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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
1.7.1.1 一、报人视野中的市井人生与章回体小说的推陈出新
一、报人视野中的市井人生与章回体小说的推陈出新

张恨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通俗小说的大家,光长篇小说就写了一百二十多部,老舍称他为“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2]作为报人,张恨水视野甚广,特别熟谙中下层市民,他的笔下女伶、模特儿、妓女、老鸨、家庭主妇、车夫、街头艺人、小商贩、小老板、拳师、教员、落魄文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类人物都有。张恨水的小说创作,不仅深植于中华民族审美基因的底层、对文学审美本性有着过人的深度把握,而且对中华民族传统艺术成规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同化更新,大大提高了通俗文学的品位。特别是他的《啼笑姻缘》、《春明外史》等作品的问世,能够为“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接受”,极大地满足了人民大众精神生活的需要,使人们对通俗文学刮目相看,从而纠正了“五四”以来某些人对新文学的偏颇认识。张恨水创作的大量作品,都以特殊的方式展示中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风俗习惯、民间疾苦、民族情绪和政治经济热点,尤其是对北京、江淮地区及中下层社会的描写,不无独到之处。张恨水在题材和主题的选择、情节的构成、人物形象的刻画及语言形式等方面都成功地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通俗文学创作的道路。

张恨水对于“五四”新文学对非新文艺的否定持怀疑的态度。他说,“现在又有许多人在讨论通俗文学运动。我以为文人不能把欧化这个成见牺牲,无论如何运动,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假如欧化文字,民众能接受的话,就欧化好了。文艺有什么一定的形式,为什么应要汉化?可是,无如这欧化文字,确是普通民众接受智识的一道铁关。他们宁可设法花钱买文语相杂的《三国演义》看,而不看白送的欧化名著。”[3]可见,张恨水对于通俗小说的接受层面是有深入了解的。

张恨水对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不像当时的其他人一样持完全否定的观点,而是认为“章回体小说”也有一定的长处,是应该继承发展的,这种观点的形成与张恨水个人经历有关。“张恨水出生于‘法极守旧’和‘诗礼之家”’,[4]早年受过不少封建教育,他从小爱好古典文学,明清时期流行的“四大名著”、《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不同类别的传统章回体小说都是张恨水少年时期的主要文学读物。这些章回体小说给了他非常深刻的影响,所以在大多数人都扬弃旧形式的新时代,新文学的创始者们对于一切非新文艺形式的文学作品是完全予以否定的,从宋元话本过渡来的章回体小说作为文学形式,不论它的思想性、艺术性如何,在当时都屡受攻击。但是张恨水仍旧坚持他的观点,他说:“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体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明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进这一班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那浩如烟海的东西,它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5]这一段文字表露出了张恨水的心声。我们不难看出,张恨水改良旧章回小说的抉择,是建立在立足传统、弘扬中国传统的民族文化、着眼于大众的欣赏水平、并为大众接受现代事物服务的基础之上的。

张恨水深知市井细民喜欢听故事,他就去精心编织故事。为了争取更多的读者,使自己的作品尽可能满足不同趣味的读者的需要,作者必须具备多种描写的本领,积累广泛、丰富的生活素材。张恨水自幼广泛阅读了大量的章回小说、文史书籍,走向社会后又广泛接触了五光十色的生活现象。传统的诗词文章培养了他文人名士的风流、潇洒;祖父、父亲是技击高手又使他懂得了不少武术套路。由于懂武术,他便在《啼笑姻缘》中穿插了关寿峰父女行侠仗义、锄奸除霸的传奇故事,这样《啼笑姻缘》便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不同,是社会言情与武侠传奇的结合,既有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缠绵悱恻,又有江湖侠士的路见不平、除暴安良,读者可以各取所需,读后可以各有所得,这就为作品打开了更大的销路,读者非常喜爱。因此,张恨水的小说通俗但不庸俗、媚俗。他注重职业道德,不拆烂污,既要获得广大读者,又要对读者负责。《啼笑姻缘》在言情写趣上取得了比较成功的艺术效果,作者没有因袭当时上海洋场章回小说流行的肉感与武侠神怪这两条路子,而是以“赶上时代”的新姿态,融反封建、反强权的思想于一个多角度恋爱故事之中,既富有人情味,又带有强烈的传奇性。作品构思十分巧妙,引人入胜且趣味无穷。军阀仗势霸占民女已为公理所不容,除暴安良的正义之举自然赢得读者的喝彩,而樊、沈、何、关之间缠绵悱恻、悲悲喜喜、变幻不定的儿女之情更是令人沉醉、心潮难平。即使应出版商的要求,作者增加了卖艺义女侠客的“噱头”,但由于作者敏捷的艺术思维,这“噱头”也变成了作品总体构思的有机部分,对人物情节起到了很好的衬托作用。《啼笑姻缘》对于我们正确处理通俗文学的文学性、思想性与趣味性以满足人们的情感期望视野是很有借鉴意义的。同样地,《欢喜冤家》的结局写到男主角受到了“捧角”的侮辱,为保持自己的人格,愤而出走,而女主角却因迫于生计,迫于合同,无法离开唱戏生涯跟着男方奔赴西北,一对夫妻成了牛郎织女,不知何时可以团圆,陷于生离死别的悲剧中。这种结局把张恨水言情小说的暗示式结尾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由单纯暗示人物事件的结局引向了对黑暗社会迫害小人物的愤怒。它无疑加强了小说现实主义力量。《金粉世家》中关于金凤绕了一个圈子之后借到的实际还是自己妻子的钱、而彼此全蒙在鼓里的描写,无不叫人读后喷饭,饶有情趣,且一笑过后又能教人加深对封建官僚家族的腐败本质的认识。这样张恨水成功地实现了对传统章回体小说的改造。他一方面迎合着市民阶层读者的欣赏口味,另一方面又提高自己的小说创作水平,借鉴了新文学和西洋文学的优长,张恨水懂得如何使他的小说更具备自己的特色,表现出传统通俗小说在新时代的叙事智慧。张恨水描写的是适合当时市民欣赏水平的现代生活。那么,如何将这些现代的东西融入章回体小说的旧形式,便成了张恨水在小说创作中有待解决的问题。张恨水曾经说过:“我作小说,没有其它的长处,就是不作淫声,也不作飞剑斩人头的事。”[6]所以,张恨水对传统模式进行了较深的开掘,使传统小说模式的效能得以向更大的范围扩张,“以社会为经,以言情为纬”。《金粉世家》借鉴《红楼梦》成功的经验,把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融入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富豪家庭中,一方面增加了言情小说的深度和广度,另一方面向读者展示了传统的家庭小说结构模式。而《啼笑姻缘》则是借鉴了传统武侠小说的结构模式,江湖志士的仗义行侠在关氏父女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而且在关寿峰思想中体现出来的封建意识以及在樊家树思想中体现出来的资产阶级的全新意识,在小说中没有产生隔膜,而是非常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这不能不说是张恨水的创作能力之所在,他把传统小说中多种艺术形态,连同他自己的思想意识一并融入他的小说中,使新文学的思想与旧小说的形态巧妙地合二为一,因此在传统的市民文学基础上取得了较大的突破。难怪连茅盾也赞扬说:“在近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7]

无可置疑,张恨水的小说受到广大市民群众的广泛欢迎,是与他报人出身这一特殊身份有着密切联系的。新闻工作者的职业特点是能广泛接触社会现象及各阶层人士,能及时了解并掌握大量的五光十色的生活材料,这些都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正如作者所说:“混在新闻界里几年看了也听了不少社会情况,新闻的幕后还有新闻,达官贵人的政治活动,经济伎俩,艳闻趣事也是很多的。在北京住了五年引起我写作《春明外史》的打算。”[8]所以,张恨水的作品内容有强烈的新闻性、纪实性。“多半是随时听到新闻,随时编作小说”,因此,不少“读者把它看做是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非常之大”。[9]在这一意义上说,张恨水小说的某些内容是可以当成“野史”来读的,这也正是广大市井细民所热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