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地方性知识的没落

2006年，上汉村的田会长已经在村庙做了11年会长了，他感慨地说：“现在庙上明显没有早些年代隆重，以前家家来人，现在只来三分之一，而且来的多是老年人和中年人，青年人不来。进庙上香的更多是群众，他们识字少或不识字，学生一般不来。干部当官的来的很少。一般是有求神仙的来，无事的不来。老百姓一般都认为是迷信，因为他们不懂宗教信仰，也就不说是信仰。而干部和当官的把上香拜佛称为信仰，问神动驾认为是迷信。虽是这么说的，但有事还是问神。由于科学的发达，信息的畅通，老年信徒的去世，青年人不再认识宗教、盲目地崇拜宗教，我想十年后这里冷冷淡淡，来往的人是寥寥无几。方神信仰若干年很可能会在农村消失。”

以方神信仰及整个乡土观念为主的地方性知识的意义系统，对人们的约束性是有所区别的。对本地常住人口的约束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从本地迁出的、大部分时间在外的人，因时空距离的拉大导致认同度的降低，因此这些人基本上是游离于“地方性知识”这个意义边缘或之外的。如果从乡村人口大量外出这一维度来看，有一种挣脱地方性知识或者削弱这一意义之网构成人数、建构强度的力量成日趋强大之势。这部分脱离乡土社区生活的人，由于生活于不同的意义系统之中，他们所从属的原来的意义之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再像他们所处身其中时那么重要了，直到割断了与既定意义系统之间的联系。他们或许会转向其信仰的新的方式，或者转向无信仰的状态，乃至质疑原有的意义系统。

不过我们看到，即使在作为世代定居的个别本土居民，他们对方神信仰的看法，也受意识形态挂帅的影响，处于迷信与民间信仰的两种认知之间徘徊矛盾的心理。配合我调查的一位中学教师朋友，对此方面关注的多了一些，校长便认为他是在搞“封建迷信”，思想有些不对头，还专门找他谈话。这是个很有意味的现象，作为当地主要信仰形态的方神信仰，并不是所有人的信仰共同体，而且最先发生的是这样一些有知识的人脱离于这个共同体，并回过头来质疑和反对它（用意识形态的眼光来否认民间信仰存在的合理性、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人的认识、态度和作用在文化变迁中至关重要。这种鄙弃什么、选择什么的观念形态，能够决定传统文化的命运和发展。我们知道，完全否定传统文化是不对的，特别是以为自己有知而勇于解放在他看来蒙昧无知的人时，它已经无知地破坏了文化。对文化的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也是不对的，但在文化的取舍和更新中把最珍贵的部分无知地舍弃掉也是灾难性的。至少，应该给予不符合流行意识形态的事物以一定的宽容，起码不要把世界变成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是作为现代文明社会的人类能够想通和做到的。

这位校长（事实上不止他一个人）为什么会将民间文化指认（感觉）为落后的东西，列维-斯特劳斯曾用物理学上运动的概念来解释这种感觉：当文化与我们在同一方向上移动的时候，我们感到它们十分活跃；方向不同，它们就显得静止不动。原因在于在这位校长（以及更多的受过唯物论思想教育的人们）的认识上，以城市文化为代表的现代文明里面没有这些东西，那么接近、支持和发展（甚至包括研究）这样的民间文化，就是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是一列反方向的“列车”，不但静止不动而且加速落后。怪不得他为我的这位教师朋友担忧，并要与其谈话。殊不知要是仅仅破解了其中的结构或建立了相应的模型时，它们就已经是多么的“科学”（富于智慧）。何况其中还有那么多未知的领域是科学目前所不能认知的。

这样的人正如张爱玲所谓的读书人“有点相信而不太承认”。由此是否可以这样推测，当地文化水平普遍提升之后，他们都加入祛魅的行列。因为人的理智化的过程就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即人类将神从现实世界除去，届时也就是方神信仰终结的那一天！从破四旧开始，包括现行的教育，使他们面对科学与迷信“非此即彼”的选择，打乱了人们原有的信仰观念，使他们处于一个“文化自觉”与不能自觉之间的尴尬的两难境地。这是处于客位从外部观察到的，就他们自身来讲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早些时候，方神信仰活动在当地不仅表现为一种宗教共同体，村庙也是一个文化的集会场所与中心。过去，人们有事没事老爱往庙里跑。庙里既是寄托精神的地方，也是人际交往的一个公共空间，一个娱乐与打发时光的地方。说是娱乐，因为在一些方神的活动仪式中，参与者被调动起极大的兴趣与热情，是一次难得的在公共舞台上的展示机会。如会长对活动的组织，给参与者分配任务与指挥，阴阳对助手和仪式程序上的指导，参与者极为投入地坚守某一岗位，过会时每家每户都要精心准备一桌供品（民间厨艺的展示），这些活动是平静的村庄少有的盛大聚会和节日，没人愿意放过亲眼目睹和参与其中亲身体验。通过这一行动释放激情，调节自己的文化活动。对整个村庄来讲，也是对四季节气和农事日常生产生活秩序的一种调节，如念经祈雨仪式，便是村民面对旱灾的一种集体抵抗与祈求行动，一种试图改变自然界力量的行动。现在，人们有事没事则守在家里电视机前，观念和兴趣都发生了转移。它的宗教性和娱乐性都已大幅度减退，已成为民间信仰衰落的根本性和显著的信号。

一般情况下，当外来宗教比本土固有宗教力量强大时，固有宗教就会受到攻击使之面临危机，此时就会有一种保存和延续自身宗教传统的“本土运动”发生，这也是两种文化初相遇时常见的情形。可是对于当前的民间宗教信仰来说，它所面临的既不是外来宗教，也不会引起“宗教振兴运动”的本能反应，民间宗教信仰最危急的处境是——它面临的是外来“无宗教”的观念浪潮，和举着大旗前来“招安”的“民间文化”，这两者以“现代化”的空洞身份出现的情势，对民间宗教都是严峻的挑战和致命的打击，无论哪一个，背后都藏着一把放着“祛魅”的寒光之剑，它们随时会拔出来刺向民间宗教信仰的喉咙，而祛了魅的民间宗教信仰还算是民间宗教信仰吗？过去，过分的恨（“除四旧”）险些要了它的命；今天，过分的“爱”同样会使它死于窒息。种种迹象表明，曾在村落间居精神核心地位的民间宗教信仰，正露出一种被“去民间宗教信仰”化的端倪。

按说与一个民族基本的价值观、宇宙观、生活态度及宗教信仰、传说神话等投射体系相关的文化因素，是文化变迁中最稳定的部分，可变迁是在时时悄悄发生着的，并表现为量的变化，首先是随着人口输出导致弟子减少，当地文化持有者被大量带走；紧接着是仪式规模的递减和程序的简化；最后是流动的人口引进的视当地文化为落后和应该抛弃的外来的思想与观念。就这样，量的萎缩一直在继续着，乃至留下来的人不足以建立起坚固的信仰体系来抵御这种不见硝烟的冲击，出现信仰危机，动摇它原本稳固的基础，呈现出文化传承的非连续性特征，如滕尼斯所说的，一代代人对父辈信仰的“继承”发生了断链。

某种社会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都有其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在这个基础上，人类学家认为文化变迁是一切文化的永存现象，人类文明的恒久因素，文化的均衡是相对的，变化发展是绝对的。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变化的“零起点”，一切都在过程中。说到底，以民间信仰为代表的乡村社会文化变迁，是一个现代性和传统如何共存或如何协调进退的问题。一部分在原有文化环境中成长的人外出了，文化持有者数量剧减。留下来的人，通过电视看着城市的生活、全球的花花世界，对那些“落后”的本土文化已无暇顾及。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创造和参与意识渐渐淡化，文化氛围消散，宗教意义消解，少有大范围、有组织的文化活动，与历史上的盛况相比，无论地方戏曲、方神信仰、祖先崇拜、风水观念等传统民间文化都日趋式微。

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理解，每个时代的人都是在前人所创造的文化模式下开始生活的，没有前人创造的文化即传统文化，个人就无法生存和发展。另一方面，人们只有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创造出新的文化。而传统文化的继承和传递，主要依靠社会制度（包括本源的经济制度、婚姻家庭制度，以及派生的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和文化制度等）来进行。因为制度作为一种社会结构，它可以通过自己的组织系统把人类文化传递下去。目前的问题是，乡村社会制度本身是涣散无力的，它几乎丧失了继承、传递乃至习得、更新的力量。还有随着科学理性的提升，一方面对“落后”的本土文化进行祛魅，另一方面对多元的外来文化表现出一定的期待。或者说当传入的新文化特质没有调适和形成可受用的文化资源的时候，出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文化上的空当。是否可以断言，这是文化变迁或传承过程中出现的非连续性特征。或许，种田乡的文化变迁状态正处于这样一个时段。

金泽认为，民间信仰可以走向民俗化，当“宗教性”日益淡化后，有些民间信仰中的观念和行为就慢慢变成了民俗。其实能够留在当下的才叫活态的民俗，遗失后经挖掘和文本化的，就已变成了文献中死的民俗。因此，变迁的过程就是一个地方性丧失的过程。

①陈进国：《信仰、仪式与乡土社会：风水的历史人类学探索》。

②郑振满、陈春生主编：《民间信仰与社会空间》。

③郑萍：《村落视野中的大传统与小传统》。

④［法］福柯著，钱翰译：《必须保卫社会》。

⑤见《中华道教大辞典》。

⑥徐珂：《清稗类抄》第10册。

⑦林耀华：《义序的宗族研究》。

⑧许地山：《扶箕迷信的研究》。

⑨阙岳：《舁神出游与“流动的社会”——以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庙会为个案》。

⑩［英］J.G.弗雷泽：《金枝》。

毛泽东：《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

［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

秦晖：《教泽与启迪：怀念先师赵俪生教授》。

［英］拉德克利夫·布朗：《社会人类学方法》。

孙尚扬：《宗教社会学》。

高寿仙：《中国宗教礼俗》。

王志远主编《黄河文化丛书·宗教卷》。

杨文炯：《传统与现代性的殊相：人类学视阈下的西北少数民族历史与文化》。

郭淑云：《原始活态文化：萨满教透视》。

以往常说的“封建迷信”，把“封建”这一政治概念和“迷信”这一认知方式放在一起，是风马牛不相及。有些学者提出用“民间信俗”这一概念。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

金泽：《民间信仰的聚散现象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