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结语 纪念碑、天鹅与书卷——贺拉斯的自画像
结语 纪念碑、天鹅与书卷——贺拉斯的自画像

诗人总喜欢在作品中评价自己,伟大的诗人尤其如此。我们最熟悉的贺拉斯的自我评价无疑来自《颂诗集》第3部第30首。这首诗催生了西方文学史上漫长的“纪念碑”传统,被众多诗人所仿效,然而后世读者往往忽视了此诗中鲜明的罗马成分。

我完成了这座纪念碑,它比青铜

更恒久,比皇家的金字塔更巍峨,

无论是饕餮的雨水,还是狂暴的

北风,还是飞逝的时光和无穷

年岁的更替,都不能伤它分厘。      5

我并非全部死去,大部分都将

逃脱葬礼女神,后世的颂扬

将让我长青不朽,只要大祭司

和沉默的贞女还会登上卡皮托山。

湍急的奥菲杜河喧嚷之处,干渴的    10

道努斯曾统治的乡野,人们会说[1]

我为寒微的出身赢得了尊严,

率先引入了艾奥里亚的诗歌,

调节了拉丁语的韵律。请接受你所

启示的骄傲成就,并欣然为我      15

戴上德尔斐的桂冠,墨尔波墨涅。

试比较此诗和它最著名的后嗣——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55首:

白石,或者帝王们镀金的纪念碑

都不能比这强有力的诗句更长寿;

你留在诗句里将放出永恒的光辉,

你留在碑石上就不免尘封而腐朽。

毁灭的战争是会把铜像推倒,      5

火并也会把巨厦连根儿烧光,

但是战神的利剑或烈火毁不掉

你刻在人们心头的鲜明印象。

对抗着湮灭一切的敌意和死,

你将前进,人类将永远歌颂你,     10

连那坚持到世界末日的人之子

也将用眼睛来称赞你不朽的美。

到最后审判你复活之前,你——

活在我诗中,住在恋人们眼睛里。[2]

莎翁无疑吸收了贺拉斯的一些核心意象,尤其是纪念碑和侵蚀纪念碑的自然力,但他强化了战争毁灭物质的画面,并增添了世界末日与最后审判这样的基督教意象。但最大的区别则在于,莎翁的诗是毫无保留的自我夸耀,贺拉斯的诗却对自己的成就有许多限定,评价要克制谨慎得多。要真正理解贺拉斯的诗,我们必须以细读方式进入古罗马的语境。

和莎翁作品主要针对十四行诗集相似,贺拉斯的这首诗也并非对自己全部诗作的评价,它相当于《颂诗集》前三部的跋。第1行“纪念碑”对应的拉丁词monumentum远比它在欧洲语言中的派生词含义复杂,它在拉丁语中意义比较宽泛,可以指记录、纪念物、纪念性的建筑,“纪念碑”并非其最常用的意义,如“比青铜更恒久”(aere perennius)所表明的,贺拉斯用来和自己的作品做比较的是古罗马官方记事的铜版。当然,金字塔的意象表明,贺拉斯也想到了以青铜为材料的公共纪念物。吉布森指出,这里贺拉斯或许还想到了当时发生的一件大事。公元前36年,保存大祭司编年记录(Annales Maximi)的宫殿发生火灾[3],布切尔推测,记录在铜版上的历史资料也一并焚毁了[4]。所以贺拉斯并非在泛泛地吹嘘自己的作品将永传于世,而是在对比诗歌(尤其是自己的颂诗)和历史记录在保存罗马记忆时的差异,前者相对后者对物质载体的依赖性较小,也更易复制和传播,所以胜过了官方记事的铜版。金字塔虽然对于今人常象征永恒,但古罗马人很少会用它作意象,贺拉斯联想到金字塔,一个原因可能是屋大维战胜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的胜利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吉布森则提供了另一个原因。同时代的罗马诗人加卢斯(C. Cornelius Gallus,约前70-前26)在主政埃及期间,在行省各地立了许多自己的塑像,还在金字塔上刻下他的“功勋”。后来他被人举报并被召回罗马,深感羞辱,于是自杀了。加卢斯的例子证明,金字塔式的张扬不仅是无用的,而且是危险的。贺拉斯暗示,自己的不朽是诗歌和艺术结出的果实,而不是附着在政治上的[5]

第6-9行探讨了诗歌的另一个功能,取代宗教,赐人不朽。这也与莎翁诗歌非常不同,后者的不朽观念是嵌在基督教传统内部的,贺拉斯却不再相信罗马传统的多神教,也未接受新的宗教,诗歌对于他的价值就更不可替代了。“葬礼女神”指利比提娜(Libitina),她是死亡的女神,在敬拜她的神庙里储存着葬礼用的各种物资,还有一份死者名单。贺拉斯似乎并不相信灵魂不朽(参考Odes 1.28.6),所以当他说自己的“大部分都将逃脱葬礼女神”,指的应不是灵魂,而是诗作和诗作赢得的名声。他用“只要大祭司 / 和沉默的贞女还会登上卡皮托山”这样的意象来表达时间长久之意,至少有两重含义。贺拉斯向读者暗示,他的声名与宗教无关,并且只要罗马民族还存在,他的作品就将被人吟诵[6]。相比莎士比亚,贺拉斯要谨慎许多。

第10-14a行总结了贺拉斯的成就,一是“为寒微的出身赢得了尊严”,二是“率先引入了艾奥里亚的诗歌,/ 调节了拉丁语的韵律”。前者既指他为原本默默无闻的故乡赢得了荣誉,也表达了他出身寒微却终有所成的自豪感。后者则具体地指明了《颂诗集》在古罗马诗歌史上的意义。考虑到卡图卢斯的开拓性工作,贺拉斯此处的说法略有夸大,但基本符合事实,并非不着边际的炫耀。“引入”对应的词是deduxisse,韦勒认为,贺拉斯借用了“引水灌溉”的比喻,维克哈姆觉得deduxisse的用法和deducere coloniam相似,意为“到别处新建”[7]。其实两种解释殊途同归,都体现了贺拉斯用希腊诗歌改造罗马诗歌的意图。第14b-16行则是将诗集献给缪斯神墨尔波墨涅(Melpomene)。贺拉斯将自己的颂诗称为墨尔波墨涅所“启示的骄傲成就”,虽然有自得之意,但也并未把一切都归于自己的天才,因而比莎翁之作多了一份恭敬。

总体来说,这首诗的语气是很严肃的,但在《颂诗集》中还有另一首语气更难把握的自评诗,就是第2部第20首:

我将乘着一双奇异而劲健的翅膀,

双形诗人,穿行在清澈的上界穹苍,

不在大地上继续停留,嫉妒

已无法伤害我,俯瞰下方,

城市已远。我,贫寒父母的血脉,     5

我,麦凯纳斯啊,你平素所称的挚爱,

不会死去,斯提克斯河的波浪

也不可能是我的阻碍。

就在此刻,粗糙的禽皮已然开始

蒙紧我的小腿,白色的鸟形正吞噬    10

上身,轻柔的羽毛生长,蔓延,

覆盖了双肩和所有手指。

名声超越了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

我将飞越涛声低沉的博斯普鲁斯,

歌吟的鸟,飞越盖图里亚的     15

西尔特斯和极北之地。[8]

科尔基斯人,畏惧罗马将士却强作[9]

镇定的达契亚人,遥远的格罗尼部落,[10]

都会听闻我的名字,博学的

西班牙人和高卢人都会读我。[11] 20

葬礼有何意义?我拒绝你们的挽歌,

拒绝可耻的哀叹与悲恸,拒绝一切

无聊的喧嚷,也拒绝任何坟墓

述说多余的荣耀与光泽。

这首写给麦凯纳斯的诗显然与《颂诗集》第3部第30首有相似之处。单看最后三节,语气似乎也很严肃。贺拉斯想象自己的作品传遍了罗马国境的四极,并且模仿了古代诗人恩尼乌斯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别让任何人用眼泪向我致敬,也不要哭泣着 / 参加我的葬礼。为何?我活着,在世间的名声里飞翔。”[12]“贫寒父母的血脉”的说法也呼应着《颂诗集》第3部第30首里“寒微的出身”。

然而,作品的前三节却让历代的评论者踌躇了。贺拉斯向恩主宣告他不会死,而会化作一只天鹅,从斯提克斯河畔飞出,游遍全世界。将诗人比作鸟,在古希腊文学中很普遍,莫尔举出的例子有忒奥格尼斯、品达、欧里庇得斯和忒奥克里托斯547。然而,贺拉斯诗中由人变鸟(9-12行)的过分“现实主义”的描写却让很多评论者感觉极不舒服,甚至让他们觉得贺拉斯丧失了一贯的正确趣味。想象身形略微肥胖的诗人长出禽皮和羽毛,从我们眼前起飞,似乎的确很怪异,所以注者抱怨第3节毫无美感。然而,类似的描写在奥维德《变形记》中比比皆是,对于熟悉双形生物(如半人马、狮身鹫首兽、人身牛头的米诺陶)的古代读者来说,想象一位人鸟合一的“双形诗人”或许并不困难。仅仅因为贺拉斯不是神话人物,而是现实人物,就认为贺拉斯失去了艺术判断力,未免过于苛刻。

此诗的真实用意何在,倒是值得探讨。多数人把它理解为一首跋诗,和第3部第30首主题相似,只不过水准远不如那一首。如果它是跋诗,为何一起发表的《颂诗集》前三部会有两篇总结性的作品?莫尔的猜测是,贺拉斯先写了这首,后来又写了另一首,自觉第二首更适合做压卷之作,便把这首放在了这里[14]。希尔克认为,这首诗不是跋诗,而是序诗,准确地说,是《颂诗集》第3部的序诗。正如系列“罗马颂诗”所表明的,第3部的题材和风格都和前两部有重要不同,这首诗的作用便是提前向读者暗示即将发生的变化[15]。韦勒认为,这是一篇玩笑之作,不必过分认真地对待其中的某些细节[16]。恰斯同意这首诗的语气是戏谑的,但认为贺拉斯对自己的评价是严肃的[17]。雅可布森提出,评论者之所以觉得这首诗怪异,并且对它评价不高,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天鹅意象与诗人之间的关系,没有考虑到它也是灵魂的比喻。灵魂如鸟的观念在古希腊罗马并不罕见,它见于希腊艺术作品中,亚历山大据说死时化身为鹰,西塞罗转述苏格拉底之死时也说他将“飞起来”。因此,诗中鸟的主题在两个层面上发生作用。从鸟如灵魂的角度看,贺拉斯描绘的是自己肉身的死亡和灵魂获得的自由。从鸟如诗人的角度看,贺拉斯等于是在宣告,自己活下来的部分是诗人的部分,自己的诗歌将获得不朽的地位。雅可布森还认为,在这首诗中,贺拉斯与《颂诗集》前两部展开了一场有意思的对话,也俏皮地颠覆了读者在此之前形成的印象。此前他一直在强调死亡不可避免,要接受现实,现在却突然宣称自己不会死;此前他一直说自己诗才有限,这里却突然超越了无数同行;此前他一直暗示自己的作品只适合少数知音的口味,现在却想象着读者遍及世界[18]

根据贺拉斯的一贯立场,雅可布森的看法值得商榷。贺拉斯在想象天鹅时,应当没有考虑灵魂,而是以一种生动的方式展现自己诗名的传播。至于前半段的语气,的确有调侃的成分,因为这首诗的语境和“纪念碑”那首毕竟不同,那首是献给缪斯神的,因而庄重,这首却是送给挚友麦凯纳斯的,更私人化。但到作品的最后,贺拉斯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是因为他在模仿严肃的恩尼乌斯;二是因为到了全诗末尾,需要为自己“盖棺定论”了。

贺拉斯的第三篇自评之作与上述两首诗语气明显不同,是《书信集》第1部的跋诗(第20首)。作为一首跋诗,它既符合贺拉斯诗集的惯例,又有独特之处,和《颂诗集》第2部第20首和第3部第30首一样,它对作品的未来做了展望,但在这篇作品里,主角却不是诗人,而是诗集本身。贺拉斯把这部新诗集想象成一位年轻的家庭奴隶(verna),他即将离开家,独自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主人警告他说,一旦出去,将没有回头路,他很快就会后悔。当他青春俊美的容貌消逝,罗马公众将不再关注他,他将流浪到遥远的海外。年老体衰之时,他只能靠给小孩讲课为生,或许会有一些听众对他主人的生平产生兴趣。作品在此戛然而止。哈里森相信,这是贺拉斯的一首自嘲诗,它戳破了《颂诗集》第2部和第3部的跋诗中的浪漫想象和自大狂式的预言。但他认为,所有这些自嘲并不意味着贺拉斯的自我评价发生了变化,而是为了与《书信集》整体的道德说教意图保持一致,一个高傲自负的诗人形象显然不适合扮演道德导师的角色,谦逊的自嘲更能赢得读者的信任[19]

诗的前半段是对书的描绘和警告(1-16行):

我的书啊,你好像盯着广场的方向,一定是

想让浮石磨得光鲜,到索西乌店里出卖自己。[20]

你憎恶钥匙和封蜡,贞洁的书却喜欢。虽然

和你的教养不合,你却抱怨太少露面,

赞美公共生活。逃到你梦想的地方去吧!   5

你一旦离开,就没法回头。“可怜的我干了啥?

那时我在想什么?”你会问,当有人伤害了你,

当餍足的情人丧失了欲望,你被推到角落里。

但如果我这位占卜师没因憎恶你犯错而变蠢,

我预言你会让罗马人珍爱,直到你失去青春。10

被庸众的手反复抚弄,你身上将印满污渍,

然后你只能沉默地喂养粗鄙的蠹虫,或者你

会逃往乌提卡,或者被人捆着送往伊勒达。

有人提建议,但你不会听,他将看你的笑话,

就像谁一气之下把不肯服从的驴子推下了  15

悬崖。谁愿意费劲拯救不愿被拯救的家伙?

通过巧妙的词语游戏,贺拉斯在这段文字始终保持了三线叙事——书、奴隶和男妓。如弗兰克尔所发现的,诗歌开头的不少词语游戏都把发表的作品比作了卖淫的男奴,这无疑是一种“反崇高”的姿态[21]。第2行“出卖自己”首先指在书店售书,其次把书比作被公开售出的奴隶,再次这个词也可表示卖淫。第3行用“贞洁的”(pudico)形容其他书,也暗示此书不贞洁,强化了prostes卖淫的意义联想。“钥匙和封蜡”限制了书的自由,也与奴隶的身份一致。“教养”对应的词是nutritus,意味着诗集被比作在主人家里养大的奴隶(verna),他们普遍地位较高,通常会陪伴主人的孩子读书,文化程度较高,也享有较多的自由。“当餍足的情人丧失了欲望,你被推到角落里”有多重含义,“情人”既指爱书者,也指曾经爱过这个英俊奴隶的人,“推到角落里”既指人不再想看书,书被收进书箱里,也指人被冷落或抛弃。这行诗直白的情色措辞激活了潜伏在前面几行的男妓暗喻。贺拉斯称自己为“占卜师”,是因为他能预见到书(奴隶)的将来。他预言,年老色衰之后“你”将失去公众的关注,从书的角度理解,指过一段时间之后,读者就会厌弃这部诗集。第11行的“抚弄”(contrectatus)一词又有强烈的色情意味,“被庸众的手反复抚弄,你身上将印满污渍”仍是在书和人的两个层次描述。第12行的“粗鄙”(inerte)应从词源义(in-ars)理解,即“没有文化的、粗鄙的”,面对无法欣赏自己的蠹虫,书只能沉默,这里的蠹虫也象征不识货的读者。第13行的乌提卡是迦太基附近的一个城镇,伊勒达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和乌提卡一样都代表行省的二流城市。“逃往”和“捆着”既指书在罗马这样的大都市无人问津,被运往外地,也让人联想起奴隶逃亡被抓的画面,暗示了“你”的奴隶地位。

在这番描述中,贺拉斯也灌注了丰富的诗学内涵。他想象自己的诗集不满足于在他的朋友中私下流传,而想被公众阅读,但从他反对这位“奴隶”离家的立场看,他并不愿意为大众写作,他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就是懂诗的朋友。诗集一度受追捧,但终于被冷落,再次印证了“庸众”趣味的无常,从这个角度看,永恒的名声恐怕只是妄想。贺拉斯特别强调了时间对男奴容貌的不可逆的毁灭,这反面地呼应了《颂诗集》第3部第30首中的夸口(纪念碑比青铜更恒久,时间无法摧毁之类)。蠹虫啃噬诗集的意象让我们想起那首诗中无法啃噬诗歌纪念碑的雨水,新诗集在遥远行省朽坏的远景也与那首诗和《颂诗集》第2部第20首中贺拉斯作品中被罗马人世代传诵的预言形成了对照。

在这首诗的后半段,贺拉斯为我们描绘了这位奴隶似乎颇为黯淡的晚景(17-28行):

这样的图景也等着你:咕哝不清的老年会发现

你在某个街道的拐角,教孩子识文计算。

当阳光渐渐变暖,更多的耳朵向前凑近你,

你会提起我,说我家境贫寒,父亲是获释  20

奴隶,说我长了一双大翅膀,窝却太小,

你给我出身减去多少,给才华就加上多少;

说我生前曾赢得罗马军政领袖们的赞扬,

身材矮小,头发提早灰白,喜欢晒太阳,

容易发脾气,不过也容易安抚。若碰巧   25

有人问到我的年龄,不妨让他知道,

自出生以来,十二月我已过了四乘十一遍,

截至洛里乌和雷皮杜同任执政官的那一年。[22]

暮年的奴隶在偏远行省以教书为生,不再有青春时的风光。他所讲述或者说诗集所呈现的贺拉斯也远非另外两首诗中的那位不朽诗人。更可笑的是,在《颂诗集》第2部第20首里,贺拉斯是一只翱翔高空的天鹅,在这首诗里他却是一只因为翅膀太大而飞不出窝的小鸡。在那两首跋诗里,他是一位傲然独立的诗人,在这首诗里,他却是罗马军政领袖的仆从。哈里森认为,“赢得罗马军政领袖们的赞扬”表明了一种对权贵的逢迎,有自嘲的味道,和全诗的语气一致[23]

然而,这真是一幅凄凉的图景吗?既然贺拉斯“喜欢晒太阳”,“阳光渐渐变暖”不就代表了某种希望?“更多的耳朵向前凑近你”不也暗示有更多的读者对贺拉斯产生了兴趣?另一个问题是,在街道拐角授课真的丢人吗?博纳尔指出,在古罗马时代,街道的交会处空间相对宽裕,比较适合小规模的户外教学,拉丁文称这些地方为trivium(三岔口)和quadrivium(十字路口),大量文献可以证明,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城市中心的路口,户外教学很普遍。他甚至推测,中世纪的三科(trivium)和四科(quadrivium)的说法或许正是为了纪念历史上的这种教学方式[24]。博纳尔还考察了admoverit aures(“耳朵向前凑”)在拉丁语中的用法,发现它经常表示“偷听”,至少是“听不该听的东西”,所以这个说法很可能描述了路人从驻足随意听课到好奇心被激发、凑近耳朵听的过程,古罗马的老师一般都不在乎路人的“偷听”,因为这是一种宣传自己的途径。这样看来,奴隶宣传贺拉斯也算取得了成功。

第20-28行是贺拉斯生动的自画像,虽然他提到自己的“才华”(virtutibus),但这个词指的是广义的才德,并非文学才能,而且和另外两首跋诗非常不同的是,这里他没有谈及自己的诗歌(甚至整篇作品都未出现“诗”的字样)。第23行拉丁原文是me primis urbis belli placuisse domique,学术界的争议尤其大,关键是belli...domique(在军事和政治领域)究竟是placuisse(使满意)的状语(描述贺拉斯),还是primis urbis(罗马的领袖们)的定语(修饰这些人)。赞成第一种搭配的在20世纪成了主流,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belli(在战场上)指的是贺拉斯在腓立比战役中以共和派军官身份参战的事,弗兰克尔就相信,贺拉斯在这里要明确地告诉世人,他依然忠于布鲁图斯等人的记忆[25]。梅耶认为,在这段近乎墓志铭的文字中,诗歌的缺席代表了古罗马正统的道德立场:文学创作无关紧要,公民的最大价值是对国家公共生活的贡献,所以他强调自己的从军经历是自然的[26]。但如契特洛尼所说,贺拉斯虽然在诗中多次提到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甚至对自己参与反对屋大维的腓立比战役一事也直言不讳,但他总是强调自己不适合军旅生涯,天命让自己做诗人,所以他不大可能夸耀军功。他系统研究了belli domique在拉丁语文献中的用法,发现它几乎总是用于歌颂大人物的成就,用它来修饰primis urbis,是最自然的搭配。贺拉斯的逻辑是,这些罗马的领袖在军事和政治方面都建立了功勋,自己被他们选为可靠的朋友和同伴,表明了自己作为罗马公民的价值。从贺拉斯的其他作品我们可以知道,他并不追求权势,也不喜好为权贵歌功颂德,这段文字突出这些,并非贺拉斯本人感兴趣,而是在诗歌的戏剧情境中,“奴隶”的听众感兴趣。我们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解读这一点。一是延续作品前半段对“庸众”的观点。既然他们听这位“奴隶”讲课就相当于阅读贺拉斯的《书信集》第1部,那么20-28行的内容也就是他们在书中读到的。这些功利的读者没有意识到贺拉斯的诗艺,没有获取诗中的道德智慧,却只抓到了这些他们认为有价值、实际却毫无价值的细节。二是把它看成“奴隶”或者《书信集》第1部吸引读者的一种策略,面对功利的普通罗马读者,贺拉斯以近乎拉家常的方式引诱他们进入自己的作品,然后再慢慢影响他们。按照这样的思路理解,贺拉斯诗集被送往偏远的行省,固然可以视为远离文化中心的放逐,但不也可以看成一种影响的扩散?

在诗的最后,贺拉斯跟读者开了一个关于他年龄的玩笑。“自出生以来,十二月我已过了四乘十一遍”,如此表达44的概念很罕见,或者是为了符合格律,或者是为了制造喜剧效果,或者兼而有之。这样的玩笑贺拉斯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5首中也开过(86-90行):

我们乘着马车往前又赶了二十四哩,

准备在一个小镇停歇,它的名字不合

格律,不过很容易猜出来:最便宜的水

当地人却拿来卖钱,但面包绝对美味,

知情的行客常一次用肩膀驮走许多。   90

贺拉斯在这里留下了一个谜题,困惑了读者两千年,直到1996年,斐茨威廉才提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这个神秘的小镇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贺拉斯的出生地维努西亚(Venusia)[27]。这个名字由四个短音节构成,无法适应长短短格,即使在古罗马诗歌的其他格律里也很难嵌入,所以贺拉斯从来没在诗歌中用过这个词,只使用过符合格律的形容词Venusinus(Satires 2.1.34)和Venusinae (Odes 1.28.26)。此外,维努西亚也符合88-90行的描述,当地气候干旱,水资源稀缺,所以有人卖水赚钱,面包是维努西亚的特产。

从结尾可以推知,《书信集》第1部第20首是一篇语气戏谑的作品,贺拉斯没有摆出一副自己将注定名垂千古的架势,而是在轻松的调侃中切入了一个诗学的关键问题:如何面对读者。任何诗人都必须知道,绝大多数读者一定不会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读者,一定不是知音。他们的趣味是多变的,不可预测的,所以作者不能奢望他们永远钟情于自己。诗中贺拉斯对奴隶(或者诗集)的警告表明,诗人不应迎合读者,用诗中的比喻来形容,那样的作品是不“贞洁”的,但诗人并非不能吸引读者,如同作品后半段的奴隶所做的那样。迎合与吸引的区别在于,是否牺牲自己的艺术原则,这也是弱势作者和强势作者的区别。贺拉斯在别处也表达过这样的立场[28]

为了安抚易怒的诗人们,

我受尽了折磨,写诗时屈膝迎合大众,

如今我已经终结了热情,恢复了理性,

我将坦然堵上对朗诵者敞开的耳朵。   105

贺拉斯无疑是位强势作者,在诗歌的趣味和技艺的问题上,他没有屈服于罗马的“庸众”,没有屈服于恩主麦凯纳斯,甚至没有屈服于皇帝屋大维。两千年的文学史证明,他成功了,他迫使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去主动适应他,了解他,熟悉他,去领悟他藏在诗中的技巧,去汲取他希望传递给我们的教益。而且从这首诗的结尾看,他的诗集虽一度被冷落,但又终于激起了新的兴趣,虽离开了罗马,却传播到异域,其中不也藏着某种低调的自信?从它幽默的语气看,这是最符合他本性、最成功的一幅自画像。

【注释】

[1]奥菲杜河是贺拉斯故乡阿普里亚的一条河(今天的Ofanto河)。古代诗人常为自己给家乡带来荣耀而自豪。道努斯(Daunus),是古代阿普里亚的国王,这一地区夏季酷热干旱。

[2]译文取自屠岸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110页。

[3]B. J. Gibson, “Horace, Carm. 3.30.1-5,”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New Series, 47.1 (1997): 313.

[4]Gregory S. Bucher, “The ‘Annales Maximi’ in the Light of Roman Methods of Keeping Records,” American Journal of Ancient History, 12.1 (1987): 38.

[5]Gibson, “Horace, Carm. 3.30.1-5” 312.

[6]因为卡皮托山(Capitolium)是罗马宗教的核心地点,维斯塔贞女是罗马宗教的核心象征。

[7]Wheeler, Q. Horatii Flacci Opera, vol. 1, 259; Wickham, Quinti Horatii Flacci Opera Omnia, vol. 1, 256.

[8]博斯普鲁斯海峡大致可看成罗马的东部边界,盖图里亚和西尔特斯都在北非,可视为罗马的南部边界。

[9]科尔基斯(Colchis)是古代黑海岸边的国家,传说伊阿宋曾到那里寻找金羊毛。

[10]达契亚(Dacia)古国在今日的罗马尼亚。格罗尼人是属于斯基泰人的一个游牧部落,生活在今天的俄罗斯南部。

[11]贺拉斯似乎在东方的“野蛮”民族与受罗马熏陶甚深的西班牙人和高卢人之间做了区分。此时的西班牙文化程度已经很高,罗马白银时代的很多作家都来自西班牙,例如塞涅卡、卢坎、昆体良和马尔提阿利斯。

[12]Nemo me lacrymis decoret, neque funera fletu / Faxit

[14]Moore, Horace: Odes, Epodes and Carmen Saeculare 220.

[15]E. T. Silk, “A Fresh Approach to Horace. II, 20,”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77.3 (1956): 256.

[16]Wheeler, Q. Horatii Flacci Opera, vol. 1, 176.

[17]Chase, ed., Works of Horace 310.

[18]Howard Jacobson, “Horace’s Voladictory: Carm. 2.20,”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New Series, 45.2 (1995): 573-4.

[19]S. J. Harrison, “Deflating the Odes: Horace, Epistles 1.20,”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New Series, 38.2 (1988): 473-6.

[20]古罗马的书是写在一卷一卷的羊皮纸或纸草上,写完后需要用浮石把每卷首尾的位置磨光滑,参考卡图卢斯《歌集》第1首1-2行和第22首第8行。古罗马注者波皮里昂说,索西乌兄弟是当时罗马最大的书商。

[21]Fraenkel, Horace 356-9.

[22]古罗马习惯用执政官的名字纪年。公元前21年,洛里乌(M. Lollius)出任执政官,另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原本留给屋大维,他拒绝了,后来雷皮杜(Q. Aemilius Lepidus)补选为执政官。事见Cassius Dio的《罗马史》(54.6)。

[23]Harrison, “Deflating the Odes: Horace, Epistles 1.20” 475.

[24]Stanley F. Bonner, “The Street-Teacher: An Educational Scene in Horace,”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4 (1972): 517.

[25]Fraenkel, Horace 295.

[26]Mario Citroni, “The Memory of Philippi in Horac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Epistle 1.20.23,” The Classical Journal, 96.1 (2000): 46.

[27]Robert J. Fitzwilliam, “Horace’s Satire 1.5.87,” The Explicator, 54.3 (1996): 131.

[28]Epistles 2.2.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