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师是给你解惑的,不是指路的
王 征:我拍西海固的时候,有一次到了西吉县党家岔一个偏僻的村子,住在了和我年龄相仿的村长家。晚饭后,村长的父亲知道我是银川来的,便向我打听两个人,我一听老人家要打听的人正是我的父母。我问他为什么,老人家说,那是1961年夏天,村子头年冬上就没粮了,一开春慢慢就有了饿死人的事,到夏天情况越来越严重,饿死的人也越来越多。老人那时候还很年轻,他和几个还有点体力的后生,用架子车拉上了一个饿得开始浮肿的妇女,走了快两天到县城去要粮。当时我父亲是西吉县委书记,我母亲是妇联主任。老人说那天没找到我父亲,他们就去了妇联,母亲听了这村的情况后,没说什么,就领着他们奔了战备粮库,借我父亲的名义打开粮库,让他们拉走了三架子车的粮食,这才救活一村人的性命……后来,我在我父亲那里也证实西吉县私放战备粮救济灾民的事情,为这事我父母都受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我父亲说那时候私放战备粮,是要杀头的。
孙廷永:这些我们都经历过。
王 征:那个年代的许多苦难,今天的我们是无法想象的。不过我们在生命历程中,总能遇到一些人一些事,让你开始醒悟,让你慢慢明白。
孙廷永:西北这个地方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而它的民间系统和社祭形态里有许多东西既让我着迷,又使我疑惑。我总是带着感恩的心,将镜头对准民间的普通人群,但疑惑总是没机会得以打开。我渴望能在文化层面和思想境界上步入正道。
王 征:用佛教的观点看周围,我们的周围都是活菩萨,你是,藏策也是,像是遇到了上师。上师是给你解惑的,不是指路的。有时候,你脑子里一直在苦苦思索多年的东西,也许人家一句就给你点透了,就是解惑。藏策就属于解惑的高手。刘树勇⑩前不久教育我,大概是说,人常常得益于这么几个方面,你的感知力,你的学识,还有你的经验。有些人天生的直觉力和感悟力特别强,能感知很多东西;有的人通过读书学习研究,能建立自己的学术框架和理论体系,学识发达;还有人经验丰富,哪怕他是一个农民,他所有的道理,都是经过了验证的道理。还有一种人,就是先知,根本不用验证,先前就知道了。我说像三大宗教的缔造者都是先知。他说我属于那种感知力还比较强的,适合拍照片不适合做什么理论。
他说得对,我从来都是好书而不怎么读书,不像藏策读过那么多书,这不又是一次上师的点化,我知道了该好好拍照片。
藏 策:但是你悟性特别高,确实是。
王 征:那不一定。刘树勇说话向来透彻,逻辑很清晰,我想这里面的道理也就是说,你好什么,你长于什么,你就把那个东西做到你能达到的极限高度,就OK了,能不成么?哪能不成?我们在平凉说话,崆峒山下说话,那用道的思想说,即使你成了还是要放下的。
藏 策:一个人他不可能各个方面都很强,当然有的人兴许能在许多方面做到挺好,但是这毕竟是少数。一个人一辈子把什么都玩好了,那是不实际的。把什么都弄强了,也是不可能的。你就把你最擅长的那个发挥到极致。
王 征:我常常很感叹那种超感知力,像释迦牟尼面对一草一木,就能破解出那么多天地间的大道理。他是一个王子,能为了一棵小草的逝去哭得捶胸顿足。他是疯子么?不是。他为什么?他在感知那棵草的生命。释迦牟尼也曾苦读过他那个时代的所有重要著作,他要验证佛教的所有道理,这就是释迦牟尼。
我和藏策在《像说》
中讨论的问题,只是想和大家一起思考我们平日不怎么思考的东西,也就是在影像回归本体的可能性中,能不能开启更多的思考维度,显然不是去探讨什么走出瓶颈的道路。打个比方就像“学术”二字,大多时候是因学生术,而不是因术生学。庖丁解牛那样的极端案例,那是禅,是大学问,但是一般概念下还是学在前术在后。用在我们的摄影上,你把影像之道悟清楚了,你将使用什么样的方法,走什么样的道路,那是自然而然就清楚的事情,也许这才是重要的。
有时候想想,摄影的事还真不是什么大事,道家看重天地造化是有道理的。一个人追求完美,活得很累,禅师对他说,这世界是一半一半的。天一半,地一半;男一半,女一半;善一半,恶一半;清净一半,浊秽一半。很可惜,你拥有的是不全的世界。为什么?你要求完美,不能接受残缺的一半,所以你拥有的是不全的世界,毫无圆满可言。他又去问佛,说我,羞我,辱我,骂我,悔我,欺我,骗我,害我,我将何以处之?佛说,容他,凭他,随他,尽他,让他,由他,任他,帮他,再过几年看他。
这是讲禅,是用对立反证的方法把道理讲清楚。我们常常使用的单一判断方式是无法把两极相容的道理认识清楚的,或许只能说此时此刻你的判断觉得哪个好哪个坏。我喜欢白色的时候觉得黑色不好,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对立面,千万不要把它撕开,两极单一判断的结果容易使问题更加迷惑,两极单一判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世界能用好坏说清楚吗?不能,我们有许多事情就烂在这上头了。禅是剔除了单向的两极判断,用造化来判断这个世界。
孙廷永:我真没有这样去看待过一件事情。
王 征:这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今天喜欢白,明天喜欢黑,后天喜欢红,大后天喜欢蓝,大大后天又喜欢复合的金色。金色灿烂,但它也许更迷惑人,实际无论黑白红都是单一的迷惑,这个世界迷惑人的东西太多了,难道我们只会单一方向去解释这个世界?错了!它不是正途,它是歧途,复杂才好玩。
孙廷永:是好玩。黑马也不是马,白马也不是马,红马也不是马,马便是马。
王 征:道对于我们摄影来说是干什么的呢?是平衡判断,是圆融。圆融是种境界,太高级了。我们必须自助自励,我们必须自醒长处与改进之道,特别是,我们务须忆念自性,才有可能如常,才有可能圆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