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往事不堪回首，仔细斟酌起来也不尽然，因为每个人所面临的环境所经历的曲折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所以想起过去那些无论是悲愤抑或是欢欣的记忆，都实在值得用温热的手掌去轻轻抚摸，用扑簌簌的泪水来净化的。

活到近七十岁的我，就一直在不停地经受着历史进程中起伏跌宕所传递给人的身体与灵魂的震颤，就一直不停地像牛反刍似的思考或解读隐匿于那些个震波后面密码般的故事，常常感叹很苦很累，但又不乏从苦涩里尝到丝丝甜蜜的无法形容的一种满足。这种内心深处的感觉，近几年以来，我才找到了一点并活得踏实随性了一些，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有如穿越了浓云密雾的翻腾到达了峰顶，尽目望去真是从魍魉世界进入到了光明的天地，生命中亦越来越体悟到股股神圣浑厚的力量在蔓延、滋长。它究竟是怎样的境界，真一时半会理不出个头绪，姑且把这个人生的阶段归属于“大悟”却尚未“大彻”的境界。这是因为人的思想并非什么一个不变的固体，乃是伴随着生存状态的飘泊会发生质的飞跃的。也许，只有生命的火焰脱离了某种无形力量的束缚就像河水溢过了堤坝才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绚丽姿态，其实这比喻不玄虚，曾经弃离了常规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享受过散漫自在的幸福的。从1999年至今，我拍摄的社祭影像越拍越像自己心灵的独白，而心灵的独白也越来越像秦陇大地间古老苍凉的语言了，客观现象和主观意识的界限正渐渐淡化，物我相融的过程亦正是净化气质的过程，于是朴素的生命情感和镜头下的生活瞬间都获得了凤凰涅槃式的喜悦。

琢磨琢磨，真有点不可思议，人到了这个年龄段才觉着眼前清晰了，尤其是近十多年来我把视觉的目标终结在我国西北地区保留最完整的古老的祭祀礼典上，那一幕幕演绎的天神、地祗、人鬼间数千年来情未了的庄严静寂的画面，使我不再困惑苦闷，反倒是我一生之中头脑最为清醒的时候。这清醒缘于我曾面对过的每一位社祭者，缘于他们对天地神灵的崇拜和具体的行为方式，我以为他们的虔诚不是后天耳闻目睹才学会的，是他们从祖祖辈辈的血脉中点点滴滴传承下来的，没有任何矫情，因为就在社祭者与灵魂里的形态进行交流之际，连举起镜头的自己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好像受到了感染而变得凝重起来，里面还夹杂着一点哀伤。这份于大山峡谷间神秘氛围的营造是从一颗颗真挚的心灵缓缓涌出，通过身躯的关节和声音，如墨色点染在白纸上，渐渐形成的那种用语言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我的净境。他们的每一副面孔、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表情甚至每一声低吟或呼吼，都肃穆化了，成为大自然的辽远韵律的有机组成部分。每当他们尽情为自己的祈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之也”时，整个人就像是一根根上紧了调好了音准的琴弦，会骤然发出一种恍惚不定、难以捉摸的律动。有段时间，当我抽空审视用镜头推开的这扇历史厚重的门扉，静下心来一遍遍打量这一幕幕场景过程的瞬间，似乎觉得我也捕捉到了图片构成中社祭者的形象所包含的些许意蕴，但很模糊不清，现在想想，其中之一，即是要依托祭拜之船渡过波涛汹涌的水面去达到某个幸福的彼岸吧。

现如今，我也看到许多人渴望生活的美感，虽然没什么过错，但彼此交流时则会发现其内心空虚的成分较多，因为他们对于物质方面的享受和过度的自我欣赏几乎高过了一切。西北地区尤其是西北大山里的农民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单调，但身心却没有一丝的悲观，他们朴实的精神情感所折射出的人性的光辉，真让我感受到民俗民众的伟大。前两年我写过一篇拍摄手记，其中有这样的总结：“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含辛茹苦一年的间歇时刻，广大民众把对各种邪恶势力和人间灾难的挑战，对美好前景那扑朔迷离的憧憬，通过锣声、鼓声、炮声、吼声、膜拜等形式，一泻千里般喷涌出他们心中的大苦大悲，大喜大愿……虽然社祭时的祭祀与祈祷往往并不能天遂人愿，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社祭文化作为一种群众意识，充分体现着广大民众传承的力量和自我释放的渴望。”这些颇具高度的语句是我以往的创作经历中从未萌生过的，感谢丰实而伟大的人生，感谢祖先隐秘而圣洁的创造，我深信将来定有更多的摄影家带着这种既遥远又陌生的意绪，梦游似的进入社祭者的氛围里，并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比我更加深邃地体验到全新的生命意义和历史价值。

几经推敲，朋友们帮助我将这部摄影文本集取名为《社祭者》，实在较以前的命名《社火》妥贴了许多。社火的欢腾是目前存留于人们脑海中非常普遍近乎简略的概念，无法涵盖“万物有灵”这一最早的社祭观念，它或许能给读者造成阅读上的误导也说不定。倘若真的事与愿违，我真有愧于社祭者们。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口头禅，直到今天我忽然感受出它沉甸甸的分量。看来，要名正与言顺，只有将美好镶嵌在图文上，那埋入时光隧道的音符方能奏响直达心灵的乐章。这乐章足以抚平人困惑、狂躁的思想，足以缓解人灵魂的愤怒，让仁爱和祝福如喜雨挟裹着泥土的气息渗入我们的血液里。还需要强调的是，书中所收的120幅图片，无疑是我完全处于社祭者的状态下拍摄的，否则，就不知如何按下手中的快门。另外，为了使广大读者了解有关社祭的风俗，特选辑了张畯、陈荣哲等先生的相关文字，为本书增色不少。

在《社祭者》付梓之际，请允许我说：我庆幸，我有那么多的朋友，是你们促成我完成了这部著作；我庆幸，我有一个和睦的家庭，是你们支持我完成了心愿；我庆幸，我有那么多农民兄弟，是你们成全我拍摄了这些庄严的影像。我还要感谢诗人叶舟为此书作序，感谢摄影家王征、语言学家藏策、摄影家李胜利作为学术批评，感谢吴平关、李克胜、杨柳、张发栋、张畯等朋友给予的帮助。

怀念我的母亲：顿首！

感谢我的朋友：作揖！

2012年9月于平凉　　　　

孙廷永，1943年10月生，山东莱州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1980年代初开始发表摄影作品，先后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千余幅，获奖百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