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丹尼尔·贝尔曾对“文化”作出了这样的定义：“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文化领域是意义的领域，它通过艺术与仪式，以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1]这对我们颇有启示，姑且将这一定义延伸到以展现生态景观和表现市俗文化见长的现代市民小说上面，同样也有其适应性。生态景观、市俗文化无疑也具有对人的生命过程提供以民间理性为观照点的解释，而小说艺术又因其更利于“以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比现实的市俗生活过程和市俗事像的展示更具体更形象，更“切近人与历史、人与社会的深刻关联点，因而也更容易蕴涵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2]现代中国市民小说正是现当代文学史上各阶段以市俗文化为主要表现内容的小说创作文本的聚合，它通过表现市井文化中集体性、传承性、模式性、地方性的市俗事像和市俗心理，来关注中下层民众的生存境遇、行为方式、心理愿望、宗教信仰、伦理观念、道德范型及社会组织，实际上它是以市俗的内容和文学的具体性、情感性、审美性特征相结合的方式对人类的生命过程提供最充分的形象化的叙事。

马克思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资生活本身。”^[3]马克思视“生活”为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并进而指出：“现代历史著述方面的一切真正进步，都是当历史学家从政治形式的外表深入到社会生活深处时才取得的。”^[4]诚然，生活，包括吃穿用和休闲在内，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方式，只是在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怎样吃、怎样穿、怎样用、怎样玩的方方面面，各民族表现出种种差别，发展自己的智慧，创造出独特的文化形态和民族传统。在此需特别指出的是，比之于其他只把衣、食、住、行作为一种背景的小说，现代市民小说明显不同，“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景观构成了市民小说叙述的本体，作家们努力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景观中挖掘出“生活的况味”，从而品味出人生的意义。

这里所说的生态景观，主要是指为维持自我生存和繁衍后代而进行的活动范畴，它总是在个人的现实环境中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市民小说绝大多数可称得上是日常化写作，其特点就是把日常生活作为文学叙事和审美的主要对象，来不断描述日常生活和经验，具有将日常生活转化为艺术的审美倾向。其本质是对人生庸常经验和世俗诉求的表现，取消附着在日常生活之上的一切诗意的、理想的、精神的因素，并企图以此来消解、颠覆人性的普遍价值。日常化写作的这种创作姿态消解了文学艺术的神圣性、理想性和超越性，从而赋予文学艺术一种平民色彩，使日常生活从国家政治和传统伦理道德中分离出来成为私人领域，并为其提供存在的合理化依据。现代市民小说的大多数作家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写作姿态，主要是因为作家在意识上接受了商业化社会对文人的世俗化改造。社会与时俱进，其分化发展的结果使市民和知识分子之间消弭了界限，有相互转化的可能。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人即开始由传统社会神圣的角色定位转向现代社会自食其力的世俗角色。这一时代的部分知识分子完全摒除了文化精英的身份及与之有关的启蒙意识，拒绝与时代、国家、民族有关的宏大叙事。日常化写作赋予了文学一种平民姿态和形象，以日常经验的庸常性来消解和颠覆传统文学的精英身份和崇高原则，以日常生活逻辑来消解人的价值观的理想性，显示出一种用生活消解文学的神圣性、理想性和超越性的趋向。作家们通过叙述日常生活、日常经验和颠覆传统价值观来还原现实生活的原生态和“纯态事实”，还原被传统精神饰物所遮蔽了的现代市民的日常生活。

诚然，“日常生活”决定了市民小说诉诸市井细民世俗欲求、满足现实精神欲望的意识形态属性——即市井文化的“市井意识”。这里所说的市井意识，是指商品经济、消费社会中影响、制约甚至支配大众现实日常生活的一种思维方式或价值观念，它以市井文化为载体，消解精英文化的“彼岸理想”，肯定并宣扬当下的世俗生活以及从中滋生出来的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这是一种“迥然不同于泛政治意识形态以及传统意识形态的另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关注终极意义和对终极价值的承诺，后者关注现实意义和对当下利益的获得；前者是理想主义的，后者是实利主义的；前者注重精神追求，后者注重物质消费；前者维护意识形态的纯洁性、正统性、神圣性，后者则表现出自己的杂糅性、中立性、大众性”。^[5]秉承“市井意识”，现代市民小说描绘出了从20世纪初期到90年代社会历史的变迁和不同时代、不同区域市井间的市俗景观，刻画出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真实地展现出三教九流的众生相和由这些人物构成的光怪陆离的社会景观，他们是中国社会的经济、政治、人情、世态的风俗画上的市人相，或者说是市人相的生态景观图画。

这些生态景观总体上呈现出相同的市井特质，但各个不同的区域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异。下面为论述方便起见，尝试着以区域来管窥市井生态景观的种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