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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
1.8.2 第二节 对市井掌故逸闻的津津乐道
第二节 对市井掌故逸闻的津津乐道

在三教九流的众生相和五光十色的风俗画中,引人注目的还有充溢在其中的掌故民俗、文物、书画、古玩等方面丰富的知识,种种行业技艺的掌故说辞逸闻,它们皆活灵活现,展现纸上。

汪曾祺写了许多独特的行当,介绍了不少民间工艺技能的掌故知识,这里为论述得更直接客观和方便,笔者不得不要较多地引用到作品原文,当一回文抄公。《茶干》写酱园: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15]

在这里作家详细地叙写了茶干制作的民间工艺技能。

《异秉》写熟食铺:

王二忙得喜欢。随便抄一抄,一张纸包了;(试数一数看,两包相差不作兴在五粒以上。)抓起刀来(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当的一声拍碎了两根骨头:花椒盐,辣椒酱,来点儿葱花。好,葱花!王二的两只手简直像做着一种熟练的游戏,流转轻利,可又笔笔送到,不苟且,不油滑,像一个名角儿。[16]

包瓜子、花生米、葵花籽儿、盐豌豆的手艺,特别是“切肉”的娴熟技巧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简直是“绝活”。

在《异秉》里,作家还写到了药店: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药店。不知为什么,这药店的东家用人,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从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们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轮流回家,去干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他们的老婆就守十一个月的寡。药店的“同仁”,一律称为“先生”。先生里分为几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是终身职务,很少听说过有东家把管事辞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会延聘一位新管事。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他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从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照例一个人单独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账、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吃饭的时候,管事总是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几人?全城一共才有那么几家药店。保全堂的管事姓卢。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漂亮不漂亮,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饭时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头席总是虚着的。逢年过节,药王生日(药王不是神农氏,却是孙思邈),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县头一把刀,他要是闹脾气辞职,马上就有别家抢着请他去。好在此人虽有点高傲,有点倔,却轻易不发脾气。他姓许。其余的都叫“同事”。那读法却有点特别,重音在“同”字上。他们的职务就是抓药,写帐。“同事”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辞退的可能。辞退时“管事”并不说话,只是在腊月有一桌辞年酒,算是东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请到上席去,该“同事”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卷起铺盖另谋高就。当然,事前就从旁漏出一点风声的,并不当真是打一闷棍。该辞退“同事”在八月节后就有预感。有的早就和别家谈好,很潇洒地走了;有的则请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后一种,总要做一点“检讨”,下一点“保证”。“回炉的烧饼不香”,辞而不去,面上无光,身价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经有三次要被请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终于没有坐上席,一则是同行店伙纷纷来说情:辞了他,他上谁家去呢?谁家会要这样一个痰篓子呢?这岂非绝了他的生计?二则,他还有一点好处,即不回家。他四十多岁了,却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他没有娶过亲。这样,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了。每逢他的喘病发作时,有人问:“陶先生,你这两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着一面说:“啊,不,很好,很(呼噜呼噜)好!”[17]

药铺行当里的掌故知识、人事关系、等级地位、世故人情一一展现出来。

《陈小手》写“接生”这一行当上的一个怪异神通之小手男人以及其高超的职业本领: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18]

《八千岁》则写相马师宋侉子的相马绝技:“他相骡子相马有一绝,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齿,捏捏后胯,然后拉着缰绳领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气很大,一般的骡马禁不起他这一拽,当时就会打一个趔趄。像这样的,他不要。若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当面成交,立刻付钱,二话不说,拉了就走。由于他这种独特的选牲口的办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几个骡马市上很有点名气。他选中的牲口也的确有劲,耐使,里下河一带的碾坊磨坊很愿意买他的牲口。虽然价钱贵些,细算下来,还是划得来。”[19]

这些都显示出汪曾祺极其丰富的掌故民俗、文化历史知识。的确,汪曾祺出身于典型的封建旧家庭,书香世家的门第以及良好的艺术训练(书法、绘画、戏曲都懂一点),使得他博学多艺。他的不少品味有着旧文人的痕迹。能书会画,精于饮馔,爱拍昆曲,对京戏有极高的修养。他的绘画是典型的文人画,不论功力,意趣盎然;文化色彩明显。正是汪氏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广博的社会知识,在小说中,他显示了多种才能:绘画、书法、炕小鸡、和尚烧戒疤、开线店、办炮仗店。在他笔下,有锡匠、银匠、皮匠、车匠、卖馄饨的、卖“样糖”的、开米店的、接生的、和尚、戏子,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几乎都了如指掌。可见,丰厚的生活功底和广博的社会、历史、文化知识对创作至关重要。一个作家只有潜入生活底层,具备丰富的知识,悉心探求,多方捕捉,才能使作品丰富多彩。汪曾祺的小说娓娓道来,信手拈来,别有风味地流露淡淡的文化气味,看似寻常,读来却是不厌。看汪曾祺老是觉得他是在闹市楼头,花荫柳下,醉眼陶然地眺望这个缤纷的世界。

林希的小说每篇都要引申写出某种生态,某种源流。例如《相士无非子》写相士无非子,要“先说说相士是一桩怎样的行当,在相士这宗行当里,还要说说无非子是位怎样的人物。”“所谓相士者辈,就是相面的师傅,吃开口饭的,靠嘴皮子混事由,干的是耍人的营生。但相士中分上九流下九流,顶不济的,在街头巷尾摆上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铺一方蓝粗布,蓝粗布向外垂下来的一角,写上相士的名分,譬如什么李铁嘴,杨半仙之类。正铺在桌面上的蓝布中央,画着一幅易经六十四卦图,桌子角上摆着一十六只大圆棋子,一卷翻得飞了边的《易经》,半卷成卷儿,放在棋子旁边,《易经》旁边是一把折扇,一把宜兴小茶壶。这位相士端坐在小方凳儿上,背靠墙壁,面向市街,但不许东瞧西望,只微合双目似在读《易经》,又似在打瞌睡。相士背后,墙壁上一张白布,四尺见方写着一个‘诚’字。如是,恭候各位倒霉蛋们光临卦摊。”即使描绘梁上君子,也要娓娓道来:“从字义上讲,偷东西的人即称之为贼,但中国人决不肯轻易骂人为贼,轻谩一些的称呼‘扒手’,天津人称‘小绺’,官称为‘剪绺’,江湖黑话称之为‘瘪三码子’,指的全是暗中伸小手将别人的钱财‘绺’走据为己有。称之为‘绺’既形象而又生动,还表现出了那种淘气的神态。高雅一些,称梁上君子,进入20世纪以来,偷东西的不上梁了,于是便有了更高雅的称谓:高买。”而写天津码头的江湖习俗源流:“天津卫这地方,很有几位避邪的人物,只要这几位爷坐在那里,那里便平安无事,久而久之,人们都称这类人物为平安太岁。其中有团头,粪头,还有贼头,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必得将这三位头面人物买通,团头在主家门外立一根花花棒,粪头在花花棒旁边立一根新扫帚,贼头不设标志,暗中都下了嘱咐。否则,你这里花轿抬到门口,新嫁娘才要下轿,呼啦啦一帮乞丐围上门来,这个敲牛胯骨,那个往自己头顶上拍砖头,还有的一根铁链锁从胳膊肌肉中间穿过来,啼哩哗啦,这堂喜事看你如何办?粪头更厉害,你这里才摆上酒席,主宾座次才刚排好,举杯祝酒,恰这时大粪车来了,停在大门外找上风头掀粪车木盖,这酒这肉还有什么味道?贼头呢?那就更无情了,办喜事不偷新娘,办丧事不偷棺材,别的,留心着吧,让你人人身上减轻些重量。”(《高买》)这些既是对小说的氛围制造,又把知识告诉给读者;这是作品的风格体现,又是把津味和幽默糅在其中。林希的文体在叙述开始时就确立了他的艺术思考,要把人物和环境放置在一方水土的独具的坐标系上,从中看出历史,看出人文,看出世事。

而邓友梅的《寻访“画儿韩”》和林希的《松雪图传奇》,对书画艺术的鉴赏,对伪画制作的揭示,以及纸张、印泥、用墨等知识的介绍,也令人拍案叫绝。比如画儿韩寿宴烧画的一场戏,全景与细目,民俗与掌故,迤逦写来,极为精妙。画儿韩借摆寿宴的机会当众烧假画,不过是他苦心经营的“撒帖打网”的计策,以便引出下面的戏文,揭露“当”假画的那五(也包括甘子千)的面目。杯觥交错的酒宴上,突然挑出了假画《寒食图》,真是奇峰突起,令人叫绝。但更让人叫绝的是,画儿韩对那幅画假在何处的鞭辟入里的剖析。他所焚的《寒食图》,可以说仿制假画的假画。它骗得了画主本人甘子千,但一经画儿韩的指点,假画之假也就暴露无遗了。那一字一句,无不蕴涵着他的书画学、气象学、音韵学、历史学的丰富知识。画儿韩谈笑间说得一板一眼,听来令人神飞遐思。文学作品是艺术,不是百科大全,借艺术卖弄知识是不足取的。然而,为了刻画人物,渲染环境气氛,画面上有一点恰到好处的知识性和趣味性,这就为艺术作品添增了色彩,给人们以回味。邓友梅在《烟壶》开篇时说:“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理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和时代风貌。”不仅是烟壶,书画、文物、工艺,甚至连小吃和饮茶无不联系着民族的文化传统。陈建功的《找乐》[20]中街道文化站里那些老票友的京剧清唱,对戏班、流派、剧目、生旦净末丑行当的介绍;《鬈毛》[21]中的老剃头匠“朝阳取耳”、“剃头放睡”的绝活,都具有丰富的艺术知识和民俗知识。林希的《神仙扇》[22]中,对扇子的起源、发展一一做了考证。从舜作五明扇开始,到皇帝仪仗用的羽扇,诸葛亮的鹅毛扇,唐朝的绢扇,宋人的团扇,一直到明代从日本传来的折扇,简直就是一部扇子的发展史。制扇用的材料、制扇匠人在手艺人中的特殊地位,以及扇铺的性质:半个书房、半个学馆、半个画坊、半个古玩店,都透出一个“雅”字来。这可以说是一篇博物志。林希的《寒士》[23]中对宋版书的介绍,《茶贤》[24]对栽茶、采茶、制茶、品茶的讲究;陆文夫的《美食家》[25]中对苏州名菜美食的描绘,都浸透着丰厚的民族文化意蕴,在风俗民情的描写中又透露出清雅的书卷气。

中国称为礼仪之邦,繁缛礼节不胜其详,尤其表现在婚俗礼仪上,婚俗最见出一个民族或一个区域的文化特色,也最见出积习的力量。市井间保留的旧礼节最多,婚俗尤为突出。池莉的《太阳出世》就描写了一场颇有趣的婚礼。新郎赵胜天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武汉小市民家庭,他在一个经济效益不好的工厂当工人。新娘李小兰曾是一个浅薄的“新潮”姑娘。赵胜天结婚得到大哥赵胜才的全力资助,其原因是他大哥原是屠宰工,地位低下,找对象碰过许多钉子,而现在当个体户发了大财,于是他精心地为弟弟策划了迎亲的过程和方式。武汉是商业都市,“喜欢显”是这里市民的文化心理特点,既是阿Q式的“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了”心理的另一翻版:“我们现在——比你阔得多了”,又有着武汉市小市民心理特有的表现形式。武汉小市民喜欢“显”是显财,显钱,显气派。这种“显”是赤裸裸的,又是琐屑的,卑微的,荒唐可笑的,为了“显”,赵胜才耗巨资把弟弟的婚礼办成“武汉市第一流的水平”,为了“显”,迎亲才雇用“麻木的士”,为了“显”,才出现“一支竹竿高高地挑着煤气户口卡”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为了“显”,才撇下十分钟就能走完的直道不走,而要绕上许多路去大张旗鼓地“游行”。池莉把武汉市民的文化心理写透了,那些改头换面的习俗也写得很传神。[26]这既表现了市井的一种习俗,更表现了市民的一种“文化性格”。

总之,市井风情小说具有珍贵的民俗学价值。作家们以小说的形式,对我国各个区域的市井风情、市俗心理、民族情感、宗教观念和日常生活秩序等做了细致、准确、全面和深入的叙述,形成以民俗事象为背景、与人物活动为载体的民俗文本,为民俗资料的收集、整理、保存、流传和理解提供了新的手段、方法和途径,更开阔了文学表达的题材视野,不少作家发挥自己的主体意识,用心灵的感悟去体认市俗风土人情,开启市井风情的情感与艺术空间,从而指向社会、人生的不同层面,传递出作家自身的人生感悟与审美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