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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
1.6.4.2 二、叙事情调上的“喜”
二、叙事情调上的“喜”

现代市井风情小说的叙事情调具有浓郁的“喜”剧色彩,表现在既有对世俗生活的喜与从容上,也有对物质生活的喜的感受等方面,其中以汪曾祺、予且最为典型。从作品的材料看,汪曾祺写的就是日常性的人和事的方方面面,诸如街巷村落、婚丧嫁娶、特产小吃、服饰器物、社戏曲艺、民间绝技等等,叙述笔调也是不温不火、疾缓有节,洋溢着从容的驾驭气度。与此相适应,汪曾祺设想了一种“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的文学图景,其显著特征是“散文化小说不大能容纳过于严肃、严峻的思想”,“是抒情诗,不是史诗,它的美是阴柔美,喜剧美,作用是滋润,不是治疗”。[52]作家努力熟悉生活中的原型,反复沉淀,除净火气与感伤主义。对汪曾祺而言,生活就是个体存在的丰富性、差异性、特殊性所构成的实实在在的日常场景。人物在汪曾祺的小说中还原为芸芸本然状态但又意趣盎然的市井百姓图。汪曾祺写风土人情,始终怀抱着一种民胞物与的情感亲和,对民间日常生活的情趣无比挚爱。汪曾祺戏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追求的正是民间社会韧性的欢乐,书香世家的门第以及良好的艺术训练使得以“情趣”、“乐感”为主要特征的精神闲游成为汪曾祺更为倾心的境界。大概也因汪曾祺更为散淡、宽泛、平和的欣赏眼光,日常生活得以大面积进入文学视野,一花一世界,凡富情意的日常表象皆可入文。如《岁寒三友》中的焰火节,《大淖记事》中锡匠与挑夫明朗开放的作风,《受戒》中乡镇僧人的诵经与杂耍等等,他们往往使日常生活打破沉闷格局而焕发出内在的激情与欢乐,充满“喜”气。汪曾祺的小说就这样创造了一个古朴、纯真、自由、祥和、喜庆的市井民间世界——处处涌动着生命的欢乐。在这里,市井小民们以一种达观、幽默的心态透视平凡的生活,他们从不怨天尤人,更不自卑自弃。他们生活方式是世俗的,然而又是率性自然的,出家仅仅是一种谋生的职业,它既不比别的职业高贵,也不比别的职业低贱,庵中的和尚不高人一等,也不矮人三分,他们照样有人的七情六欲,也将之看做是正常的事情,并不以之为耻:“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他们可以娶妻,找情人,谈恋爱,还可以杀猪、吃肉,唱“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这样的酸曲。人的一切生活方式都顺乎人的自然本性,自由自在,原始纯朴,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正所谓“饥来便食,困来便眠”。这里的一山一水、草木虫鱼等所有风物皆是有知觉、有生命、有情感、有灵性的。世俗人性得到尽情的展露,一切等级制度界限、一切官职身份都没有了意义,高低尊卑之分一刹那仿佛都不复存在了,大家都亲近了,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对待一切,相互间的不拘礼节和自由自在都融会在欢快的氛围里。生活在高邮镇的市井小民们祖祖辈辈崇尚的就是这种自由、快意的游戏化生存状态以及由此体现出来的乐观爽朗、豪气洋洋的喜剧精神。

予且也是喜剧色彩浓郁的作家,他的作品《如意珠》、《移情记》、《换鼻记》、《相见欢》、《试婿记》、《求婚》等妙趣横生,正如他自己所言“人生出来只有哭、笑、睡觉,更无所谓庄严”,“我们的文章也要用笑脸写出来,方才有趣味,趣味便是文章的灵魂”。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几乎人人对商业反感的中国,予且却分外重视商品化的日常物质生活,并赋予其意味深长的喜剧性。《如意珠》里的朱如意让丢了饭碗的丈夫精心装扮,穿上簇新的西服,坐上汽车,威风凛凛地奔向学校,这“体面和场面”一下镇住了师生,于是丈夫的饭碗又从天而降,显示了“物质”在小市民世界中奇异的“力量”。《移情记》中的夏丹华女士因为富有,而把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小华——这个原本她人的未婚夫戏剧性地变成了自己的丈夫。而《钟含秀》里,男人们指责钟含秀同时与几个老年男子交往,是失去了灵魂的“轻骨头”,但正是那些似乎最有灵魂甚至径直与灵魂同名的男人却没完没了地和“失了灵魂”的钟含秀泡在一块。钟含秀这样的市井女性在抛售物质主义的同时,自身也被社会视作了“物质”本体。予且就是这样执著地表现上海石库门小市民们对物资世界的喜好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喜剧。如此简捷轻松的喜剧还有《照相》、《伞》、《案壁之间》等小说。另外,予且的作品还好设喻,如《换鼻记》中的郁先生常年伤风鼻塞,他却讳疾忌医,宁愿换上一个新鼻子,想痛快地求得永远的解决。然而,事情并不如人愿,这个新换的鼻子反而给郁先生带来了更大的烦恼:吃饭嫌筷子有味,闻到床上被子的异味便要呕吐,唯有将自己关进没有任何特殊气味的房间内才能太平。结果换了新鼻子的郁先生只有一种人们无法及得的好处:被人雇去用嗅觉寻找失物,一如满地走、满地嗅的猎狗。故事极具喜剧性,充满了反讽。予且小说中感兴趣的还有对两性之谜的探讨,叙述者明明在描述着两性之间最隐秘的私事,却故意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正经面孔,给读者以心理解脱。如他在《我怎样写〈七女书〉》中所说:恋爱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就像供人欣赏的“画”,踢来踢去的“球”,赠与他人而不思回报的“礼物”,杀人不染血的“利剑”;也可以像至死无悔的作茧“春蚕”,燃烧得血泪一摊的“蜡烛”……援譬设喻轻松谐趣,着实令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