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财富的考验
财富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基本问题,因为只要生存,便需要相应的物质资料。贺拉斯对财富问题最集中的论述见于《讽刺诗集》第1部第1首。从表面上看,作品中有两个彼此独立的主题,一是人们对自身现状的不满,二是对财富的贪婪,帕尔默等人认为,两个主题的融合并不完美[2]。奈普为贺拉斯做了辩护,指出两个主题之间存在有机联系,构成了问题与答案的关系。人们普遍对自身现状不满,认为别人的处境比自己好,但又不愿真正与别人交换,其实他们羡慕的不是别人的整体状况,而是他们的财富。出于贪婪的心理,他们永远不满足于自己职业的经济回报,永远盯着比自己财富多的人,把生活变成了一种永无休止的竞争和无限追逐财富的苦役。他们不明白,财富的功能在于满足人的真实需要,而不是超过他人所带来的虚荣心或者占有欲本身。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谨守中道,保持节制[3]。
面对财富问题,人们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贪婪,这是贺拉斯反复批判的“疯病”之一。贪婪的人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贺拉斯在《书信集》第1部第2首里有一句名言:“贪婪者永远贫乏。”(Semper avarus eget,第56行)他在《颂诗集》第2部第2首中如此形容贪婪的症状(13-16行):
悲惨的水肿越迁就自己,干渴
越严重,无法驱逐,除非病因
逃离血管,苍白的身体摆脱 15
多水的虚症。
水肿症(hydrops)是贺拉斯为贪婪症量身定做的意象,贪婪之人财富愈多,欲望愈大,愈不满足,又需追逐更多的财富,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使得自己成为自己最残酷的监工,人生成为漫长的苦役。
贺拉斯指出,这样的追逐是违背天理的。人们常把勤劳的蚂蚁视为榜样,但在诗人看来,谨守自然之道的蚂蚁远比人类有智慧,它们虽然也提前囤积食物,但它们的囤积是有度的,并且知道何时放松下来享受[4]:
这就好像
终日忙碌的小小蚂蚁(他们的榜样),
用嘴拖着能拖动的任何东西,建筑
它们的小山丘,时时惦记防备着将来。 35
当太阳进入水瓶座,景色一片阴郁,[5]
它们就不再爬出洞穴,智慧地享受
已经到手的一切。而你呢?寒暑、烈火、
海洋、刀剑都不能阻止你对利润的追求,
什么都无效,只要有一人钱比你多。 40
值得注意的是,在第38行的拉丁语原文中,sapiens(智慧)位于行首的强调位置,这个形容词充当名词时常指哲学家,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蚂蚁的行为代表了贺拉斯的人生哲学。蚂蚁明白获取食物本身不是目的,享用才是目的,而且要适可而止。而人却把追求财富变成了一种攀比,“只要有一人钱比你多”,就无法抑制心中的不满。
沉溺于物质的积累中无法自拔,人就没有精力关注心灵的滋养。贺拉斯在《诗艺》中痛感罗马难以产生杰出诗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罗马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守护和积攒财富(325-332行)。在《颂诗集》第2部第2首,他也将淡泊财富看成实现不朽的必要条件(21-24行):
永恒的王国和冠冕,不会被人
夺走的月桂,它都只赐给一位:
如山的金银在身边,他的眼睛
都不会转回。
人之所以互相攀比财富,是因为他们深信自己拥有财产的所有权。贺拉斯却釜底抽薪,从法律概念出发,证明这样的所有权其实是子虚乌有。他在《书信集》第2部第2首里写道(158-162a行):
如果天平和铜币的仪式赋予你所有权,
使用权(如律师所说)在某些情况下效力
也同等,那么养活你的农场就属于你, 160
奥比乌的管家为你的丰收在土地上辛劳,
也认为你是主人。
贺拉斯在这里根据古罗马法律区分了两种所有权。一种是绝对所有权(mancipium),追溯词源,mancipium由manus(手)和capio(持)两部分组成,它涉及古罗马一种特殊的购买仪式——“天平和铜币的仪式”(per aes et libram):中间人手持天平,购买者一手拿铜币轻击天平横梁,另一手摸着要购买的货物(包括奴隶)。通过这种方式购买的东西,购买者拥有绝对的所有权。另一种是相对所有权(usucapio),如果某人在规定时间内无间断地占有和享用某物,就可以获得和mancipium地位相等的所有权。
卢克莱修曾在《物性论》(3.971)中用mancipium(所有权)和usus(使用权)的法律差异来讨论人的生命,前者指完全的所有权,后者指在一段时间内占有和享用的权利,所以他说“生命无人有所有权,但所有人都有使用权”(vitaque mancipio nulli datur, omnibus usu),在这个意义上,生命不能称为“属于我们的”(proprium)。
如果说卢克莱修否定了人对生命(自然也包括生命中的一切)的绝对所有权,那么贺拉斯对相对所有权也表示怀疑。上文“如果……那么”的推理只是一般人所想,贺拉斯并不认同。他笔下的某人说:“从这里到那棵白杨树,一概 / 是他的”(170-171a行),贺拉斯却评论道(171b-176行):
确定的边界排除了邻居的争端,
仿佛真有什么属于他——然而,转瞬间,
捐赠、购买、没收、抢夺,还有死亡,
都可以让财产易主,被别人支配分享。
无人有永久的使用权,所以财产就这样 175
不断更换继承人,像后浪推动前浪。
即使在人有限的一生中,人也不能无间断地占有和享用自己的财产,无数偶然的、不可预见的因素都在不断改变着这些财产的使用权:“捐赠、购买、没收、抢夺,还有死亡。”既然我们并不真正拥有我们的财产,那么为积攒财富而积攒就没有意义,财富的目的是使用,而非攀比。
使用财富时,人们容易趋向两个极端,一是吝啬,二是挥霍。贺拉斯诗中对两种人都有生动的描绘。《讽刺诗集》第1部第1首如此为吝啬者(avarus)画像(70b-79行):
你躺在塞满钱袋的房子里, 70
张着大嘴,仿佛它们是不可碰的圣器,
仿佛它们是精美的图画,你只可欣赏。
你难道不懂钱的价值,钱的用途?
可以去买面包、蔬菜、一瓶酒,再加上
缺了它人就难以忍受的东西。什么? 75
整日悬着心,半死不活,白天黑夜
都提防恶贼、火灾,害怕逃亡的家奴[6]
抢劫你的钱财,你竟然觉得快乐?
钱本是用来满足生活基本需要的,此人却把它变成了焦虑恐惧的祸根,让人生变得索然无趣。不仅如此,吝啬者嗜钱如命,也丧失了正常的人类情感,难免众叛亲离(86-91行):
既然你看重银子胜过一切,没有人
表现出你不配的爱,你又何必惊呼?
亲人是自然白白赠给你的,可如果
你还指望能留住他们,做你的朋友,
那已经无济于事了,就像谁用笼头 90
套住驴,想教它和马同场竞技的绝活。
反过来,挥霍者(vappa或nebulo)同样缺乏理智,他们不仅耗尽了祖先的积累,还往往债台高筑。《讽刺诗集》第2部第3首就刻画了这样一位败家子(226-238行):
某人刚接过一千塔兰特的遗产,就宣告:[7]
渔夫、果农、家禽贩、香水商,图斯坎街的[8]各色人等,明天一早到他家报到,
连同小丑、香肠师、维拉布鲁的整个[9]
食品市场。结果呢?许多人蜂拥而至。 230
一位皮条客发言:“我们每个人在家里的
一切都归你,今明天你派人去拿就成。”
听听这位公正的年轻人怎么回应:
“你穿着长靴守在卢卡尼亚的雪里,[10]
就为我吃上野猪,你在冬天的海中[11] 235
四处找鱼,我却这么懒,不配有这么多。
拿走吧!你一百万,你也一百万,你
三百万,多谢你妻子半夜还来送东西。”
对待财富的黄金中道就是摒弃贪婪之心,既不让自己陷入赤贫,也拒绝追求奢侈,既不吝啬,也不挥霍,这样才能做一个“单纯快乐的人”[12]:
但我想知道,单纯快乐的人和败家子
怎样不同,节俭和吝啬有无差异。
是随意挥霍财产,还是既不憎恶 195
开销,也不刻意去囤积更多的财富,
宁可像儿时放春假,急切地享受短暂
却愉快的时光,这两种态度相去甚远。
贺拉斯如此劝诫撒路斯特(C. Sallustius Crispus)[13]:
撒路斯特啊,钱财的仇敌,如果
藏进吝啬的泥土,银币就不会
有任何色彩,享用却不至挥霍,
它才显光辉。
这位撒路斯特是著名历史作家撒路斯特的侄孙和养子。他于公元前36年继承了养父的巨大财富。内战中,他开始支持安东尼,后转向屋大维,并成为后者的重要帮手,地位仅稍逊于麦凯纳斯。根据塔西佗《编年史》(Annales 3.30)的说法,他虽没有贵族身份,权势却超过很多当过执政官的人,生活方式豪奢。莫尔引述的一首克里纳格拉斯(Crinagoras) 的铭体诗称他对朋友慷慨[14]。贺拉斯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2首(47-54行)里也提到了一位撒路斯特,他不惜血本要为自己赢得慷慨的名声。
贺拉斯将撒路斯特称为“钱财的仇敌”(inimice lamnae),很可能因为这是撒路斯特经常挂在嘴边自我炫耀的一句话,表明他视金钱如粪土的大度。但如卡尔德所说,此诗在表面的恭维下藏着讽刺[15]。第2行描绘了守财奴的一种典型行为:将银币“藏进吝啬的泥土”。根据普林尼《自然史》(34.2)的记载,撒路斯特家族拥有铜矿,他对贺拉斯的描写应有深刻体会。贺拉斯的讯息是:像守财奴那样将钱藏起来、让钱失去其流通功能的做法固然是错的,你那种不把钱放在眼里、随意挥霍的“慷慨”也不对,只有平衡的做法才能让银币“显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