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征：观看民间祭祀和社火，你会看到它是游离于中国传统佛教、道教、儒教之外的另外一个系统，也就是民间信仰系统。我和石宝琇③曾经做过一次关于宁夏青铜峡民间系统的考察，那儿有个牛头山寺庙群，其中有个庙叫黑驴寺。传说庙里的和尚病了，他无法下山驮水，几天没有水喝，已经奄奄一息，庙里的黑驴便自己下到山底，冲着河边的人们叫个不停，并示意着山上庙的方向，有人理解了黑驴的意思驮去了水，救活了和尚，人们便修了这个小寺，纪念这头神驴继续造福百姓。我还去过一个青蛇庙，讲述了一只青蛇如何制服盗匪保护村民的故事，村里的人便有了每年耍青蛇的传统。在民间信仰系统里面，不仅仅是有民间寺庙这样的固定形态，还有许多是通过社火形态来表述、延续的。仔细听听他们的解释，那些民间崇拜的对象，也会与神学系统联系在一起，与儒教文化联系在一起，甚至与巫术沾边，常常是各家混杂的系统，儒释道彼此不分。

孙廷永：民间一般都很实际，往往会把宗教和民间崇拜一股脑都揉在一起。

王　征：民间很多的诉求和寄托方式，非常自由特别。那年我在陕北的定边县安边镇拍社火，正好是邓小平逝世的日子，那里有放风筝的习俗，风筝飞的很高，似乎有种灵魂性的东西在上边。人们把需要纪念的人到庙里写好名字，把某些祈福或纪念之类的诉求，做成一个小挂件，通过连线让风筝带飞上天去，很特别。那天我去看，有人正拿了邓小平的遗像挂在风筝上。我还拍了几张，挺好的。对邓小平的悼念，这种民间纪念很有意思。

藏　策：你说的这个很民间，我倒是有体验。我们那年春节跑到陕北拍社火，有天早上起来一开电视，新闻报道说邓小平去世了。我说坏了，这是国丧，不让演社火了怎么办？我们不是白来了嘛！结果当地的旅馆老板说，放心，照演不误。农民苦了一年了，就指着这几天热闹热闹呢……这个给我印象特别深，给我触动也相当大。当时我就想到了西方的狂欢节，社火实际上是中国的狂欢节，有这个古意。

中国的民间系统，实际上是多元的，属于萨满教。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④，一个狗，一头驴……只要你是有灵性的，就有可能成为神，包括厕所里都有厕姑。实际上，中国民间的信仰是多神的，它跟西方的一神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神论就是只有一个上帝，其他的都是乱灵怪神，都是“撒旦”。佛教也一样，佛教讲不二法门。大宗教都是一神教，是不能乱崇拜的，你必须只有一个法门。

民间是不管这个的，今天我在甘肃，这里干旱少雨，那我肯定要敬龙王；明天我在天津，那儿有海，于是就拜天后宫⑤了……

王　征：民间信仰更多的是融会贯通，认的是对人们生活有密切关联的东西。比如说驴救活了和尚，或是突然多起来的什么草救活了全村人性命等等，它就有了灵性。我们考察的牛头山寺庙群，大小有一百多个寺庙，还有像鸡窝大小的，全是这村那村这家那家修的，都搁到了一块儿。

藏　策：一神教也有这些故事，你比如说一头驴，一只狗，但却不认为是动物本身的灵性使然，而是上帝赋予了动物以超常的能力，是上帝让它这样的。佛教也是如此，是佛祖显灵来点化你。民间信仰则不具备这种体系。

孙廷永：我想，因为生活的苦难和生存的不易，人们的心灵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慰藉，但是它没法归到一去。有时候，佛、道、儒离他们太远了，村庙里的神离他们最近，最实用。

藏　策：归到一就有体系了，你不归一就没体系。

王　征：梳理不同的民间信仰系统，不是简单记录几张照片就可以的，这往往不是摄影师能干的。

藏　策：那是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干的事，而且还得穷尽毕生精力。

王　征：别看宁夏牛头山一带那一百多个小庙，如果你把它作为一个文化课题来呈现的话，那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你要去寻找这些庙是谁建的，为什么建，里头有什么说头，有什么故事，它与特定人群的关系、有什么样的仪式、不同时期的不同变化等等。这个系统太大了，出来将是一个巨大的文本，我们摄影家的确是不一定非要做这样宏大叙事下的综合文本，那是需要强大的知识背景的，也许与学者共谋可能更实际一些。

社火表演在不同时期总会结合当时的时政需要，有一些时政化的表现，如今当然也会体现商业社会的需要，但更多的是从戏剧中吸取营养。它与中国的戏剧息息相关，人物、故事、扮相等都是直接从戏剧里搬来的，那又是一个大的系统。戏剧化的社火主体游演于乡间村落，实现某种传统文化的教育功能。过去识字的人很少，道德伦理等公共基础教育往往是靠戏剧和社火这样的方式扩散传播的。用戏文的人物和情节，把人间道理自然地传达出去，寓教于乐，一边是耍的人，一边是看的人。耍，包含了很多的意思和能耐；看，体现着很多的接受与评判。通过这么一耍一看，人与人之间实现了沟通。那么在这个“耍”的过程中，又有一些什么呢？虽然只是一种非专业人士的展示与抒发，但我们要比试一下，暗地里还要比试财力，看置办的家当如何，服装精美与否，表演效果和社火技艺怎么样，还有我村里有多少头驴，有多少头好的骡子，多少匹高头大马等等，它都很讲究。借助社祭社火，便完成了村落与村落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家庭成员之间的祈福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