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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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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福辉

肖佩华关于现代小说市井意识和叙事的书稿将要出版,他嘱我写篇小序。我似乎没有不写的理由,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仔细想想,几十年前的情景并不是这样的。我研究生毕业多年后,有家出版社同意出我的论文集,但附加的条件是要请我的导师写一篇序文。记得我当年是如何地忐忑不安呵,战战兢兢,言语木讷,大起胆子向老师吐出了要求。所幸老师并未拒绝,松下心来的样子至今还能记得。时代究竟不同了,老师一方和学生一方都已经有了太多的改变。

学生改变的重要之点,就是眼界比前开阔,学术准备较为充分,经验也丰富了些,不是那么稚嫩了。我初见到的肖佩华,便是这样。他已经在地方的大学里从事现代文学教学工作多年,与周围的人不同的便是他年龄稍长,有点我行我素的味道。他确定自己的研究课题是历年来我最省力气的。因为他原来对当代的池莉等作家就有兴趣,也发表过文章,觉得王朔、苏童、莫言的作品里市井世界都相当精彩丰富。现在他提出把有“市井”色彩的小说上溯,与现代文学联系在一起,我即表示同意。我觉得,一个研究者自己提出课题,一般是从已有的学术根基出发,然后生长,然后辐射、连贯、发挥、深化,造成一定的气候。这是十分可取的,这是正途,所以我表示赞成。

后来我提出作这个题目要与古代市井小说打通,肖佩华欣然接受了。他现在写出来的,现、当代文学是其主体,古典文学是个大的背景,扬长避短,这当然是对的。总括起来,这个课题的不新鲜之处,是这些年来研究市民社会、市民文学已经成了“显学”,是个“热门”。但还有新鲜的地方,便是专做“市井”,并且把古今演变打通。过去,当我们只把眼光死盯在“五四文学”、“左翼文学”、“五十年代文学”或所谓“十七年文学”的时候,我们仅仅注意描述的是我们对世界文学的回应。一旦把任何一种当今的文学现象与古代接续,我们就势必要讨论真正的中国问题。我们就会将视野放得更宽,不仅不是线性的,也不是简单的两相对照,而是网状的全方位的思考。

从已经写出的书稿看,它自成体系。肖佩华研究了何谓“市井”,市井与“都市”、与“城市”的关系,什么是中国源远流长的“市井意识”(据他的界定,这里主要指中国市井细民阶层的生活态度和思想观念,以及中国作家在着意描绘这些市井细民生存的本真状态时,所展示出来的市井风情、审美趣味和市俗情趣所构成的这些作品的底色和基调等),传统深厚的“市井意识”又是如何在现、当代市民小说的叙事中得到显现与转换的。在小说人物形象(形形色色的流浪者、汽车夫、人力车夫、乞丐、妓女、舞女、侍女、土匪、票匪、海盗、盐枭、洪门子弟等)、故事模式、喜剧风格、民俗文化沉淀等各个方面,都详加了论述。在所涉及的众多作家作品中,既有历来认为与市民关联密切的老舍、张恨水,也开辟出现代海派作家如穆时英、施蛰存、徐訏、苏青、予且、张爱玲等的市井世界。这与我过去的海派研究是有关的,我确实说过:“我把海派小说定义为世态小说。它们与《莺莺传》、《碾玉观音》、‘三言二拍’有割不断的渊源关系。中国古代本有历史传奇,英雄传奇,后来才有市民传奇。海派故事便是新的市民传奇。”(见《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肖佩华还特别注意到汪曾祺。我认为汪的家乡高邮的城镇描写,真是从市井人物和市井生活方式中淘洗掉民间的污秽成分,而升华到了美的极致。这样,就把现代文学中的京派、海派研究在某种意义上打通了,这里是包含了较大创新成分的。

“市井”的研究当然也是都市(城市)文学、文化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以往我们注视中国现代文学的城乡结构,乡的一面如鲁迅、王鲁彦、台静农等勾勒的东南一带的农村画面,大部分所写则是沈从文的湘西边城、蹇先艾的贵州道上、萧红的呼兰河生死场、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一色是偏僻之地。城的一面便是茅盾的上海,老舍的北京。而市井的研究有可能把我们的目标转向这两者之间,转向过去也按乡村看待的,其实已具有城乡结合部特征的广阔的中间地带。像沙汀的川北大山中的市镇,师陀豫中的果园废城,汪曾祺苏北县城那样的出色描写,其中确乎活跃着市井社会和市井人物,他们似更接近中国本土的城市成长史,也更易带我们去理解上海(张爱玲、穆时英)、成都(李劼人)、武汉(池莉)的城中之乡的趣味,打通都会、城市、乡镇的割不断的联系。我过去读徐訏,觉得他在《风萧萧》里能写上海,在《荒谬的英法海峡》中能烘托出欧陆都市的风情,但鸿篇巨制的《江湖行》的情节许多都移至长江流域的各个市镇,而对这些市镇的描写显然不是徐訏之所长,不免替他可惜。现在仔细想想,这是表现“江湖”即“市井”的需要。因此《江湖行》里的人物就不可避免地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上海。我们可以同样用这个理由来关注所有武侠小说的城镇背景,看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金庸们的那些客栈、酒店、青楼、庙宇、擂台,构成了怎样的文化环境。肖佩华没有将武侠小说引入“市井研究”,有他自己的考虑。记得我们曾几次讨论过王元化先生所重视的中国游民文化现象,认为这种文化尚游侠,喜豪放,经济上不治生产,阶级关系上疾恶官家、仇视富豪也不避乱打乱杀,生活上放荡不羁,自由散漫,不受拘束,这些特色与民间会社、农民举义、市井里巷的文化形态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实际上,是极大地渗透到都市(城镇)下层日常生活当中去了。由此,研究中国的城市,就不能不研究“市井”。本书中提出:“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市井’代表着城市的底层,是中国城市的根本,抓住了市井,也就捕捉住了中国城市的‘魂’。”是能言之成理的。

肖书的着眼点,在于综合。因为需概括那么多的作家作品,自然不是一件易事,力量都用上去了,分析便会相对弱些。这本也无可厚非。但从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作者倘能展开更深入、更艰苦的全新的文本细读,还可以催生出更璀璨的智慧火花来的。但愿肖佩华在出版这本新著的兴奋之余,能给自己未来的学术前景开辟出更艰辛的道路来。这是我的期待。

2007年11月于京城小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