的纯洁,而且还显示了一种被经验纯化了的智慧。这样的眼睛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和它所反映的天空同样久远。森林中还没有出现过另一个这样的珍宝。旅者也并不能够常常望进这样一口清澈的水井。无知和冒失的猎人常会在这种时候射杀母鸟,留下这些无辜的雏鸟成为某些暗中觅食的野兽或鸟类的牺牲品,或者逐渐与和它们如此相似的腐叶融为一体。据说,如果孵出它们的是一只母鸡,那么它们稍一受惊就会立即四散,从此失踪,因为它们永远也不会听到把它们重新召集起来的母亲的呼唤声。这些就是我的母鸟和幼雏。

有多少生灵秘密地在森林中自由野生,而仍能在市镇的附近觅食,只有猎人猜到它们的存在,这真是太令人惊异了。那只水獭竟然能够在这里过着如此离群索居的生活!它长到了四英尺长,像个小男孩那么大,也许一直都没有人看见过他一眼。以前,我在现在盖的房子后面的树林里看见过浣熊,也许现在仍能在夜里听到它们的嘶叫声。在耕作之后,中午我一般在树荫下面休息一两个小时,吃午餐,在泉水边看一会儿书,这泉水是一片沼泽和一条小溪的源头,是从离我的田地半英里外的布里斯特山下渗流出来的。到泉的源头去,需要穿过一连串越来越往下的长满了草和北美油松的幼树的洼地,再走进沼泽周围的一片较大的林子。在那里,在一棵枝叶伸展的五针松下的一个十分隐蔽和浓荫密布的地方,有一片仍然干净硬实的草皮,可以在上面坐一坐。我挖出了泉水,掘了一口有清澈的灰白色水的井,我可以从里面打出一桶水而不会把里面的水搅浑,仲夏时节,当湖水最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打水。山鹬带着她的一窝雏鸟也到这里来,在泥里找蚯蚓吃,雌鹬沿着水岸飞,在雏鸟上空不过一英尺,而雏鸟则成群在下面跟着跑;但是最后雌鹬发现了我,她离开了雏鸟,绕着我盘旋,越飞越近,直到只有四五英尺的距离,假装翅膀和腿断了,来吸引我的注意,好让她的小鸟逃出去,这时它们已经按照母亲的指示排成一列,发着微弱尖细的啾啾声,快步穿过沼泽。或者有时我没有看见母鸟,却听见了雏鸟的啾啾声。斑鸠也在那里,栖息在泉的上方,或者在我头顶上柔软的五针松的枝头飞来飞去;或者是红松鼠,从最近处的一根树枝上迅速出溜下来,特别习惯和人相处也特别好奇。你只需要在森林里某个有吸引力的地方,静静地坐上足够长的一段时间,林中所有的居民就可能轮流出来向你展示它们自己。

我也目击了一些不那么和平的事件。有一天,我走到我的木头堆去,或者不如说是我的一堆树桩,看见了两只大蚂蚁,一只是红的,另一只是黑的,比红的要大得多,几乎有半英寸长,正在进行一场恶斗。一旦打上了,就绝不放手,而是互相扭打,搏斗,不停地在碎木屑上打滚。我往远处一看,惊奇地发现碎木屑上满是这样的斗士,发现这不是一场一对一的决斗,而是一场战争,是两类蚂蚁间的战争,红蚂蚁总是和黑蚂蚁斗,而且经常是两只红蚂蚁打一只黑蚂蚁。我的储木场里,坑坑洼洼的地方都是密尔弥多涅(3)们,一地已死和将死的蚂蚁,红黑都有。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唯一的一场战争,我踏上的唯一正在鏖战中的战场;两败俱伤的自相残杀的战争;一边是红色共和党人,一边是黑色帝国主义者。它们到处进行着一场殊死战斗,然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人类的士兵打得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我看着两只蚂蚁在碎木屑中充满阳光的低谷里死抱着对方不放,现在是中午,准备打到太阳下山,或生命结束为止。那个较小的红武士像把钳子一样紧咬住敌人的前额,在战场上整个滚翻期间,已经咬掉了对方的一根触须,却仍然一刻也没停止咬啮另一根触须的根部;而那个较强壮的黑武士把对手从一边甩到另一边,我凑近一看,发现它已经把对方身体的好几个部分都打没了。它们打得比斗牛犬还要顽强。谁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退却的意向。它们的战斗口号显然是,不战胜,毋宁死。此时,在这个山谷的坡上来了一只单个的红蚂蚁,明显地非常激动,不是已经打发掉了敌人,就是还没有参加到战斗中来;很可能是后者,因为它没有失去任何肢体;它的母亲命令它,不是拿着盾牌回去,就是躺在盾牌上回去(4)。或许它是某种阿喀琉斯式的英雄,一直充满仇恨地呆在一旁,这时才拯救它的普特洛克勒斯,或替他报仇来了(5)。它从远处看到了这场力量不等的战斗,——因为黑蚂蚁比红蚂蚁几乎要大上一倍,——于是迅速上前,直到它警惕地站在了离交战者半英寸的地方;然后寻找到机会,纵身扑向黑色的战士,在它右前腿的根部开始了军事行动,听任它的敌人选择攻击自己的部位;这样一来,就有三个蚂蚁生死结合在了一起,仿佛发明出了一种新的胶合力,使其他任何的锁和水泥都相形见绌。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发现它们各自都有乐队驻扎在某块突出的木片上,一直在吹奏着自己的国歌,激励落在后面的战士,使临死的战士感到振奋,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我自己也有点激动起来了,就仿佛它们是人似的。你越想,就越感到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就参战者的数目而言,还是就其表现出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而言,在美国历史、至少在康科德的历史记载上,肯定没有什么战争是能够与之相比的。就参战和死亡数目,这俨然就是一场奥斯特里茨或德累斯顿战役(6)。康科德之战(7)算得了什么!爱国者方面牺牲了两人,路德·布兰查德受了伤!哎哟,在这里,每一只蚂蚁都是巴特里克,——“开枪!看在上帝份上,开枪!”——千万只蚂蚁遭遇了和戴维斯及霍斯默同样的命运(8)。这里没有一个雇佣军。我毫不怀疑它们是为原则而战,和我们的先辈一样,而不是为了不交三便士的茶叶税;这场战争的结果对于有关双方都极为重要,值得记忆,至少和我们的邦克山战役(9)一样。

我把我特别描写的那三只蚂蚁在上面战斗的木片拿到了房子里面,放在窗台上,把一只平底玻璃杯倒扣在上面,为的是看一看结局。我拿着放大镜对着提到的第一只红蚂蚁,看见它已经咬断了敌人剩下的触须,虽然仍在坚持不懈地咬着敌人的左前腿,自己的胸部已经完全被扯掉了,把里面的要害器官都暴露在了黑色战士的嘴前,后者胸部的鳞甲显然对它来说太厚了,刺不穿;受难者深棕色的眼睛闪现出只有战争才能够激发出来的凶光。它们在平底玻璃杯下又斗了半小时,当我再一次看的时候,那个黑色士兵已经使敌人身首两地,仍然活着的两个头挂在它身子两边,像挂在马鞍前鞍桥上的可怕的战利品,黑蚂蚁正虚弱地挣扎着想甩掉它们,但它已经没有了触须,只剩下一条残缺的腿,而且我还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伤;又过了半小时,它终于成功了。我把杯子拿起来,它在那种伤残的情况下越过窗台爬走了。经过这场战斗,它最终是否活了下来,是否在某个老兵疗养院里度过余生,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想,此后它干不了什么活了。我始终不知道哪一边获胜了,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起因;但是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的感情在目击了这场战斗以后既激动又痛苦,仿佛这是一场在我的家门口进行的人类的血流成河的恶战。

柯比和斯彭斯告诉我们,蚂蚁之间的大战驰名已久,而且发生的日期也有记载,虽然他们说休伯(10)似乎是目击过蚂蚁大战的唯一近代作家。他们说,“埃内亚斯·西尔维乌斯(11)在详尽地叙述了在一棵梨树的树干上,由一种大蚂蚁和一种小蚂蚁进行的一场十分顽强的战斗后,”补充道,“‘这场战斗发生在教皇犹金四世任期内(12),在场看到的是著名的律师尼古拉斯·皮什托利安西斯,他极其忠实地讲述了这场战斗的整个情况。’乌劳斯·马格努斯(13)也记载了大小蚂蚁之间的一场类似的战斗,据称获胜的小蚂蚁把自己战士的尸体埋葬了,但留下它们巨大的敌人的尸体不管,任其被鸟儿吃掉。这一事件发生在暴君克里斯蒂安二世被逐出瑞典之前。(14)”我目击的那场大战发生在波尔克总统(15)任期之内,韦伯斯特的逃亡奴隶法案通过的前五年。

许多村子里的老牛,本来只配在储存食品的地窖里追追甲鱼的,也背着主人,到森林里来炫耀它那笨重的后腿了,并且徒劳无益地嗅嗅狐狸和旱獭的旧洞;或许由某只瘦小的杂种狗带着,狗灵活穿行于林间,可能仍会引起林中动物自然而然的恐惧;——这时,老牛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向导的后面,正冲着某只逃到树上观察它的小松鼠像条狗一样地吠叫着,然后慢慢跑开,笨重的躯体压弯了灌木,想象自己正在追踪鼠类家族的某个离群的成员。有一次,我惊奇地看到一只猫沿着石头湖岸行走,因为它们很少会走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来的。猫看见我也很吃惊。其实,成天卧在小地毯上的最为驯化的猫,在树林里也像是回了老家,而且以她狡猾和偷偷摸摸的行动,表明自己比常住林中的动物更具有土生土长的特点。一次当我在采摘浆果的时候,在树林里遇到了一只猫和她的小崽,小猫野性十足,全都和它们的妈妈一样弓起了背,恶狠狠地向我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我住进林子去的几年以前,在林肯城离湖最近的吉利安·贝克先生的农场里有只所谓的“有翼飞猫”。当我于1842年6月去拜访她(我不知道这是只公猫还是母猫,所以就用了这较为常用的代名词)的时候,她已经按自己的习惯到树林里捕猎去了,但是她的女主人告诉我,她是大约在一年多以前的四月来到这附近的,最后被他们家收养了;说她的毛是深棕灰色,喉部有一个白点,白色的脚,一条像狐狸一样的毛茸茸的尾巴;说在冬天的时候她的毛长得很厚,在身体两侧平垂下来,形成了长十或十二英寸、宽二英寸半的带子,在她下巴下面的毛好像一个手笼,上半蓬松,下半缠结得像毡子,春天的时候,这些附属物就掉落了。他们把她的一对“翅膀”给了我,到现在我还留着。翅膀上好像并没有膜,有人认为她有着飞鼠或什么别的野兽的血统,这倒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据博物学家们说,貂和家猫交配产生过具有繁殖能力的杂交后代。如果我养猫,这就会是适合我养的那种猫;因为,诗人的马既然能有翅膀(16),他的猫为什么不能长翅膀呢?

秋天,潜鸟(Colymbus glacialis)照例飞到湖里来换羽戏水,我还没有起床,林子里就回响起了他狂放的笑声。一听说潜鸟来了,所有磨坊水池的猎手们都进入警惕状态,有的坐轻便马车,有的步行,三三两两的带着有许可证的步枪、弹丸和望远镜前来。他们像秋叶般沙沙穿过树林,一只潜鸟至少有十个猎人捕猎。有的人守在湖的这岸,有的守在对岸,因为这可怜的鸟不可能无处不在;如果他从这里潜入水中,就必定要从那边浮出来。但是现在,吹起了十月的仁慈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得水面阵阵涟漪,因此人们既看不见潜鸟,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尽管他的敌人用望远镜扫视湖面,他们的枪声在林子里回荡。水浪高高涌起,愤怒地冲击着湖岸,袒护着所有的水禽,我们的猎手们不得不撤退,回到镇里、店里和没有做完的事情上去。但是他们的捕猎却经常是成功的。当我在大清早到湖里去打水的时候,常常看见这威严庄重的鸟从我的小湾里翩然而出,距离只有几杆。如果我试图驾船追上他,看看他会怎样应付,他就会潜入水中,完全不见了踪影,这样,我有的时候要到下午才能再发现他。但是在水面上他就不是我的对手了。他通常是在狂怒之下飞去。

十月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我划着船沿北岸行进,潜鸟在这样的日子特别喜欢在湖面上停留,像马利筋草的短茸毛一样,我在湖面上四处搜寻,没有看到一只潜鸟,突然,有一只潜鸟从岸边翩然向我前面几杆的湖心游去,发出了他那狂放的笑声,暴露了自己。我划船追赶,他潜入水中,但是当他浮出水面的时候,我比先前离他更近了。他又扎进水里,我估计错了他的方向,这一次当他浮出来的时候,我们间相隔了50杆,是我加大了我们的距离;他再一次大声、长久地发出笑声,这一次笑的理由更充足了。他的动作非常灵巧,我根本无法在6杆之内接近他。他每一次浮出水面都左右转动着头,冷静地观察水面和陆地,显然在选择路线,好在水面最宽、离船最远的地方浮现。他决心下得这样快、决定后又这样快地付诸行动,真是令人吃惊。他立刻把我带到了湖面最宽的部分,你就别想把他从这里赶走。当他在脑子里想着一件事的时候,我试图在我的脑子里揣测他的想法。这是一场有趣的棋赛,在平静的湖面上,一个人和一只潜鸟的较量。突然你的对手的棋子消失在了棋盘下面,你的问题是要把你的棋子下在最接近他将要再次出现的地方。有时他会出乎预料地出现在我的对面,显然直接从船底下游了过去。他一口气能潜游得这么远,又是这样累不垮,当他游到最远以后,会立刻又潜到水下;到那时,再聪明也无法估计他在这深深的湖的平静的水面下,会像条鱼一样向什么地方急速游去,因为他有时间和能力去到湖底的最深处。据说在纽约州的湖里,在水下80英尺的地方,捕鲑鱼的钩子曾捕到过潜鸟,——尽管瓦尔登湖比这更深。鱼们看到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难看的客人在他们中间一路高速游动,必定会感到多么吃惊啊!然而他好像和在水面上一样,深识水下的路径,并且在水下游得要快得多。有一两次,我看见在他接近水面的地方激起了一个水波,他仅仅伸出头来侦察一番,旋即潜入水中。我发现,使劲估计他会在什么地方浮出来,还不如停住桨不动,等待他重新出现;因为当我一次又一次地瞪大眼睛向湖面的一个方向搜寻时,会突然听见他在我身后发出怪异的笑声,大吃一惊。可是为什么,在表现得这样机灵诡诈之后,他总要在出水的瞬间大笑一声,从而暴露了自己?难道他那白色的胸脯还不够暴露他吗?我想,他实在是只愚蠢的潜鸟。通常我能够听见他浮现时激起的溅水声,因此也就发现了他。但是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精力似乎丝毫未减,和开始时一样乐于潜水,游得比开始时还要远。看到他浮出水面后,会如此宁静地、胸部的羽毛一丝不乱地、两只有蹼的脚在水下划动着翩然游去,真令人惊奇不已。他通常发出的声音就是这种狂笑,然而还是有点类似水禽的叫声;但是偶尔,当他最为成功地挫败了我,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浮现的时候,他会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异的嚎叫,也许更像狼嚎而不像鸟叫;就仿佛是一只野兽把鼻口部分贴在地上,从容地发出一声长嚎。这就是他的潜鸟之声,——也许是在这里听到过的最为野性狂放的声音,在林中各处回荡。我得出的结论是,他笑是在嘲笑我所作的尝试,对他自己的足智多谋充满信心。虽然此时天空布满了阴云,湖面却十分平静,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看到他出水的地方。他白色的胸脯、寂静的空气和平静的水面都对他不利。终于,在50杆以外的地方出水后,他发出了一声长嚎,仿佛是在呼唤潜鸟之神前来帮助他,于是一阵东风乍起,吹皱了湖面,漫天雨雾蒙蒙,我强烈的印象是,潜鸟的祈祷仿佛灵验了,他的神生我的气了;因此我听任他消失在远处波涛汹涌的湖面上。

秋天,我会一连几个小时观看野鸭灵敏地游过来游过去,一直占据着湖心,远离捕猎的人;在路易斯安那的长沼之中,它们不需要耍这么多的花招。在被迫飞起来的时候,它们有时会在相当的高度在湖的上空盘旋了又盘旋,像天空里的小黑点,从那里它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别的湖泊和河流;而当我以为它们早已经飞往那里的时候,它们会斜飞四分之一英里,落在湖面不受骚扰的远处;但是,除了安全之外,它们在瓦尔登湖的中心游动还能给它们带来什么,我不得而知,除非它们爱湖水,理由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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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诗人钱宁,下文对话中的“诗人”。

(2) 指所有讲寓言故事的人。据称皮尔贝或比得帕创作了一部东印度寓言故事集,经查尔斯·威尔金斯翻译成英语。

(3) 希腊神话中跟随阿喀琉斯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塞萨利人。

(4) 据说古希腊斯巴达的母亲们就是这样对上战场的儿子们说的。

(5)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在好友普特洛克勒斯被杀死后,才参加了战争,为他报仇。

(6) 拿破仑战争中的两次重要战役。

(7) 指1775年4月19日在马萨诸塞的列克辛顿和康科德发生的战斗,这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

(8) 戴维斯及霍斯默是1775年4月19日战斗中牺牲的两位爱国者。

(9) 邦克山战役:美国独立战争初期,1775年6月17日在波士顿的战役,英军对波士顿的邦克山地区发动进攻,遭到重创。

(10) 休伯(1750—1831),瑞士昆虫学家。

(11) 埃内亚斯·西尔维乌斯(1405—1464)即教皇庇护二世(1458—1464),人文主义者,诗人,历史学家。

(12) 犹金四世任期为1431—1447年。

(13) 乌劳斯·马格努斯(1490—1558),瑞典乌普萨拉大主教。

(14) 指1845年。

(15) 波尔克(1795—1849),美国第十一任总统(1845—1849)。

(16) 希腊神话中,从被割下头的蛇发女怪美杜莎的血中跳出生有双翼的飞马珀加索斯。飞马的蹄踢出灵泉,传说诗人饮此泉水可以获得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