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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
1.5.2.2 二、文化的冲突:对市井人物的偏爱与对知识分子的贬抑
二、文化的冲突:对市井人物的偏爱与对知识分子的贬抑

更必须注意的是池莉、王朔等人非常明显地表现出对市井人物的偏爱和对知识分子的嘲讽和揶揄。知识分子一向被认为是社会的精英,是先进思想的创造者和传播者,是社会生活的审视者与批判者,是改革的先驱者和引路者。但在他们的笔下,知识分子的冷漠、软弱、酸腐、不切实际,与市民阶层的热情、开朗、乐观、实在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对比中作家赞美了市民的生存智慧。池莉和王朔这两位新时期最早礼赞市民精神的作家在对待知识分子形象上如出一辙,两人对于知识分子的虚伪矫饰,故作清高等劣根性,都进行了辛辣的挖苦、嘲讽。他们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俱不光彩,知识分子们在蓬勃饱满的市民社会面前映照出了自己的黯然和可怜,正应了早些年的话:“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两人都明显地偏爱市井人物而贬低知识分子,这种倾向实质很大程度上受到我国古代市民文学《水浒传》等小说的影响,在《水浒传》中作家写的“文人或文官如王伦、刘知寨、黄文炳、贺太守等都被视为道德上的对立面而加以批判或嘲讽。而在梁山英雄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文人智多星,则是一个没有功名的村学究,行事与其说是个文人,不如说像个算命先生,可以说和传统的文人士大夫阶层没有什么关系。”[53]这与明代市民阶层的崛起、市井文化的兴盛密切相关。池莉、王朔等人继承发扬了这一传统,赞颂了新时代的市民生存智慧,知识分子则成了他们奚落揶揄的对象。在知识分子/市井小民、精英文化/通俗文化这两对范畴中,池莉明显贬前者而尊后者,而这取舍的依据就是生存智慧、生存能力的高低。池莉有那么一种生存体验:死是容易的,而活是很不容易的。“生命就像一只鸡蛋,不小心磕哪儿就破了。”[54]这是大多数挣扎社会底层的小市民都会有的喟叹。正因为感到活的艰难,池莉才决心要“写当代的一种不屈不挠的活。”[55]活的能力就往往成了她价值判断的标准。印家厚、吉玲、陆武桥、辣辣都具有或顽强坚韧,或工于心计的生存智慧,有一种不屈不挠活下去的精神,往往是文化层次低的小市民才具有实实在在的生活能力,知识分子常常缺乏这种能力,一个个便非常迂腐可笑,自然要受到池莉的嘲讽。而这一点恰恰是池莉衡量人物生存价值的标准。《不谈爱情》中作者通过庄建非的眼光将高知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王珞与市民家庭的吉玲,将庄家与吉家对比,写出了知识分子的可怜可悲可鄙和市民阶层的可爱可喜可亲,珞珈山文化(精英文化)的失势和花楼街文化(市井文化)的优胜。王珞与庄建非在同一医院,谈恋爱时,天天给庄建非写信,幽叹他没有理解她在电梯里的暗示,埋怨他让她在花园里空等,却不屑于谈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她把爱情看得太浪漫太不切实际。吉玲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在吉玲出走的几天里,庄建非的生活全乱套了。尽管庄建非嫌妻子吉玲粗俗,可离开妻子,自己连饭都吃不上口,他的高雅不得不让位于填饱肚子的需求,因此不得不对吉玲屈服;王珞脸上有雀斑,庄建非无意说了句“百雀灵”,她扭头就跑。吉玲住在花楼街,庄建非贬低了吉玲的家庭,吉玲却没耍小姐脾气。王珞的浪漫、小心眼与吉玲的单纯、质朴形成对照。吉玲要比王珞实际得多,她的目的就是得到庄建非,为此,她忍辱负重,但一旦达到结婚目的就大不相同,对庄建非大打出手,然后回到自己的娘家,追求另外一个目的,要庄家承认自己。王珞的失恋,吉玲的成功正体现了市民阶层的生存智慧。吉家是富有人情味的。庄建非认为:“他自己的母亲太冷静太严峻了。他从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亲的笑声,是吉玲母亲生怕他没吃好没吃够的眼神。母爱应该是溺爱不讲理智的爱,但他母亲从来不可能不讲理智。”与此相对,庄家对吉玲的到来似乎波澜不惊,庄母、康建亚同她搭讪了几句,父亲支吾了一声。午休时间一到,他们就送客。吉家的热情、随和与庄家的冷漠、刻板形成了对照。但最终庄家父母为了庄建非夫妇的和好,实为儿子能出国来到了花楼街。至此以庄家为代表的珞珈山文化和以吉家为代表的花楼街文化的碰撞以花楼街文化即市民文化的全胜而告终。庄家父母的失败不仅仅是无可奈何而是他们自觉的价值选择,为儿子出国即选择了实际实在。也许池莉对知识分子家庭的枯燥有挥之不去的情结,四年之后,她又描绘了一个“庄家”——温泉家(《一去永不回》)。温功达、张怀雅夫妇思想僵化,等级观念很强,没人情味,瞧不起工人。温泉的出走,表明作者对知识分子枯燥、理智的唾弃。

《你是一条河》继续歌颂市民的生存智慧,王贤良的浪漫、酸腐、荒唐与辣辣的踏踏实实求生存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在生计很艰难的时候,王贤良给嫂子写情诗,单腿下跪求婚,而辣辣从中读出来的却是“欲望”而不是情感,坚决地予以拒绝,“我这辈子是守到底了”。但她只对王贤良守到底,对能让她卖血给她生计之需的老朱头至死都保持着半公开的情人关系。王贤良本是贫苦人出身,他求婚的对象也是贫苦人,他忽视环境忽视对象,对牛弹琴,显得非常好笑;这位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教师,在救起跳河自杀、目不识丁的嫂子时,居然这样劝她:“你怎么能这样子呢?生命属于个人只有一次啊!”为了赢得嫂子的爱,他竟借中外爱情诗来试图打动她,此时,叙述者跳出来议论:“辣辣对诗哪有什么兴趣,……她有时发出笑声并不是对诗的理解和赞赏,不过是觉得小叔子这书呆子挺有趣罢了。”一个年轻的小学教师不敌一个孤老头,显得很可悲。看来,所有的浪漫不敌生存的铁律。《你以为你是谁》中的湖北大学中文系李老师简直就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装得很高雅,可一肚子低级趣味。他从骨子里喜欢汉口小市民的生活方式,打麻将、跳舞、唱卡拉OK,样样都来。他的可笑在于明明摆脱不了市井趣味的吸引,却又总要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使自己高于周围的人。别人邀他去打麻将,他心里想去,嘴里却说自己很忙,正在写一篇论文,并夸耀说将以英、法两国文字发表。陆武桥骂一句粗话,他赶紧记下来并写上解释,以便以后写论文时用;《白云苍狗谣》中的黄头为表示对领导的尊重,竟在大冬天里穿西服;《霍乱之乱》里的防疫站主任闻达脚上总是穿着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这些人物似乎远远地落在时代后面,而且生活知识太浅薄。《小姐你早》中的戚润物,虽然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古板迂腐的她早已与现实生活脱节,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她手足无措,最终在文化层次比她低一大截的李开玲的诱导下,才渐渐恢复女性的自觉意识,并重新找到自信。“不知不觉地对社会有了一些新的了解,对生活产生了一些新的认识,接受了一些新的观念”,并能像个地道的“小市民”那样聪明起来,对丈夫实行盯梢并寻机给以致命的报复。在这个故事中,不是知识分子启蒙了市民,而是市民改造了知识分子。

《生活秀》中的来双扬是池莉着力塑造的一个“市井英雄”。她是一个单纯卖鸭颈的女人,却不是一个卖鸭颈的单纯女人。她从小在吉庆街小小的商海中漫游,在艰难的闯荡中,打出了一片江山,也练就了机智练达的处事本领,形成了倔强而又泼辣的独特个性。她是来家唯一挑大梁的人,挑大梁的来双扬熟谙平民社会的生存法则,具有高度的生存智慧和很强的生活能力。她可以在吉庆街顺顺当当地做她的鸭颈生意,无人敢与她竞争。她既有小商小贩对商业利益追求的睿智与聪明,又并非惟利是图,六亲不认。“她做起事来,只要能达到目的,脸皮上的风云,是可以随时变幻的。手段是不要考虑的。”凭着从底层历练出来的人生经验,使她懂得对哪些人硬不得,对哪些人软不得,因此她可以顺利解决家庭内部的一系列纷争,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付出实质性的代价。她是吉庆街的偶像,谁的心里都无法不服气,每个人都在自觉维护他们的偶像。来双扬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价值和成就所在了。她特别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成就感,为此,她死活不肯离开吉庆街,即使过日夜颠倒的日子也在所不惜。这份珍惜体现了平民对自身价值的认同和肯定。还有《你以为你是谁》中的陆武桥也被作者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市井英雄。工厂效益不好,他毅然辞职成了餐馆的小老板,发了财的妹夫要抛弃妹妹陆掌珠,一家人手足无措,他出面后,妹夫刘板眼不提离婚了。他敢教训不务正业、骗钱胡混的弟弟陆建设。总之,他敢爱敢恨,有情有义,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因此不但引得他的妹妹陆武丽对他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连女博士宜欣也和他发生了火山爆发般的爱情。总之,池莉一写到市井就充满感情,就流露出赞赏,尽管有时也不回避市井的粗俗、低鄙和丑陋的一面,但这一面常被淡化。她写得最成功的是市井人物,每当写到知识分子,她的笔端就控制不住地露出嘲讽和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