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荷姆斯泰德罢工
卡内基
在叙述我们企业的发展时,我得提一下1892年7月1日发生的我一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劳资冲突,那时我并不在场,而在苏格兰高地。26年来,我一直积极地致力于协调我们和工人之间的关系,我们之间关系融洽,令人满意,这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情。有人指责我在罢工期间滞留国外,没有赶回来支持我的合伙人。对此,1904年1月30日,我最主要的合伙人菲利普斯先生给《纽约快报》写了一封信,以作回应。他说我总是对工人们让步,即便是不合理的要求,因此我的一两个合伙人不希望我回来[1]。抛开雇主和工人之间友好感情上得到的回报不说,仅从公司的经济结果上考虑,我相信,给工人们较高的工资,让他们快乐满足,对他们的雇主产生敬爱之情,这是一项很好的投资,让步其实就是利润。
贝西默平炉炼钢法的发明给钢铁制造业带来了解放。机器使用至今已经变得陈旧了,公司意识到这一点,在荷姆斯泰德投资了几百万美元用于工厂的翻新,并且扩建了工厂。新机器的使用使得我们的钢产量比过去增长了60%。280名计件工人(以生产一吨钢为单位计算报酬)曾与我们签订了3年的劳动合同,最后一年的部分时间,他们是使用新设备工作的。这样,到合同到期时,他们的收入就可以增长60%。
随后,工厂提出将他们这新增长的60%利润按一种新的方法进行分配,这也就是说,他们只多赚得30%,而另外的30%将被用来补偿公司更新设备的花费。因为改进过的机器的帮助,工人们的劳动强度并没有增加。这样事实上违反了公平和自由的原则,我们是太大方了,在普通的情况下,工人们肯定会心怀感激地接受。但是那时候,我们正在为美国政府生产装甲,时间很紧急,而同时,我们还与芝加哥博览会签订了合同,为他们生产建筑用材。工人中的几个首领得知了这一情况,坚持要拿整个的60%,估计公司将不得不给他们。工厂当然不会同意,而且对于此种要挟——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要钱还是要命?”——公司也不应该答应。这次的拒绝非常正确,如果我当时在家,也绝对不会向这种不公平的敲诈行径作出任何让步。
直到这时,公司的做法都很正确。当与工人们之间出现分歧的时候,我一贯采取的政策是,“耐心地等待,向他们说理,给他们解释他们的要求是何等的不公正”。但决不会雇用新人来顶替他们,决不。然而,荷姆斯泰德的工厂主管却受到了3000名没有卷入这场纠纷的工人的影响。这些工人向他保证,他们能让工厂正常运转,他们急于和那280名工人划清界限。那280人组成了一个工会,只有“加热工”和“轧钢工”可以加入。
这名主管被自己误导了,而他接着还继续误导着我的合伙人。他刚从基层岗位上提拔上来,对此类事情没什么经验。少数结成联盟的工人们的不合理要求,还有那3000名未能加入工会的工人们的意见(事实上他们也是非正义的一群)很快左右了他的思想,他觉得工人们将会遵守他们的诺言,危机很快就可以解除。那3000名工人中有很多人也希望能够取代闹事的280人的位置——至少他们是这样报告给我的。事后看来,当初决不应该恢复开工。公司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工人们说:“现在这里发生了劳资冲突,你们应该在你们之间解决好。公司的报酬已经很慷慨了,公司只有在纠纷得到调整之后才恢复开工,在此之前,你们的岗位将一直被保留着。”或者,如果主管对那3000名工人这样说会更好一些:“很好,如果你们不需要保护,那你们就来吧。”这样,就把保护他们的责任推到了他们自己身上——3000人对抗280人。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这样做,州政府为了以防万一,派出治安官员和警卫来保护那3000人。而带头罢工的工人极具攻击性,他们有枪,他们能够威胁和恐吓那3000人。
在这里,我引用一下我曾经当作规则写下的东西,“我的观点是,应该让他们知道公司决心让所有的工人都停止工作,与他们自由协商,耐心地等待他们重返工作岗位,而不要考虑用新人——决不能这样。”最好的工人不可能在大街上闲逛而没有工作,一般来说,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无所事事。一个有价值的工人,我们一般不会让他失业。在一个现代化的钢铁企业里,要新人成功地操作复杂的机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公司雇佣新人的企图使3000名想要工作的老工人改变了立场,不再是我们的支持者,难道我们能为此指责他们吗?
如果我当时在家,我有可能被说服,重新开工,试验一下我们的老工人们能否像他们承诺的那样去工作。这也是我们主观希望的。但是,我的合伙人第一次开工不是为了要用新人,相反,也是应几千名我们老工人的要求。这点很重要,对于主管的这一可行性建议,我的股东们没有理由不采纳,他们无需为此而受到责备。我们的原则是不采用新人,但是让老工人回来干活,并没有违背这一原则。罢工的工人后来袭击了州政府的办公室,此后工厂又重新开工。稍作回顾,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如果工厂一直停工,让工人们自己协商妥当后再说,该有多好。”但是拥有8000军队的宾夕法尼亚州政府很快采取行动控制了局势。
纠纷发生时,我正在苏格兰高地旅游,直到两天之后才得到消息。在此之前及之后,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那件事情如此严重地刺痛了我。我的事业在荷姆斯泰德所受到的伤害不再给我伤痛,当然,这也没有必要。工人们极度蛮横无理,那是他们的错误。使用了新机器,按照新的计酬方法(多得30%报酬)罢工者每天可以获得4~9美元工资。当我在苏格兰的时候,我收到了工会办公室给我发来的电报:
“亲爱的总裁先生,告诉我们,你希望我们做些什么,而我们也将遵照你的指示去办。”
这让我很感动,可是啊,这都太晚了。错误已经铸成,政府控制了工厂,已经太晚了。
在国外的时候,与我有交情的很多朋友想象到了我的烦恼,他们给我写来很多友善的短信。格莱斯顿先生写来的这封是最让我感激的。
我亲爱的卡内基先生:
我的妻子在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我们的感激,因为你曾致以我们最美丽的祝福。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你正万分焦急,你高贵的努力指引着富人们不要像他们往常一样行事,而是采用一种更加文明的方式,而你却因此而遭受着指责。我真希望能够帮助你从记者们的指责中解脱出来,因为他们往往都过于轻率、自以为是、刻薄挑剔且心怀恶意。我希望能够为你尽微薄之力,没有人会比我更加肯定,尽管你身在大洋彼岸,但你对这次不幸会有十分敏捷的反应。
财富就像是一头猛兽,时刻威胁着,并且准备吞噬人类的道德生活。通过规则和榜样的作用,你叫他重新吐出,我为此而感谢你。
请相信我!
你最为忠实的
W.E.格莱斯顿
当然,普通大众不会知道我在苏格兰,并且对事情发生时的情况一无所知。工人在卡内基工厂里被杀害,这足以使我的名字在好几年里被人挂在嘴边。不过还是有些事让我满意。参议员汉纳是全国市民联合会的主席,这个机构是由资本家和工人代表组成的,在雇主和雇员之间发挥了良性的作用。奥斯卡·斯特劳斯当时是副主席,他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同时见一见联合会其他官员。在具体时间定下来之前,我的一生的朋友马克·汉纳(这一机构的主席,前驻克利夫兰代理)突然去世了。我参加了斯特劳斯先生的晚宴,当晚餐结束时,斯特劳斯先生站起来说,他们已经考虑了汉纳先生的继任人选,所有的劳工组织都赞成由我出任这一职务。当时有几个工人代表也在场,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表示支持斯特劳斯的主张。
我记得当时有多么惊讶,我得承认,对他们我又是那么地感激。我感觉到工人们对我的一片真诚和同情,我工厂里的工人也是如此。但是,在全国大众的眼里,这完全相反。由于荷姆斯泰德暴乱,卡内基工厂已经成为工人正当收入被剥夺的象征。
在斯特劳斯家的宴会上,我起身解释说,我不能接受这一巨大的荣誉,因为我必须避开夏天的炎热,而作为主席,则必须在每个季节都时刻准备着应付突发事件。当时我极为困窘,尽管我努力让所有人理解,这是我所收到过的最让人欣慰的礼物,因为这是对一颗受伤的心的宽慰。最后,我说,如果能选我进入执行委员会,我将倍感荣幸。为此,我获得了全票通过。由于荷姆斯泰德暴乱和工人被杀害,普通民众一直认为我对这一事件,对所有工人都负有责任,自此,我才得以解脱了。
我要感谢奥斯卡·斯特劳斯先生为我作的辩护,他读过我早期的一些关于劳工问题的文章和演讲稿,他还经常向工人引用我的观点和主张。另外,我也要感谢两位出席这次晚宴的来自匹兹堡的工人代表——怀特和谢菲尔,他们很热心地向联合会的其他工人代表介绍了我与劳工之间的良好纪录。
工人们和他们的妻子在匹兹堡的图书馆大厅举行了盛大的会议来表示对我上任的欢迎。我向他们作了一番发自肺腑的演讲。其中有一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关于资本、工人和雇主之间的关系。我说这三者就像一张凳子的三条腿,没有谁先谁后,大家都是不可缺少的。然后,所有人都跟我热烈地握手,我们的心再次连在了一起。我感到在心里有一股力量被提升起来,尽管那已经离这场景有十万八千里,但毕竟我有过一段极为糟糕的经历。
在荷姆斯泰德纠纷之后,我的朋友,罗特格斯学院的约翰·范·戴克教授告诉我接下来的一件事情:
1900年春,我从加利福尼亚的一个海湾出发,要去佛得角的一个朋友的牧场,预备在索诺拉雷普山上打一个礼拜的猎。这个牧场远离文明世界,我本以为在那儿除了少数几个墨西哥人以外,就只有雅基族印第安人。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发现了一个人讲英语,后来知道他是美国人。很快我就知道了是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因为他感到寂寞,迫切地想与人交流。他的名字叫麦克卢基,直到1892年他一直是个出色的技工,受雇于荷姆斯泰德的卡内基钢厂。他就是俗语所说的“高手”,薪水很高,结了婚,并且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家和可观的财富。除此之外,他在当地居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因此被选为荷姆斯泰德的镇长。
当1892年罢工爆发时,麦克卢基很自然地站到了罢工工人这一边。作为镇长,他下令逮捕那些前来保护工厂、维持秩序的私家侦探们。他认为,他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他向我解释说,这些侦探是一支侵入了他行政能力范围内的武装力量,他有权逮捕他们,并且解除他们的武装。这个命令引发了流血冲突,冲突变得严重了。
当然,罢工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罢工工人最后遭到了镇压,麦克卢基呢,他被认为是个凶手、暴徒、叛徒,还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对他的攻击。他受了伤,被当局通缉追捕,忍饥挨饿,被迫逃亡,等风头过去后再说。然后,他发现自己被列入所有钢铁厂的黑名单中,在美国再也没有人敢雇用他。他的钱花光了,最惨的是,妻子死了,房屋也倒塌了。经历了这种种变迁,他决定去墨西哥。当我遇上他时,正准备去那里的煤矿找活干,然而对于墨西哥来说,他们需要的是最廉价的劳动力,而不是像他这样的技术工人。他什么也做不了,又没有钱。很自然地,当他跟我说起他的不幸遭遇时,我为他感到非常遗憾。尤其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人,决不会无谓地空发牢骚。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认识卡内基,并且在罢工发生不久,我正和他在苏格兰,卡内基也没有告诉我罢工的另一面。但是,麦克卢基尽量避免责怪卡内基,他好几次说,如果当时“安迪”在的话,冲突就不会发生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工人们可以和卡内基相处得很好,但是和他的一些合伙人却合不来。
在牧场呆了一个礼拜,晚上我去看过麦克卢基几次。后来我离开那里,直接去了图森、阿里森纳,并且我在那儿给卡内基写了一封信,跟他谈起这件事情。我又加上说,我对麦克卢基感到非常惭愧,可以想象他曾遭到过更加恶劣的对待。卡内基先生很快就给我回了信,在信纸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给麦克卢基钱,不管他要多少都给他,但是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我马上给麦克卢基写信,告诉他我可以给他所需要的钱,但是没有提数额,只是想让他知道,这笔钱足以让他重新自立生活。他拒绝了,说他会靠自己的力量打拼出一条路来,这也正是独特的美国精神,无需我给他帮助,但是他让我敬佩。
我现在依然记得这件事情,后来不久,我和一个朋友,索诺拉雷暴铁路公司的经理诺格先生说起了他。麦克卢基很快就在铁路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并且干得非常好。一年后,或者也许是同一年的秋天,我在加利福尼亚又再次见到了他。他当时正在工厂里监督维修他的机器设备。他变了不少,看起来很高兴,他又娶了一个墨西哥妻子,看起来很满足。现在他的天空变得晴朗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那笔钱的真相,他可能不会相信这来自于那个曾经被迫与他们作对的那个人。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我说:
“麦克卢基,现在我要告诉你,我要给你的那笔钱并不是我的,而是安德鲁·卡内基的,是他想通过我给你一些帮助。”
麦克卢基愣住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该死的安迪,不是吗?”
我希望麦克卢基获得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我很清楚地知道麦克卢基是一个不错的人。据说,他在荷姆斯泰德的财产达3万美元之多。在罢工工人枪袭政府的时候,遭到了逮捕,因为他是镇长,荷姆斯泰德工会的主席。他不得不远走高飞,将一切都抛在身后。
将这个故事发表后,因为我曾说过我的墓碑上将刻上麦克卢基的这几句话,而不是别的东西,以表明我对工人朋友们的友善。报纸上立刻有人登文章来进行讥讽。
只不过在途中
安迪身边的桑迪
噢,你可听说,安迪要将什么刻上他的墓碑,
他的上帝什么时候以死来宣告对他的判决,
不是任何神圣的经文,
而是那不合文法的语句——“这个该死的安迪!”
这个苏格兰人用墓志铭来嘲弄着奉承,
但这并不能赎罪,只不过一件可笑的事情,
耶稣,即便他抛开了所有的金银,他还不过是一个花花太岁,
我们要承认,他有这个权力刻上“这个该死的安迪”。
他不再是一个“大D”,后面还有一个破折号,
因为安迪不想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安全,
这个家伙不耍花样,或做一大篇抚慰人心的演说,
他只是一个迟钝的、直率的苏格兰人
——那就是他“这个该死的安迪”。
所以,当他死去,我们要留意,是否正如他说的:
“我要将它刻上我的墓碑,印上我的棺材。”
他是这样说,要知道,我的名字是桑迪。
我并非那个有钱人,我没有像他那样
“这个该死的安迪!”
【注释】
[1]菲利普斯先生的声明全文如下:
问:荷姆斯泰德发生罢工的时候,卡内基先生依然在苏格兰,一直没有回到美国,有人说,他这是一种胆怯的懦夫行径。
答:当卡内基先生听闻这里出了麻烦之后,他立刻给我们发来了电报,声言要乘头班船回美国,但合伙人请求他不要出现,因为他们认为,为了公司的利益着想,他此刻最好不要在美国,他们知道,卡内基总是会向工人们妥协,不管工人们的要求是否合理。
我从来没有听到哪个与公司利益切身相关的人对卡内基先生的缺席抱有怨言。反而,所有股东为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公司事务而欢喜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