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金中道与哲学智慧
如本书的引论所言,贺拉斯心目中的诗艺绝不仅仅指诗歌的艺术技巧,而是指诗人的一切修养,哲学智慧在其中占据着尤其重要的位置。他在《诗艺》中写道(306-311行):
虽然我不写诗,却讲解诗人的职司,
资源在哪里,什么滋养和塑造诗人,
什么合适,什么不,什么是对错的路径。
正确写作的发端和源泉在于智慧。
苏格拉底的书给你提供了素材, 310
内容有了,词语不会不愿意跟随。
这里“智慧”对应的动词sapere(名词sapientia)是拉丁语中表示哲学的标志性词语,“正确写作”(scribendi recte)也让人联想起哲学的基本目标“正确生活”(vivendi recte),贺拉斯提到苏格拉底,更使得此段文字的哲学指向昭然若揭。他在《诗艺》中所言的“有益”主要涵盖的也是诗歌的哲学功能,我们可用他诗中的一个比喻来形容好诗对心灵的熏陶:“某种香味一旦浸透了新鲜的陶罐,/ 就会长久保持。”[1]
贺拉斯早年在雅典接受过系统的哲学教育,他对伊壁鸠鲁哲学特别认同,但也吸收了学园派、斯多葛派等其他派别的思想。他对哲学的兴趣在早期的两部《讽刺诗集》中有充分体现,里面的大部分作品在勾勒罗马社会众生相的同时,也在探讨古典哲学的一些基本命题。这种兴趣在他的抒情诗时代一度退至后台,但到晚年再次回归中心地位。虽然他迫于屋大维的压力发表了《世纪之歌》(公元前17年)和《颂诗集》第四部(晚于公元前13年),但他晚期(公元前23-前8年)的重心无疑是两部以哲学和诗学为主要内容的《书信集》。
他多次向朋友(如麦凯纳斯、弗洛鲁)解释,他已结束抒情诗的阶段,兴趣已经转向哲学。他在《书信集》第2部第2首中甚至把抒情诗称为“幼稚的游戏”(141-145行):
是的,应该抛弃琐屑的追求,致力
智慧的探究,把幼稚的游戏让给孩子,
不再搜寻应和拉丁里拉琴的词语,
而要掌握真实生活的格律与尺度。 145
“琐屑的追求”对应的拉丁词是nugis(主格nugae),卡图卢斯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抒情诗(Carmina 1.4),贺拉斯或许是有意选择了这个词。“智慧的探究”的原文仍是sapere这个哲学的标志词。“幼稚的游戏”原文是tempestivum ludum,意为与“孩子”这个特定时期相适应的游戏。贺拉斯认为,当人的思想成熟后,就应“不再搜寻应和拉丁里拉琴的词语”(也即是不再按照罗马的格律写抒情诗),“而要掌握真实生活的格律与尺度”(也即是研究哲学)。贺拉斯选择了表示诗歌格律的numeros和modos来比喻哲学的真理,暗示他所说的研究哲学并非完全放弃诗歌创作,而是转向以哲学探讨为主的诗,这正是他在《书信集》中所做的。在这首诗的末尾,他告诫自己(213-216行):
如果你不懂生命的智慧,就请让道
给智慧之人。你已玩尽兴,酒足饭饱,
该走了,以免更适合调笑戏谑的青年人 215
奚落醉意已深的你,把你赶出门。
“生命的智慧”对应的正是vivere recte(正确生活),与诗歌的技巧(正确写作)相补充。这段文字再次强调了不同体裁与人生的不同阶段相适应。贺拉斯告诉我们,抒情诗更适合“青年人”,虽然自己曾在这个领域取得骄人的成就,但时过境迁,继续停留就是鸠占鹊巢,所以自己应该离开,寻找新的容身之所了。
从早期的《讽刺诗集》到晚期的《书信集》,贺拉斯的作品涉及了许多伦理和哲学问题,但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那就是“黄金中道”(aurea mediocritas)的思想。这一思想最著名的表述见于《讽刺诗集》第1部第1首(106-107行):“万事有个中间值,有某些确定的边界,/ 过与不及都让我们偏离了正道。”无论是讨论财富、权力、情欲还是信仰,他都秉承了这条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