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情欲的陷阱
古罗马人曾以质朴坚忍的性格著称,但到了公元前1世纪,骄奢淫逸的生活逐渐侵蚀了这种品格,情欲的泛滥已成不争的事实。贺拉斯在作品中对此也多有讥刺。《讽刺诗集》第1部第2首是他集中探讨情欲问题的诗,主要讨论了古罗马男性的性选择问题。
按照一般的概括,诗中主要涉及古罗马男性的三类非婚性对象,一是公民阶层的其他女性(matronae),二是获释奴隶阶层的女性(libertinae,往往是无人雇佣、自己招揽生意的独立妓女),三是奴隶阶层的女性(ancillae,在妓院工作、人身依附于妓院老板的妓女),也顺带提及了第四类对象(其他男性)。许多注者指出,这种三阶层的性对象划分在古罗马和古希腊由来已久。卢基里乌斯曾这样划分,丢博纳发现,泛希腊时期的第欧根尼也有类似说法[25],布沙拉指出,即使道德立场相对严厉的柏拉图在《法律篇》中也提到了古希腊社会与此对应的三类女性,他虽然反对通奸和恋童癖,却允许适度的嫖妓行为(8.841d 和e)[26]。阿姆斯特朗等论者认为,在三类女性中,贺拉斯有保留地支持将中间阶层的女性(libertinae)作为性对象[27],而费斯克等人则相信,贺拉斯更愿意选择下层妓女[28]。布沙拉提出,上述阐释都误解了作品的主旨。贺拉斯的重点不在于分析哪个阶层的女性是最好的性对象,而是探讨男性的性动机和性习惯。在他笔下,三个阶层的区别并不重要,一切极端的、偏执的性行为和性关系都是指责的对象,在性关系中需要考虑的核心问题是:“你想要什么?”(quid tibi vis?)[29] 戴森认为,这首诗仍反映了贺拉斯的黄金中道思想,只不过所谓的中道不是指中间阶层,而是指不走极端,既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也不给自己招来麻烦,造成荣誉和财产的损失[30]。
贺拉斯形象地告诉我们,情欲容易让人变得愚蠢。他在《讽刺诗集》第2部第3首里称,“理性能证明,成人的情欲比这些还幼稚”(第250行),并通过改写泰伦斯剧作《阉奴》(Eunuchus)的开场部分让读者看到被情欲支配的人是多么可笑(258-275a行):
你把水果递给气头上的男孩,他不会要:
“快吃,小家伙!”他不吃;你不给他,他又想。
被拒的情人也一样,他跟自己论辩, 260
她没叫他,他想进去,怎么办?一边
紧贴着可恨的门。“她叫我呢,我还是
不进去?或者应该终结这痛苦?拒绝我,
又叫我回去,回去吗?不,求我都不成。”
听他明智的奴隶说什么:“主人啊,如果 265
一件事既没分寸,也没道理,就不可以
用理性对待。谈恋爱就这样,一会儿战争,
一会儿和平,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定,
像运气一样不可预测,谁非要弄清
它们的究竟,只会自寻烦恼,就像 270
按照理性的指引制订发疯的计划。”
什么?从皮凯努苹果里剔出果核,如果它[31]
碰巧击中了房顶,你就雀跃,正常吗?
什么?当你用无牙的腭咕哝着情话,
你怎比搭房子的小孩明智? 275
第262-264行对应泰伦斯原作的46-49行。这里说话的是主人公费德里亚(Phaedria)和奴隶帕尔梅诺(Parmeno)。身处局外的奴隶远比当局者迷的主人清醒,他的意思是,非理性的事情只能以非理性的方式对待,非要以所谓理性的思维来理解荒唐的情欲,只能是自寻烦恼。罗马读者或许会反驳,费德里亚不具有代表性,于是贺拉斯举出了两个在罗马很普遍的例子。一个例子是恋人常玩的一种游戏:朝天花板扔果核,如果击中,就是吉兆,表明对方也爱自己。另一个例子是年老体衰的家伙仍咕哝着无聊的情话。在贺拉斯眼中,这些行为和三岁小孩玩沙堡没有根本区别,都是缺乏理性的。
沉溺情欲还会使男性丧失阳刚,变得过分阴柔,并损及其他美德。《颂诗集》第1部第5首中的“清瘦男孩”是一例,第8首中的叙巴里是一例,《讽刺诗集》第2部第3首提到的古代哲学家帕勒蒙是另外一例(253b-257行):
请问你能学古时的帕勒蒙
那样洗心革面吗?那样决然地丢掉
病态的标志,长筒袜、肘垫、围巾,就像 255
醉酒的他悄悄扯去了项上的花环,
被禁食老师的声音完全摄住了心神。[32]
古希腊的帕勒蒙(Polemon)在一次醉酒后误闯入雅典学园领袖色诺克拉底(Xenocrates)的课堂,被他的哲学打动,投到他门下,最后继承他的衣钵。在“洗心革面”前,他的装扮是极其女性化的,在崇尚阳刚的传统罗马人看来则是“病态的”。能够抵制塞壬和喀耳刻情欲诱惑的尤利西斯为读者提供了正面的榜样[33]:
你知道塞壬的歌声,喀耳刻的杯子,倘若
他当时也喝了,像同伴一样愚昧饥渴[34],
就会活在妓女的掌控下,无知而屈辱, 25
做肮脏的狗,或者喜欢淤泥的母猪。
在情欲的关系中纠缠不清也会损害名声和财产。对于奉行实用主义价值观的古罗马人来说,贺拉斯从这个角度警告读者是非常有说服力的[35]:
就像马萨欧,女伶奥立果的那位情夫, 55
把父亲留下的土地和房子全都给了她,
“我和别人的妻子从无瓜葛,”他自夸,
可是女伶呢?妓女呢?因为这些关系
你的名声比财产损失还大呢。难道你
只躲避通奸者的角色,不躲避任何场合 60
都伤害你的东西?毁掉清白的名誉,
败掉父亲的遗产,永远都是罪。至于
跟贵妇犯错,跟妓女犯错,有何分别?
欲火焚身的人经常处于一种疯狂状态,完全无视现实的危险。贺拉斯告诫读者,情欲能够危及性命,首先是自己的性命[36]:
多少痛苦败坏了幽会的快乐,得偿
心愿太难,时常被可怕的危险包围。 40
这位从屋顶径直跳下,那位被皮鞭
活活抽死;这位仓皇逃跑,却碰上
一群恶贼,那位怕挨打,乖乖交钱;
这位被贱奴浇了一身尿,那位更惨,
竟被人拿剑割掉了淫邪的阴茎睾丸。 45
情欲引发的感情纠葛可能引发武力争斗,同样会伤及他人的性命[37]:
愚蠢加上血泊, 275
欲望加上暴力。我问你们,不久前,当马略
杀死海拉斯,自己也跳崖时,他疯了
没有?或者你否定精神狂乱的指控,
虽然裁定他有罪,却要按照习俗
给他的行为选择一个更适合的名称? 280
虽然此处的马略(不是那位历史人物)和海拉斯所指不详,但从语境可以推知,他们当是一对恋人,因为三角恋由爱生恨,导致了情杀。在贺拉斯看来,这无疑是一种疯狂。情欲甚至会危及国家,最著名的例子便是长达十年、让无数人送命的特洛伊战争。贺拉斯在《书信集》第1部第2首里如此概括《伊利亚特》的道德教训(6-14行):
这个故事里,希腊因为帕里斯的情欲
卷入了与野蛮民族的漫长战争,愚蠢
国王们和愚蠢民族的冲动都呈现其中。
安忒诺耳建议拔除战争的祸根,
帕里斯却要做平安的王子,幸福的情人, 10
拒绝听从。涅斯托尔在阿喀琉斯
阿伽门农之间穿梭,想平息争议,
情欲焚烧着这位,愤怒却焚烧着他们俩。
无论国王们发什么疯,总是希腊人受惩罚。
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走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引发了特洛伊战争。安忒诺耳(Antenor)是特洛伊的领袖之一,主张归还海伦[38],帕里斯却一意孤行。战争爆发后,希腊联军一度陷入危机,也是因为情欲:统帅阿伽门农和猛将阿喀琉斯因为争夺美丽的女战俘克律塞伊丝而发生争执,双方都怒气冲天,结果“无论国王们发什么疯,总是希腊人受惩罚”。
情欲问题处理不好,可能招致如此可怕的灾难,然而贺拉斯并不主张禁欲,情欲是人性的一部分,刻意抑制可能适得其反[39]:
某位名人从妓院出来,“干得不错!”
这是老加图对他做出的神圣判决。
“青年人,一旦丑陋的欲念让血脉贲张,
就应当放下身段来这里,别和人家的
妻子磨一起。”[40] 35
这里贺拉斯借老加图的一则轶事来为自己确立道德权威,他故意用了“神圣判决”(sententia dia)这样史诗式的语言加强戏谑的效果。老加图以严苛的道德观知名,同时代的罗马人都很敬畏他。他之所以赞成嫖妓的行为,其逻辑是,适度释放“丑陋的欲念”可以避免严重的道德错误:与人通奸,破坏家庭。这也正是贺拉斯父亲对儿子的训导。他既不允许儿子沉溺性爱,但也不断然禁止[41]:
警告我别和妓女厮混,
他会说,“斯凯塔努的覆辙不要重蹈。”
他怕我缠上别人的妻子,允许我享受
适当的性爱,仍不忘提醒:“特莱波纽
叫人抓了,名声全臭了。” 115
贺拉斯继承了父亲的看法,主张在这个问题上顺其自然[42]:“可是无穷尽的自然推荐的东西多么好,/ 多么不同,只要你善用她的珍宝,/ 别不知道哪些该逃避,哪些该追求。”而最关键的则是明白自己的真实欲望,探寻“天性为贪欲确定了怎样的边界,缺什么 / 能够忍受,缺什么却会痛苦,区分 / 实体和虚空,难道不是更有裨益?”[43] 贺拉斯用伊壁鸠鲁宇宙论的术语 “虚空”和“实体”来表示表象与真实、不可靠的东西与可靠的东西。理性权衡,适可而止,是他在情欲问题上对读者的建议。
这种看法遵循了中道,但也有明显的局限,它只考虑了情欲之“欲”,未涉及情欲之“情”。它代表了古罗马乃至古希腊文化中一个恶劣的方面,就是将女性视为玩物甚至器物,完全不考虑女性的精神需求,所以在一千年的文学中,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诗,情色诗却泛滥成灾。只有卡图卢斯的十余首写给莱斯比娅的作品(卡图卢斯也有很多粗俗之作)和维吉尔在诗中体现出的对女性的态度算是例外。用艾略特的话说,“在所有拉丁诗人中,只有维吉尔——相比之下,卡图卢斯和普洛佩提乌斯就像流氓,贺拉斯也有些平民的市井气——显示出源于细腻感受力的优雅教养,尤其是在最能体现个人素质的方面——两性之间的私密和公共交往。”[44] 在西方整个古典时代,女性或者被视为延续家族的工具,或者被当作政治交易的筹码,或者沦为男性寻欢的对象。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几乎没有生存的空间,因为对于类似交易关系的婚姻和财产制度而言,建立在平等精神交流之上的自由恋爱理所当然是一种威胁。古罗马人尤其对爱情持怀疑态度,他们把爱情视为一种情感失控的非正常状态,甚至一种病症,除非能将其纳入家庭和国家秩序[45]。他们认为男性公民的典型特征是高度的自制力和冷静的算计,儿女情长则是阴柔的表现,对社会有害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