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听戏悟禅
听戏本为富贵人家的平常事,而宝玉却能从戏文里听出禅机,并写下了自己的感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天,正是宝钗的生日,贾母决定出钱替她过生日。正好,贾母的侄孙女史湘云这段时间也居住在贾府。于是,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其余皆是自己人。
上酒席时,贾母命宝钗点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只《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wèn)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到了晚上要散戏的时候,贾母特别喜爱那扮小旦的与扮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们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丫头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住她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小心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儿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宝玉一时怔了,转身回去。
名师指导
黛玉的伶牙俐齿、刻薄、多心、小性儿在她的这一番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回到屋里,宝玉想起白天听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次日与湘云同看,又与宝钗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duì)米[1],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儿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儿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让大家去猜。大家一齐各揣心机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又写了一个字谜,挂在灯上。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于屏上,让众人来猜,并备下香茶细果,以作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又是过节,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你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是元妃写的: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打一玩物。
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写的:
天运无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打一用物。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所写的: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
贾政道:“好像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再往下看是惜春所作: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打一用物。
贾政道:“这是更香。”
贾政看完,觉得这些谜语都非常不吉利,精神就有些不好了。贾母和众人说笑一会儿便散了。过了些日子,元妃又让家里的姐妹都住到大观园去,宝玉也跟着住了进去。
阅读鉴赏
本章主要叙述宝玉悟禅机。宝玉悟到的禅机是:人生在世不要沉迷于纸醉金迷,眼下家族的繁华、姐妹们的温柔都是虚幻的,不应该为它们太费心思。“你证我证”一首,是他对“领悟”的见解:你认为你领悟了,我认为我领悟了,只有通过内心的意会交融,才能够真正达到领悟的地步。等到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领悟的程度,才可以说得上是真正彻底地觉悟了。
知识拓展
-上元佳节-
上元佳节即元宵节。农历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又称为“上元节”,是中国汉族和部分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之一,亦是海外华人的传统节日之一。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而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元宵节是春节之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注释】
[1]碓米:即舂米,用杵在石臼中捣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