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声 音

声 音

当我们局限在书籍之中,哪怕是最杰出最经典的书籍,当我们只读特定的书面文字,而它们本身只不过是方言和地方性的文字的时候,我们就有忘记那一种语言的危险,这正是一切事物都使用的、不用比喻表达的语言,而只有这种语言才是丰富的和标准的。发表的东西很多,印刷出来的很少。从百叶窗缝间涌入的光线,在百叶窗被完全去掉以后就不再被人记起了。任何方法或准则都代替不了永远保持警觉的必要性。能够看得见的东西就永远要去看,比起这条准则来,一门无论经过怎样精选的历史课,或哲学课,或诗歌,也无论什么最好的社会,最值得羡慕的生活规律,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会仅仅做一个读者,一个学生,还是做一个先知?预卜你的命运,看看你面临着什么,再迈向未来。

第一个夏天我没有读书;我锄豆子地。不,不止于此。有的时候,我难以把眼前的美好时光牺牲在任何工作上,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上的工作。我喜欢自己的生活有充分的余地。有的时候,在夏季的早上,和平时一样洗过了澡以后,我会在门口的阳光下从日出一直坐到中午,独自凝神遐想,四周是松树、山核桃树和漆树,一片静寂,而小鸟会在周围鸣唱,或悄无声息地掠过我的屋子,直到太阳照进我的西窗,或者从远处的公路上传来某个旅人的马车声,使我想起了时间的流逝。在那些季节里我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那样。这比任何体力劳动都要有益得多。这并不是从我的生命中消耗掉了的时间,而是大大延长了我应有的生命。我明白东方人敛心沉思和脱离工作意味着什么了。通常我在意的不是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白昼向前推移,仿佛是为了照亮我的某项工作;刚才是早晨,可是,看哪,现在是晚上了,我并没有做成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我没有像小鸟那样歌唱,而是默默地向自己连续不断的好运气微笑。正如麻雀在我门前的山核桃树上鸣叫,我也在暗自窃窃地笑着,或者压下自己的歌声,怕它会在我的窝外面听到。我的日子不是星期中的一天,没有任何异教神明的印记(1),也没有被细分为小时,被钟的滴答声折磨;因为我像普里印第安人(2)那样生活,据说他们“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同一个词,他们往后指表示昨天,往前指表示明天,往头顶上指表示正过着的一天”。毫无疑问,对我的同乡来说,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懒惰;但是如果小鸟和花儿以它们的标准来测验我,是不会发现我不合格的。确实,人应该从自身寻找自己的需要。自然的一天是非常平静的,不会责备他的懒散。

比起那些不得不到外面去,到社交界和剧院去寻找消遣的人来,我的生活方式至少有这个好处,即我的生活本身成了我的消遣,而且永远都是新奇的。这是一场不会结束的多幕剧。如果我们真的总是根据我们学到的最新最好的方式去过日子,去制约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永远不会感到厌倦无聊。紧紧按照你的天赋行动,每一个小时就都能够为你展现出一个崭新的景象。家务活是种愉快的消遣。当我的地板脏了,我早早起身,把所有的家具搬到外面草地上,床和床架都堆在一起,往地板上洒水,再把湖里的白沙撒在上面,然后用扫帚把地板用力擦洗得又白又干净;到村民吃过早饭的时候,清晨的太阳已经将我的屋子晒到干得可以把东西搬进去了,而我几乎一直都在沉思冥想。看到我所有的家庭用具都放在露天草地上,像吉普赛人的物品堆,我那张三条腿的桌子立在松树和山核桃树之间,上面依然放着书、笔和墨水,是很令人愉快的。它们自己好像很高兴能够出来,似乎不愿意被搬回去。有的时候我都想在上面拉一个遮棚,自己也坐在那里。看到太阳照在这些东西上,听到风自由地吹拂着它们,是颇为值得的一件事;大多数熟悉的东西在户外看起来要比在室内有趣得多。一只小鸟落在旁边的树枝上,桌子下面生长着景天,黑刺莓藤缠绕在桌子腿上;到处落着松球、栗子的刺果和草莓叶。看上去这些形态似乎就是这样被转移到了我们的家具上,到桌子上、椅子上和床架上,——因为家具曾一度放置于它们之间。

我的屋子在一面山坡上,紧挨着那片比较大的树林,周围是油松和山核桃的新生林,离湖有六杆(3)的距离,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湖边。在我的前院里长着草莓,黑刺莓,景天,金丝桃,一枝黄花草,灌木栎树,沙樱,乌饭树和落花生。五月末的时候,沙樱(学名Cerasus pumila)精致的花朵点缀在小路两旁,围绕着短短的花梗开满了伞形的花簇,到了秋天,就挂满了大大的漂亮的樱桃,一圈圈垂下,就像四射的光芒。尽管很难吃,出于对大自然的敬意,我尝了尝它们。漆树(学名Rhus glabra)在屋子四周长得非常茂盛,钻过我修的一道矮堤,第一季就长了五六英尺。它那热带的羽状阔叶令人愉快,虽说看起来很怪。晚春时分从似乎已经枯死的干枝上突然萌发出来的巨大的蓓蕾,像变魔术似的长成了直径一英寸的优美的绿色嫩枝;有的时候,我坐在窗前,这些嫩枝冒失地疯长,它们柔弱的关节不堪重负,我会听到一根鲜嫩的树枝突然折断,像把扇子一样落到地上,而此时连一丝风都没有,是它自身的重量使它折断的。八月,大量的浆果逐渐染上了丝绒般鲜亮的红色,它们开花的时候曾吸引了许多的野蜂,也是被自身的重量压得弯了下来,折断了柔嫩的枝子。

今天这个夏日的午后,当我坐在窗前时,鹰在我林中空地的上空盘旋;三三两两疾飞的野鸽斜穿过我的视线,或者不安地停落在我屋后白皮松的枝丫上,对空鸣叫起来;一只鱼鹰啄皱了平静如镜的湖面,叼起了一条鱼儿;一只水貂从我门前的沼泽里偷偷溜出来,捉住了岸上的一只青蛙;芦苇莺飞来飞去,把莎草压弯了下去;一连半小时,我听到了隆隆的火车声,时而消失,时而又重新响起,像斑翅山鹑在扑动翅膀,把旅客从波士顿运送到乡间。我还不像那个男孩那样生活在离世人那么远的地方,我听说他被送到镇子东边一个农民那里,但是没有多久就逃回了家中,衣衫褴褛,非常想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沉闷偏僻的地方;那里的人都离开了;哎呀,你连个汽笛声都听不到!我很怀疑,现在马萨诸塞州是否还有这样的地方了——

事实上,我们的村庄已成了

一枝铁路飞箭的靶子,在我们

宁静的平原上令人抚慰的声音是——康科德。(4)

菲奇堡铁路在离我居住的地方以南大约一百杆处从湖边经过。通常我沿着它的堤道到村子里去,可以说,我是通过这条纽带和社会联系的。在铁路上往返的货运列车上的人像对一个老相识那样向我点头致意,他们常常经过我,显然把我当成了铁路的雇工;我正是一个雇工。我非常乐意在地球轨道的某处做一个轨道护路工。

机车的汽笛声一年四季穿透我的树林,听起来像在农家院子上空翱翔的鹰的尖叫声,通知我许多静不下来的城市商人来到镇子的圈子之内了,或者是一些爱冒险的乡村买卖人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当他们到达同一个范围时,就向对方发出让路的警告,有时候两个市镇都可以听到这种警告。给你们送食品杂货来了,乡村;给你们送口粮来了,老乡!没有哪个农民能够依靠农场自给自足到可以对他们说不。这里是给你们的买这些东西的代价,于是乡下人的汽笛也响了起来;像长长的攻城槌般的木材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砸向城墙,还有足够的椅子,让住在城墙里面的所有的疲累和有沉重负担的人都能坐下。乡村以如此巨大和笨拙的礼节将一把椅子递给了城市。印第安人所有的长满黑果木林的山峦都被砍伐成了秃山,所有的长着越桔的牧草地都耧进了城市之内。棉花上去了,织好的棉布下来了;丝绸上去了,毛织品下来了;书上去了,但是写书的智者下来了。

当我遇到拖着一串车厢的火车头像行星般向前移动,——或者不如说像一颗彗星,因为既然其轨道看上去不像是个返回弧线,旁观者不知道以那样的速度,向着那样的方向,它是否会重返我们太阳系,——机车喷出的团团蒸汽像一面旗帜,形成金色和银色的圆圈在车后招展,就像我看见过的许多松软的云朵,在高高的天空上,在阳光下舒展开它的巨团,——仿佛这位旅行中的半人半神,这个吞云吐雾前进者,不久就会把日落的天空当作他列车的号衣;当我听见这铁马使山岭回响着他雷鸣般的喷气声,他的脚使大地震动,鼻孔喷出烟与火(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什么样的双翼飞马或火龙放进新神话之中),似乎现在地球有了一个配得上居住在它上面的种族了。如果一切像外表看上去那样,人类就能使自然环境为他们的崇高目标服务!如果飘浮在机车上空的云团是开创英雄业绩时的汗水,或者和飘过农民田野上空的云团一样有益于人类,那么,自然环境和大自然本身就会欣然伴随人类去完成任务,做他们的护卫。

我看着早班车经过,心里怀着和观看日出同样的感情,日出也不见得比它更有规律。火车驶向波士顿之际,它喷出的长串烟雾长长地拖在后面,逐渐越升越高,升向天空,把太阳遮住了片刻,在我远处的田野上投下阴影,在这列天国的火车旁,那紧贴在地面上的区区小串车厢只不过是长矛上的倒钩而已。这个冬天的早晨,这匹铁马的马夫早早地就着山间的星光起身,给他的骏马喂食和上挽具。火也早早点燃,为它注入生命的热力,好让它启程。这件事开始得非常早,如果它也同样无害该有多好!如果雪积得很深,他们会给它扣上雪鞋,驾着一张巨大的铁犁从山上到海边开出一道沟来,火车像紧跟在后面的条播机,把所有焦躁不安的人们和流动的商品撒在乡间做种子。从早到晚,这匹火驹在乡间飞奔,停下来只是为了主人休息,半夜我被它的脚步声和不管不顾的喷气声吵醒,那是它在林中某个偏僻的峡谷里遇到了冰雪包围下的恶劣天气;只有到了晨星出现时才能回到马厩,得不到休息或睡觉就要再次出行。或许,在黄昏时分,我听到它在马厩里释放这一天多余的能量,好使它的神经松弛下来,肝脏和大脑也平息下来,能够铁定睡上几个小时的好觉。这个行当持久而不知疲倦,如果它也同样英勇和威严该有多好!

在远离城镇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里,过去只有猎人在白天深入其中,而现在,在漆黑的夜里,灯火通明的客车飞驰而过,里面的人对此一无所知;火车一会儿停在城市或镇子里某个明亮的车站上,那里聚集着一群社交人士,过一会儿又停在了凄凉沼泽(5),吓坏了猫头鹰和狐狸。火车的出发和到达现在成了村子里一天的重要事件。它们的来去是这样地规律、准确,这么远就能够听到它们的汽笛声,农民按它们来拨准自己的时钟,就这样,一个管理良好的机构校准了整个国家。发明了铁路以后,人们在遵守时间上不是有了进步吗?他们在火车站里的谈话和思考难道不是比在马车驿站更快了吗?火车站的氛围中有着某种令人振奋的东西。我对它造成的奇迹一直惊奇不已;我原来坚决地认为,我的一些邻居是永远不会乘坐这样快速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顿去的,现在钟声一响就等在那里了。按“铁路作风”办事现在成了口头禅了;任何权力部门经常地、真诚地警告大家远离铁轨,这是值得听从的。在此种情况下,不能够停下来宣读取缔闹事法,也不能够朝乱民头顶上开枪。我们建造了一座命运女神,一个阿特罗波斯(6),它是从不避让的。(让它做你机车的名字吧。)公告告诉人们,几点几分,这些弩箭会射向具体的罗盘点;然而它不干预任何人的事情,孩子们沿着另一条路去上学。有了它,我们生活得更稳定了。我们都受到这样的教育,可以做威廉·退尔的儿子(7)了。空气中充满了无形的弩箭。除了你自己的路,条条都是命运安排之路。那么还是沿着你自己的路走吧。

对我来说,商业的可取之处是它的雄心和勇气。它不会紧握双手向主神朱庇特祈祷。我看到这些人每天多少都怀着勇气和满足经营着他们的生意,甚至比他们自己预料的干得还要多,也许比他们有意识地设想的干得还要好。打动我的与其说是在布埃纳维斯塔(8)前线坚持了半个小时的士兵的英勇行为,不如说是在铲雪机里过冬的人们的坚定乐观的勇气;他们不仅有着拿破仑认为最为难得的清晨三点钟战斗的勇气,而且他们的勇气不会早早歇息下来,只有在暴风雪歇息后,或者他们的铁驹的肌腱冻僵之后才会去歇息。在这个大风雪的早晨,风雪仍在肆虐,冻彻肌骨,我听到了从凝结的厚厚的汽雾层中传来了机车低沉的汽笛声,宣告列车的来到,虽然有新英格兰东北部暴风雪的阻碍,并没有耽搁多久,我看到了开铲雪机的人身上盖满了雪花和冰霜,头露出在推雪板上方,被推雪板推起的雪不仅把雏菊和田鼠洞压在下面,而且还把诸如内华达山脉上的石头也压在下面,那些在世界的表面占据一席之地的东西。

商业出乎意料地自信,平和,机警,进取,孜孜不倦。它的手段非常自然,而且比许多不现实的事业和感情用事的试验要自然得多,因此取得了突出的成功。当一列货车从我身旁隆隆开过的时候,我都感到振作,心胸开阔,我闻到了商品的气味,一直从长码头散发到香普兰湖(9),使我想起了外国,珊瑚礁,印度洋,热带地区,以及广阔无垠的地球。一看到明年夏季会戴在多少浅黄色头发的新英格兰人的脑袋上的棕榈叶,马尼拉麻和椰子壳,破帆船,黄麻袋,废铁,锈铁钉,我就更觉得自己像个世界公民了。现在的这一满车破船帆比把它们做成了纸、印成书籍更易读懂也更有趣。谁能像这些帆的破裂之处那样,如此生动记下它们经受过的风暴的历史?它们是用不着改正的校样。缅因州森林里的木材正从这里经过,上一次涨水的时候没有能够运到海上去,但是因为有些已经运出去了或者劈开了,所以现在每千根涨了四美元;松木,云杉,雪松,——质量一等,二等,三等和四等,不久以前还是同样质量的树木,摇曳在熊、麋鹿和北美驯鹿的头顶上。接着驶过的是托马斯顿石灰,是头等货色,要运到遥远的山区去进行熟化。这些大包大包的各种颜色和料子的破布,是棉布和亚麻落到的最低下场,衣服的最后结局,——它们的式样和图案现在已经不再受到赞扬,除非在密尔沃基市,从各处,包括上流社会和穷人那里把这些漂亮的货色,英国的,法国的,或者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平纹细布,等等,收集拢来,变成一种颜色的或者仅有几种不同深浅色泽的纸张,无疑会在这些纸张上写下真实的生活故事,上层的、下层的,都是有事实根据的!这一节封闭的车厢有一股咸鱼的气味,一股强烈的新英格兰和商业气味,使我想起了大浅滩(10)和渔场。谁会没有看见过为这个世界腌制透了,什么也无法使它变质,使得锲而不舍的圣贤们都惭愧得脸红的咸鱼呢?你可以用它来扫街或铺路,劈柴,赶大车的车夫可以把自己和货物都躲在它后面避风雨遮太阳,——商人,正如康科德的一个商人曾经做过的那样,开张的时候在门旁挂条咸鱼当招牌,直到最后连他最老的主顾都说不清究竟那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但是它依然纯净得像一片雪花,如果把它放进锅里煮,煮出来的就会是供星期六正餐吃的美味的干鳕鱼。接着是西班牙的皮革,牛的尾巴仍然保持着弯曲状态,以及当拥有这层皮的牛在西班牙本土的大草原上奔跑时向上翘起的角度,——典型的顽固,表明所有天生的劣癖几乎是不可救药的。我承认,从实际说来,当我知道了一个人的真正秉性以后,我并不指望在目前的生存状态下能使它变好或变坏。正如东方人所说,“一条狗尾巴可以加热,可以压,用绳子捆绑,在上面下了十二年的功夫以后,依然保持它的本来形状。”唯一能够根治像这些尾巴所表现出来的痼疾的,就是把它们做成胶,我相信这就是通常的做法,这样一来,它们就会固定不动,粘住了。这里是一大桶糖浆,也许是白兰地,是运送给佛蒙特州卡丁斯韦尔的约翰·史密斯先生的,他是青山地区的一个商人,为他伐木区附近的农民进口东西,现在也许正站在他的隔墙旁,想着上次到岸的一批货,会在价格上对他产生什么影响,此刻在对他的顾客说,他估计下一趟火车会运来一批上等货,这话在今天早上以前他已经对他们说过二十遍了。在《卡丁斯韦尔时报》上已经登出了广告。

在这些货物运往乡间时,其他货物运向城市。嗖嗖的飞驶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见了从遥远的北部山区砍伐下来的高大的松树,经过青山地区和康涅狄格州一路飞来,不到十分钟就箭一般地穿过了小镇,几乎没有别的眼睛看到它,“就将成为某个大旗舰的桅杆”。(11)

听呀!运牲畜的火车过来了,载着千百个山岭上的、羊圈里的、马厩和露天牛棚里的牲畜,以及带着放牧棍的赶牲畜的人和在羊群中的牧羊人,除了高山牧场之外,统统在此,像被九月的大风从山上吹下来的树叶,飞速地一掠而过。空气里充满了牛犊和羊儿的咩咩叫声,和牛群的推挤声,仿佛一个放牧着牛羊的山谷正从你身边经过。当前面系铃的老头羊晃动脖子上的铃铛的时候,大山就真的像公羊一样、小山也像羊羔一样,蹦跳起来。还有一车厢的赶牲畜的人也在其中,他们现在和他们赶的牲畜处于了同等地位,职业没有了,不过仍然紧抓住他们已经没有了用处的放牧棍,作为职务的象征。但是他们的狗,狗在哪儿呢?对它们来说简直是大溃退;他们不知所措;他们失去了嗅觉。我似乎听见它们在彼得伯罗山后吠叫,或在喘着气爬上青山的西坡(12)。牲畜死亡时它们不会在场。它们也没有了职业。现在它们的忠心和精明都不行了。它们将不光彩地偷偷溜回狗窝,也许回到野生状态,和狼及狐狸结成同盟。你的畜牧生活也飞速一掠而过,消失了。但是铃声响了,我必须离开铁轨,让火车通过;——

铁路于我何干?

我从来不去看

哪里是它的终点站。

它填上了几处洼地,

为燕子筑了堤,

它使黄沙飞扬

黑刺莓生长。

但是我横穿铁路就像横穿林中的乡间马车道一样。我不会让火车的烟雾水汽和咝咝声弄瞎我的眼睛,弄聋我的耳朵。

现在火车既然已经驶过,躁动的世界也随之而去,湖里的鱼不再感觉到那隆隆震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了。在漫长的下午其余的时间里,也许只有远处公路上隐隐的载客或运货马车辚辚的车轮声打断我的沉思。

有时候在星期日,顺风的时候我能够听到钟声,林肯的,阿克顿的,贝德福的,或者康科德的钟声,隐约,柔美,仿佛某种自然的旋律,值得传入到旷野之中。在远处森林的上空,钟声中糅进了某种嗡嗡的颤动,仿佛地平线处的松针是它拂动的竖琴的琴弦。一切声音在传到可能听到的最远处时都产生一个同样的效果,那就是宇宙竖琴的颤动声;仿佛远处的山脉,由于介于其间的大气的作用,被涂上了一抹天蓝色,看去极富情趣。这一次传到我这儿的是被空气过滤后的旋律,和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松针交流过的旋律,被大自然的力量接纳了的这部分声音,在经过调整后回荡在山谷之间。在某种程度上,这回声是种独特的声音,这正是它的魅力和迷人之处。它不仅仅重复了钟声中值得重复的,而且重复了部分林中之音;林中仙女所唱的也是这样平凡的歌词和曲调。

黄昏时分,森林尽头的地平线处传来遥远的牛叫声,甜美悦耳,起初我误认为是一些我有时听到的唱小夜曲的吟游歌手的声音,他们可能正漫游于山谷间;但是很快,声音拖长,我怀着愉快的失望,发现原来是牛发出的平凡而自然的乐声。当我说我清楚地感到那些年轻人的歌声很像牛发出的乐声,我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想表示对他们歌声的赞美,说到底,这两种声音都是天籁之音。

夏季的一部分时间里,晚班火车在七点半准时开过去以后,夜莺照例停留在我门旁的树桩上或屋子的横梁上,唱半个小时的晚祷曲。它们几乎准确得和时钟一样,每晚根据日落的具体时间,在五分钟之内开始歌唱。我有了一个熟悉它们生活习惯的难得机会。有时候我同时听到四五只夜莺在林中不同的地方鸣唱,偶尔声音先后会差上一个小节,它们离我近到不仅能够分辨出每一个音符之后的咯的一声,而且常常还能辨出那种独特的嗡嗡声,像苍蝇落在了蜘蛛网上,只不过相应地较响而已。有时候,一只夜莺会在林子里绕着我飞,离我只有几英尺,仿佛有绳子牵着似的,可能是我离它们的鸟蛋太近了吧。它们整夜时不时鸣唱一阵,在黎明前后再度歌喉婉转。

当其他的鸟儿沉默下来后,叫枭把旋律接了下去,发出古老的呜—噜—噜的叫声,就像哀号的妇女。它们凄凉的叫声确有本·琼森(13)的风格。智慧的夜半女巫!这不是诗人的那种嘟噎—嘟呼(14)的真诚生硬的呼喊,说正经的,那是最为肃穆的墓地哀歌,是自杀的恋人在地狱的树丛中回忆那神圣的爱情的痛苦和欢乐时的相互安慰。然而,我爱听它们的哀号,它们悲痛的呼应在林间颤动,有时使我想起音乐和鸣禽;仿佛这是音乐的阴郁和令人伤心的一面那渴望被唱出来的悔恨:和叹息。它们是幽灵,是曾经有过人的外形,夜行于大地上,干着黑暗的勾当的堕落者的罪恶幽灵和忧郁的预兆,现在,他们在自己罪过和错误的现场,以哀号或挽歌来为自己赎罪。它们使我对我们共同居住的大自然的丰富多样和包容度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啊—啊—啊—啊要是我根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上—上!湖的这一边,一只鸟儿在叹息,它怀着绝望的焦躁盘旋着,在老栎树上找到了一个新的栖枝落了下来。这时——要是我根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上—上!从湖的另一边传来了另一只鸟的颤抖的、忠实的回应,甚至,从遥远的林肯森林也隐隐传来了回声——世界上—上—上。

一只叫枭也给我唱过小夜曲。在近处听,你可以想象这是大自然中最为忧郁的声音,仿佛她通过这声音,想把人类临终的呻吟定型在她的唱诗班的乐曲中,永远保留下来,——人类一点可怜的脆弱的遗迹,没有了希望,像动物般嚎叫,然而在进入黑暗的死亡之谷前还带着人的抽泣声,因其中含有某种具有旋律的咯咯声而变得更为可怕,——在试图模仿它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用带“gl”字母的声音开始,表现了一切正常具有勇气的思想在坏死过程中已经达到了胶状霉变阶段。这使我想到了食尸鬼和白痴和疯子的嚎叫。但是现在,有一只鸟在远处的树林里回应了,距离使得声音分外好听,——呼 呼 呼 呼儿 呼;确实,无论在白天或是晚上、夏天还是冬天听到这声音,引起的大多是愉快的联想。

我为有猫头鹰感到欣喜。让它们为人类去像白痴和疯子般嚎叫吧。这是一个极其适合于沼泽和日光照射不进的阴暗的森林的声音,使人联想到人类尚未认识到的那部分广大而原始的大自然。它象征着人人皆有的全然朦胧的、未能满足的欲念。一整天,太阳一直照射在某个荒凉的沼泽的表面,那里耸立着的高大的云杉上苔藓满枝,小鹰在上空盘旋,山雀在常绿树中沙沙呢喃,山鹑和野兔隐伏在树下;但是现在更为阴沉相称的一天开始破晓了,不同的一批动物醒来,在那里表达着大自然的意义。

夜色稍深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货车过桥时的隆隆声,——在夜里,这声音传得比几乎任何声音都要远,——狗叫声,有时远处牛栏里一条郁郁寡欢的母牛的哞叫声。与此同时,整个湖岸上响彻了蛙声,古时的酒鬼和纵酒欢闹者顽固的幽灵仍然不思悔改,仍然试图在它们的冥湖上唱上一曲轮唱,——希望瓦尔登的山林水泽的仙女们能够原谅我的这个比较,因为虽然湖里几乎没有芦苇,却有着青蛙,——它们一心要保持古时欢宴席上喧闹的规矩,尽管它们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却仍一本正经,嘲弄着欢乐,而且葡萄酒也失去了味道,仅仅成了扩张它们腹部的酒精饮料,甜美的醉意未能驱散对过去的回忆,只是浸透它们,使它们胀满了水,大腹便便。那只青蛙头儿,下巴放在一片心形的叶子上,成了它流淌着口水的口颊下面的一块餐巾,在湖的北岸痛饮了一大口过去曾经蔑视的酒,将杯子往下面传递时,发出了特——尔——尔——尔——容克,特——尔——尔——尔——容克,特——尔——尔——尔——容克!的叫声。立刻,从远处某个小湾里同样的口令越过水面传了过来,那里的一只资历和肚围仅次于它的青蛙喝下了它的那份酒;当这一仪式绕湖岸一周以后,典礼官满意地发出了特——尔——尔——尔——容克!的叫声,每一只青蛙又依次重复这叫声,一直到那只膨胀最少,漏得最多,腹部最瘪的青蛙,不得有错;然后杯子又一圈圈地传递下去,直到太阳驱散了晨雾,只有青蛙头儿没有跳进湖中,而是在徒劳地不时大声地喊叫特尔容克,然后停下来等待回应。

我没有在我的林中空地上听见过雄鸡的报晓声,我觉得可能值得养一只小公鸡作为鸣禽,就为听它打鸣。这种曾经是野生的印第安雉鸡无疑是鸟类中最为出色的,如果可以使它们适应新环境,引进成功,而又不变成家禽的话,必定会很快变成我们林中最著名的声音,超过鹅叫的嘎嘎声和猫头鹰的叫声;再想象一下,当夫君们嘹亮的号角声停息之后,填补这个间隙的母鸡的咯咯声吧!难怪人要把这种鸣禽加到家禽之中,——更不用说鸡蛋和鸡腿了。冬天的早晨在群鸟生活栖居的林中漫步,倾听野生小公鸡在枝头啼鸣,清亮高亢,在几英里的大地上回荡,淹没了其他鸟儿的较低的声音,——想想吧!这将使国家警觉起来。谁还会不早起呢,而且一辈子会一天比一天起得更早,直到他变得无比健康、富足和明智?一切国家的诗人在歌颂他们本国的鸣禽之时,也歌颂这种外来鸣禽的啼声。一切气候都适于勇猛的雄鸡的生长。它甚至比土生土长的禽类还要本地化。它永远健康,声音洪亮,精神永远振奋。就连航行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的水手也被它的啼声唤醒;但是它高亢的叫声却从来没有将我从沉睡中唤醒过。我既不养狗、猫、牛、猪,也不养鸡,所以你可以说缺少家畜的声音;我这里没有搅乳器的声音,也没有纺车的声音,甚至没有水壶轻轻的呜呜声,茶壶的咝咝声,孩子的啼哭声来安慰我。一个老派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疯或者无聊得死去的。我的墙里连老鼠都没有,都给饿跑了,或者说,从未被吸引进来过,——只有屋顶上和地板下有松鼠,横梁上有只夜莺,窗下有只蓝背鸟在尖叫,屋下有只野兔或旱獭,屋后一只叫枭或猫头鹰,湖里一群野鹅或叫声如笑的潜鸟,以及在夜里吠叫的狐狸。甚至连一只云雀和黄鹂,这些种植园常见的温和的小鸟,都没有来拜访过我的林中空地。院子里没有小公鸡的啼声和母鸡的咯咯声。根本没有院子!只有不受围栏约束的大自然一直伸展到窗下。一片小树林在窗外生长,漆树和黑刺莓藤钻进了地窖;壮实的北美油松因为缺少空间,挤擦着墙面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根则一直伸到屋子的下面。被暴风刮掉的不是天窗盖或百叶窗,——而是屋后一棵松树的树枝被刮断或连根拔起,成了燃料。在大雪中不是没有到前院大门去的路,——没有大门,——没有前院,——而是没有通往文明世界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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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语星期二、三、四、五来自北欧神话中神明的名字,星期六是以罗马农神Saturn命名。

(2) 普里印第安人生活在巴西。下面的引文出自艾达·普法伊弗的《一位女士周游世界》,1852年出版。

(3) 一杆为16.5英尺。

(4) 引自埃勒里·钱宁的诗《瓦尔登湖之春》。

(5) 实际上,真正的凄凉沼泽在弗吉尼亚州的东南部和北卡罗来纳州的东北部。

(6) 希腊神话中命运三女神之一,切断生命之线的女神。

(7) 威廉·退尔是传说中瑞士反抗奥地利统治的英雄,他被迫用箭射放在儿子头顶上的一只苹果。儿子冷静地纹丝不动,退尔射中苹果。梭罗此处意思是能够冷静地面对危险。

(8) 1847年美国和墨西哥战争中的一个战场。

(9) 长码头在波士顿,香普兰湖在纽约州和弗蒙特州交界处。

(10) 指北美洲纽芬兰岛东南广阔的大西洋浅滩,为世界大渔场之一。

(11) 引自弥尔顿(1608—1674)的《失乐园》,第一部,293—294行。

(12) 彼得伯罗山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西南,青山从佛蒙特州伸入马萨诸塞州。

(13) 本·琼森(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评论家。

(14) 表示猫头鹰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