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诗意千寻瀑
——与孙廷永先生晤谈
叶 舟
廷永先生长途奔袭,进我办公室的门时,便带来了一股气息。他率真,无设防,几秒钟的寒暄后,他就开始诉说自己,好像在挖掘另一个人的生平。他时常笑,肚子里装了一只会发笑的马达似的,心无城府。这是我和他第一次晤面,摄影家吴平关从中作保,所以我对陌生人的警觉与距离瞬时消弭了,拉呱是必须的。
此前,吴平关兄以他一贯的肃穆和认真,在我的电脑上拷下了廷永先生的煌煌大著《社祭者》的电子版,嘱我悉心拜读,学有所成。凭着对吴平关艺术造诣的信任,我不仅反复研读,心生感佩,还思忖这些画面背后的创作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遭际和念想,怎样的操守与情怀?在一个纷乱浮华的年代,为什么只有他独执己见,截取了这些鲜为人知的画面?
现在,他来了,坐在我对面。
廷永先生年近七旬,岁月无奈,身上无丝毫的老迈之相。他长身大手,双耳挺括,言辞滔滔,端是一位来自“一山一水一圣人”的山东后裔。他反应迅捷,我的问话刚完,他便脱口作答,且条理清晰,逻辑分明。他的指尖不停地夹起一根根红双喜,这是他喜欢的烟,如他本人一般,充满了喜气。
由此,他的谈话被我记录在案,归纳整理。
他说:
这次将《社祭者》的策划、编辑任务交给吴平关和杨继军他们,我放心。这一方面是朋友帮忙,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水平在这儿,水平精准,能把关,上档次。这是我的第二本书,以前出过一本小册子,风景的,有关崆峒山及道教、佛教的,但这次不一样,有一种期待吧。
如果书出来,里面的内容能让人感动,知道还有“社祭”这样的文化案例,被人铭记,那我就满足了。毕竟,这是我十几年的心血嘛,算是交到了一个地方。
年轻的时候,我也写过诗,也酷爱文学,但因为生计,我被迫放弃了。但多少年来,可以说我诗心不改,我不打牌,不爱玩,始终喜欢读书,也存了不少的书籍。我觉得,唯有读书和思考,才能给人思想上的快感。
谈起我为什么拿照相机,话就长了。
……第一次拿照相机,还是我上中学时,因为我是班干部,所以班主任对我很信任。同学们下乡劳动时,老师交给我一台135的进口相机,叫我把劳动的火热场面拍下来。在乡间,四季分明,大自然还很原始,我拍得很快乐,也爱上了这份活,虽然我当时还不大懂光圈、速度什么的。毕了业,我参加了工作,就想自己买一台相机,偷偷攒钱。有次去西安,我花了八块钱,买了一台华山牌的机器。我的第二台相机是海鸥120,对,在那个年头绝对属于奢侈品,挎在身上,很有一种骄傲的成分。
但很快,我对这种随意性很大的拍照产生了不满,对自己也生气,我就想搞创作,创作自己的作品。在平凉,我的老师是摄影家毛地,人正直,不作假,对我有莫大的教诲。他教我取景,教我思考,教我如何进一步地提高,比如在冲洗过程中怎样掌握各种胶片的特点,等等。后来,毛地老师叫我投稿,去参加中国摄影家协会甘肃分会的一次影展,我就投了。真没想到,这次省上的影展我得了铜奖,一下子奠定了我的信心,我对摄影的爱也更加深了一层。
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我所在的企业渐渐没落了,事情多,头绪杂,我主管交通安全,又是工会主席,简直分身无术,连照相机都束之高阁了。1996年,企业面临破产重组,我才有空重新拿起了照相机,继续我的创作。但这一段时间不稳定,时断时续,每年只集中在三个时间点上。
一个是“五一”,它是春天开始的季节,山花烂漫,一元复始,春回陇东大地;另一个是“十一”,春华到了秋实,刚好是收获的季节,到处都有拍头,很入画。再一个是春节,我最喜欢拍春节了,因为它和季节的关联少了,却和文化紧密起来。在陇东一带,到了农历腊月和春节时,文化气息和底蕴是最彰显的,比如社火,比如祭祀,比如春联什么的,不胜枚举。
1999年底,腊月里,一个影友喊我去采风。此前,我们经常在周围拍,方圆也不过三百到五百公里的样子。但这一趟不同,偶然走进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山沟里,举目荒凉,一派萧瑟,道路上布满了冰辙,寸步难行。问了问当地老乡,对方说有车进去过,我当时不知他指的车是三马子,就以为我也能闯进去。幸亏我技术好,开着一辆吉普进入了大山深处的那座村落。——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也找见了此后我创作的母题:社祭。
我震撼了,一切都超乎我的想象。
这个村子是一百年前才建立的,他们的祖先进入时,可能还山清水秀,比较养人,像个世外桃源吧。但后来乱砍滥伐,山上的树都伐光了,常有灾害发生,一到庄稼熟了的时候,夜半时分,各种小动物便出来了,啃食粮食,糟践了不少,村民的生活也越加清苦。这里的房子是石头砌筑的,糊了泥,民风淳朴,对外人也十分友善。
我们进去时,刚赶上闹社火。我惊诧于在如此贫瘠的环境下,三十多户的封闭村庄,他们竟然还有兴致闹社火,自己给自己演社火。唉!欢乐其实就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满足。社火队也寒酸,脸上是墨汁涂的擦的,拆下被面裹在身上,就可以当战袍,骑上家里的骡马,就披挂上阵了。
我心生不忍,掏了几百块钱,打发人出山,去县上买了油彩,让他们漂漂亮亮的,焕然一新。那几天,我蹲在村子里,沐浴在他们的欢乐中,看见了他们在社火中的大悲大喜,知道这是他们一年到头的一种情感宣泄的通道。
他们唤起了我的理解。我觉得应该记录下来,不能错过。
一说起拍照片,廷永先生就像个谈经夺席的禅师,也仿佛一位在地埂上查看庄稼的好把式,头头是道,一泻千里。我一边观望他,一边打开了屏幕,让他拍下的一帧帧画面依次呈现。这是一个阴郁的下午,云朵携带了雨,从窗外的天际上覆压而来。室内香烟缭绕,将他陷入一片虚幻中。他的话若旁白,若解说,若回忆,仿佛黄昏下,一个人在抚摩沧桑的往昔。
他说:
从1999年开始,迄今我拍了13年,这是我唯一的兴趣。
我拍了它,拍完了这本《社祭者》,完成了我的主题。爱一个主题就像爱一个人,你内心就有了责任,会时刻去关怀它,去照料它,生怕它会消亡,从眼前消失掉。我现在揪心这一农耕文化的命运,比如一个村子里,支书或队长不喜欢的话,不给钱,不许搞;比如经济发展了,农村的社会结构也有了大的变化,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有时过年也不回家,家里留下一些老人娃娃,社火没人演,自然也就传承不下去,等等吧。近几年再去拍,越来越觉得今年不如往年,红火劲和热闹一年年地落寞下去,慢慢淡化,几乎快消失了。
因为爱,我也力所能及地捐助了不少(弟子插话说,廷永先生这些年光为社火的演出捐了近万元),心里却很清楚,现代化的冲击,已使民间文化有了一种突变,这是谁也抗拒不了的,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也许,正是在这个关头,我的相机才会保留下一些原始的素材,留待将来。
我从最初的看热闹,到慢慢去欣赏,再到拿起照相机投入进去,拍下了这些画面,在画面中呈现农民自己的高兴,演出完了,接着便想到了它的未来命运,这是13年来的一个过程,心里的一条轨迹。它凝聚了我的情感,像一种酵母,在我的心里渐渐发酵开来,不能自抑。
我觉得,它的过去和将来,恰好是中国社会的一种表征。
演出时,他们大喊大叫、怒吼、嬉戏、癫狂,无所顾忌,这是农耕文明的一种狂欢仪式,带了一种宣泄的作用,是民间的表情,历史的切片。可现在呢?整个社会的面部神经麻痹了,丧失了表情,我们没有别的力量去呼吁,去图存救亡,书生一个,只好用手中的机器,去挽救一些什么。
我留下的这些影像,它是真实的,充满了一切细节和元素。我不奢望我的每一张都是震撼的,只希望它是有内涵的,它是“现场”。
我想我做到了。
廷永先生学养丰厚,自幼酷爱诗词。晤谈中,他不停地背诵海涅、莱蒙托夫、歌德、严阵、余光中和毛泽东的精彩句子。他喜欢大词,诸如人民、革命、历史、中国等等,频繁出现在他的论点中。他更喜欢引经据典,脱口而出,包括毛姆和巴基斯坦前总理阿里·布托的格言。他记忆力超群,有问必答,一副磊落的神态。——我忽然想,他应该是一位行走的诗人,拿照相机的诗人。他可能没有写下分行的文字,但他已经用一双脚,在秦陇大地上写出了无数的诗行。
恰值农历四月,与这样一位热烈的人晤谈,几乎是一种享受。
民国才女林徽因仙逝后,大哲金岳霖先生曾给她撰了一副挽联。我想,这副对联也异常贴切地描画出了廷永先生,遂不揣冒昧,转致于他: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傍晚时,我拿出了“普鲁斯特问卷”,请廷永先生作答。——这个著名的问卷曾是法国沙龙中的流行游戏,经《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回答后,名声大噪。直到现在,法国著名的《名利场》(Vanity Fair)杂志每期都会刊登一个人的问卷答案。问卷由一系列简单的问题组成,包括被提问者的生活、思想、价值观及人生经验,等等。
于是,廷永先生的形象在这份答卷中立体起来,呼之欲出——
问:你认为最理想的快乐是怎样的?
答: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肯定。
问: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答:最怕失去健康。
问:你自己的什么特点让你最痛恨?
答:性格固执吧!
问:别人的什么特点让你最痛恨?
答:冷漠。
问:还在世的人中你最钦佩的是谁?
答:我爱人。
问:你目前的心境怎样?
答:非常美妙。
问:你觉得什么是最被高估的品德?
答:理解。
问:在怎样的情况下你会说谎?
答:如果我的真实,会对对方造成伤害,会说善意的谎言。
问:你对自己的外表哪一点不满意?
答:表里如一。
问:你最喜欢男性身上的什么品质?
答:负责任。
问:你最喜欢女人身上的什么品质?
答:贤惠。
问:你最常使用的词汇是什么?
答:“我想”。
问:你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或东西是什么?
答:妈妈!(泪水潸然)
问: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答:神来之笔。
问:如果可以让自己改变一点,你希望是哪点?
答:能让自己更缜密、深邃一点。
问:你认为自己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
答:把四个孩子都抚养成“人”。
问:如果有来生,你希望下辈子成为什么样的人或物?
答:呵呵,来世继续我的今生,因为今生的好多事还没干完。
问:你最珍惜的财产是什么?
答:这本书。(指《社祭者》)
问:你最伤痛的事是什么?
答:幻灭吧。
问:你最喜欢的职业是什么?
答:乐手。
问:你本身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
答:友爱,善良。
问: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答:陀思妥耶夫斯基。
问:在小说中你最喜欢的英雄人物是谁?
答:《巴黎圣母院》中的夸西莫多,如果他算英雄的话。
问:你最认同哪个历史人物?
答:邓世昌。
问:谁是你现实生活中的英雄人物?
答:(未答)
问:你最厌恶的是什么?
答:贪得无厌。
问:你最遗憾/悔恨的是什么?
答:没有上过大学。
问:你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离世?
答:不要给人带来任何麻烦,不要久久躺在病床上。
问: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答: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2012年5月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