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出 逃
罗切斯特先生的前妻并没有死,她患有精神疾病,并且正关在庄园里。法律阻碍了罗切斯特先生与简·爱的爱情,两人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简·爱会接受现实继续留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身边吗?
下午某个时候,我抬起头来,向四周瞧了瞧,我问道:“我该怎么办?”
我心灵的回答——“立即离开桑菲尔德”是那么及时,又那么可怕,我立即捂住了耳朵。我说:“这些话我现在可受不了。要我义无反顾地马上离他而去我办不到,我不能这么做。”
但是,我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认为我能这样做,而且预言我应当这么做。我蓦地站了起来,我站直时只觉得脑袋发晕。我明白自己由于激动和缺乏营养而感到不舒服。那天我没有吃早饭,肉和饮料都没有进过嘴。因为我依然头脑发晕,视觉模糊,四肢无力,所以无法立刻控制住自己。我跌倒了,但没有倒在地上,一只伸出的手抓住了我。我抬起头来。这时罗切斯特先生扶着我,他坐在我房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而且细听着,但既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一声哭泣。再过五分钟,如果还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可要像盗贼一样破门而入了。看来,你在避开我?你把自己关起来,独自伤心?我倒情愿你厉声责备我。简,我绝不想这么伤害你,要是某人有一头亲如女儿的母羊,吃他的面包,饮用他的杯子,躺在他的怀抱里,而由于某种疏忽,在屠宰场里宰了它,他对血的错误的悔恨绝不会超过我现在的悔恨,你能宽恕我吗?”
读者!我当时当地就宽恕了他。他的目光隐含着那么深沉的忏悔,语调里透出那样真实的悔意,举止中富有如此男子气的活力。此外,他的整个神态中流露出那么矢志不移[1]的爱情,我全都宽恕了他。不过没有诉诸语言,没有表露出来,而只是掩藏在心底里。
他颤抖着叹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下楼去了。起初我不知道他要把我抱到哪个房间去,在我呆滞的目光中一切都朦朦胧胧。很快我觉得一团温暖的火又回到了我身上,虽然时令正是夏天,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早已浑身冰凉。他把酒送到我嘴里,我尝了一尝,缓过了神来。随后我吃了些他拿来的东西,于是便很快恢复过来了。原来我在图书室里,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旁边。“要是我现在就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那倒是再好不过了。”我想,“那样我就不必狠心绷断自己的心弦,以中止同罗切斯特先生心灵上的联系。我得离开他。我不想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他坐了下来,但我并没有让他马上就开口。我已经强忍住眼泪多时,竭力不让它流下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哭。但现在我认为还是让眼泪任意流淌好,爱淌多久就淌多久。要是一腔泪水使他生了气,那就更好。于是,我放任自己,哭了个痛快。
“简!简!”他说,语调那么伤心,我的每根神经都战栗起来了。“那么你不爱我了?你看重的只是我的地位以及作为我妻子的身份?”
这些话使我感到难受。可是我能做什么、说什么呢?也许我应当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但是我被悔恨折磨着,因为我伤了他的感情,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愿望,想在我制造的伤口上贴上止痛膏药。
“我确实爱你,”我说,“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我绝不能表露或纵容这种感情。这是我最后一次表达了。”
“最后一次,简?什么?你认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天天看到我,而同时仍爱我,却又经常保持冷漠和疏远吗?”
“罗切斯特先生,我得离开你。”

“当然。我同你说过你应当这样。我不理睬你一味要走的疯话。我的意思是你得成为我的一部分。至于新的生活,那很好,但你得成为我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你得成为罗切斯特太太——应当名副其实。只要你我还活着,我只会守着你。你将得到我在法国南部拥有的一个地方,地中海沿岸一座墙壁雪白的别墅。在那里有人守护着你,你准会过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不必担心我会引诱你上当,让你成为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简,你得通情达理,要不然我真的会再发狂的。”
他的嗓子和手都颤抖着,他大大的鼻孔扇动着,他的眼睛冒着火光,但我依然敢说:“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这是早上你自己承认的事实。要是按你的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我岂不成了你的情妇?别的说法都是诡辩、是欺骗。”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继续说,“在一半是难以言传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气消沉的孤独中,度过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时期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真正爱的东西,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鸣体、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我与你紧紧地依恋着。我认为你很出色,有天分,很可爱,一种热烈而庄严的激情隐藏在我内心。这种激情向着你,并且燃起纯洁、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正是因为我感觉到而且明白这一点,我决定娶你。说我已有一个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现在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可怕的魔鬼。我不该欺骗你,这是我的不是。但我担心你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我担心早就种下的偏见,我想在稳操胜券以后,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险。这其实是怯懦,我应当像现在这样,先求助于你的高尚心灵和宽宏大度,直截了当地向你倾吐生活中的苦恼,向你描述我对更高级和更有价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决心(这字眼儿太弱了)而是表示不可抵御的爱意,也就是在被别人忠贞不贰地深爱着的时候,我也那么去爱别人。随后我应当要求你接受我忠贞的誓言,也要求你发誓。简,现在就对我说吧。”
一阵静默。
“你干吗不作声,简?”
我经历着一次煎熬。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命脉。一个可怕的时刻,充满着搏击、黑暗和燃烧!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期望像我这样被爱了,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拜倒在爱我的人的脚下,我必须摒弃爱情和偶像。一个凄凉的字眼儿就表达了我不可忍受的责任。“走!”“简,这太狠心了!这很不道德,但爱我并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话办会不道德。”
一个狂野的神情使他双眉直竖,那神色掠过他的脸庞。他站了起来,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我颤抖,我害怕,但我很镇定。
“那你期望我活着受罪,死了挨骂吗?”他提高了嗓门儿。
“我劝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宁。”
“那你就把爱情和纯洁从我这里夺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当爱情,以作恶为职业?”
“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就像我自己不会把它当作我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苦难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样,就这么去做吧。我还没有忘掉你,你就会先忘掉我。”
“你说这样的话是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了,你败坏了我的名誉。我宣布我不会变心,而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证明,你的判断存在着多大的歪曲,你的观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难道仅仅违背人类的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类推向绝望更好吗?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这种违背法律而受到伤害,因为你既无亲戚又无熟人,不必害怕由于同我生活而得罪他们。”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变的。“我关心我自己,愈是孤单,愈是没有朋友,愈是无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服从的准则。法规和准则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它们是有价值的,我向来是这么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为我疯了,疯得可厉害了,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数。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岿(kuī)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不来了?你不愿来抚慰我、拯救我?我深沉的爱、凄楚的悲苦、疯狂的祈求,你都无动于衷?”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多么难以言表的悲哀!要毅然决然地重复“我走了”这句话有多难!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你就离开吧。我同意,但记住,你撇下我在这儿,我将痛苦不堪。到你自己的房间去,细细想想我说过的话。简,看上一眼我的痛苦吧,想想我吧。”
他转过身去,一头扎进了沙发。“呵,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生命!”他痛苦地脱口而出,随后响起了痛心而强烈的哭泣声。
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可是读者呀,我走了回来,像我退出时一样坚决地走了回来。我跪倒在他旁边,我把他的脸从沙发垫转向我,我吻了吻他的脸颊,用手把他的头发捋平。
“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指引你,安慰你,好好地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意。”
“别了!”我离开他时我的心儿在叫喊,绝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话,“永别了!”
那天晚上我绝没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着了。从恍恍惚惚的睡梦中醒来后,我做出了回答。这时已经是夜间了,但是,我已经决心走了。把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都留下,包括戒指和项链,把我自己的东西带好。我戴好草帽,拿上披肩,拿了包裹和那双没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出了房间。

我本打算停也不停地就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但到了他房间的门口,我的心便暂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止步了。
我忧郁地走下弯曲的楼梯,知道该做什么,并机械地去做了。我找到了厨房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把钥匙和锁都抹上油。我还弄了一点水和一些面包,因为也许得长途跋涉,我最近已大伤元气,但千万不能倒下。我没有一丝声响地做完了这一切,开了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黎明在院子里洒下了朦胧的光。大门紧闭着上了锁,但一扇边门只上了门闩。我从这扇门走了出去,随手又把它关上,现在我出了桑菲尔德府。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马车夫让我在一个叫作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凭我给的那点钱他已无法再把我往前拉,而在这个世上,我连一个先令也拿不出来了。此刻,马车已驶出一英里,撇下我孤单一人。这时我才发现,我忘了从马车贮物箱里把包裹拿出来了,我把它放在那儿原本是为了安全,不想就那么留下了,准是留在那儿,而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我该怎么办?往哪儿去?当我无法想象、无处可去的时候,那些问题多么难以忍受呀!我得用疲乏颤抖的双腿走完很长的路,才能抵达有人烟的地方,才能找到一个投宿之处。我要强求勉为其难的同情,而且多半还会遭人嫌弃,才能使人听听我的经历,满足我的需要。
天快黑的时候,我走过一家农户。农夫坐在敞开着的门口,正用面包和奶酪做晚餐。我站住说:“能给我一片面包吗?因为我实在饿得慌。”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二话没说,便切了一片黑面包给我。我估计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而只是一位怪癖的贵妇,看中了他的黑面包。我一走到望不见他屋子的地方,便马上坐下吃了起来。
既然我无法期望在屋檐下借宿,那就让我找个地方过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断断续续,地面很潮湿,空气十分寒冷。此外,不只一次地有外人路过,弄得我一次次换地方,没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静。临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读者呀,别要我把那天的情况说个仔细了。我像以前一样寻找工作,像以前一样遭到拒绝,像以前一样挨饿。不过有一回食物倒是进了嘴。在一间小茅屋门口,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进猪槽里。
“可以把它给我吗?”我问。
她瞪着我。“妈妈!”她嚷道,“有个女的要我把粥给她。”
“行啊,孩子,”里边的一个声音回答,“要是她是个乞丐,那就给她吧,猪也不会要吃的。”
这女孩把结了块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湿润的黄昏越来越浓时,我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停了下来。
“我体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觉得走不了多远了。难道今晚又没有地方投宿了吗?雨下得这么大,难道我又得把头靠在阴冷湿透的地面上吗?我担心自己别无选择了。谁肯接纳我呢?但是带着这种饥饿、昏眩、寒冷、凄楚的感觉是一种绝望的心情,那着实可怕。不过很可能我捱不到明天早上就会死去。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死掉呢?为什么我还要挣扎着来维持没有价值的生命呢?因为我知道,或是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另外,死于饥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认的命运。上天呀!再支撑我一会儿!帮助我、指引我吧!”
“我只能死了。”我说,“而我相信上帝,让我试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这些话我不仅脑子里想了,而且还说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驱回心里,竭力强迫它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不出声。
“人总是要死的。”离我很近的一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像你这样,慢悠悠地受尽折磨而死,要是你就这么死于饥饿的话。”
“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一时被男士的声音吓了一跳。此刻我不会对发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说真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尽管这会儿我说不了话,但神志是清醒的。
“也许喝点水会使她恢复过来。汉娜,去打点水来吧。不过她憔悴得不成样子了。那么瘦,一点血色也没有!”
“简直成了个影子。”
“她是病了,还是饿坏了?”
“我想是饿坏了。汉娜,把牛奶给我吧,再给我拿一片面包。”
“先别让她吃得太多,控制一下。”男士说,“她已经吃够了。”于是她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盘面包。
“再让她吃一点点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的贪婪。”
“暂时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现在能说话,那就试着问问她的名字吧。”
我觉得自己能说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简·爱略特。”因为仍急于避免被人发现,我早就决定用别名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没有吭声。
“我们可以去把你认识的人叫来吗?”
我摇了摇头。
“你能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吗?”
不知怎地,我一跨进门槛,一被带到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被广阔的世界所抛弃了。我就敢于扔掉行乞的行当,恢复我本来的举止和个性。我再次开始了解自己。当圣·约翰要我谈一下自己的事时,我眼下体质太弱没法儿讲。我稍稍顿了一顿后说:“先生,今晚我没法给你细讲了。”
“不过,”他说,“那么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我回答。我的力气只够我说出这样简要的回答。
“我们既然已给了你所需要的帮助,那就可以把你打发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吗?”其中的一位小姐说。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脸很出众。我蓦地鼓起勇气,对她满是同情的目光报之以微笑。我说:“我会相信你们。假如我是一条迷路的无主狗,我知道你们今天晚上不会把我从火炉旁撵走。其实,我真的并不害怕。随你们怎么对待我吧,但请原谅我不能讲得太多,我的气很短,一讲话就痉挛。”三个人都仔细打量我,都不说话。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这会儿就让她坐在那里吧,别问她问题。十分钟后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玛丽和黛安娜,我们到客厅去,仔细谈谈这件事吧。”
他们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来了,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时,一种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声吩咐了汉娜。没有多久,在佣人的帮助下,我挣扎着上了楼梯,脱去了湿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我在难以言说的疲惫中感到了一种感激的喜悦,随后便睡着了。
阅读鉴赏
矛盾心理的充分展示是本章的成功之处。简·爱在爱与舍、留与走之间苦苦挣扎,最终痛下决心,决定离开,这是一个何等艰难与残酷的决定啊!
【注释】
[1]矢志不移:发誓立志,决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