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第三节 结构的对话性
第三节 结构的对话性

和正统的古典风格不同,贺拉斯在不少作品里并不追求结构的和谐一致,反而刻意制造裂隙,使得它们看起来不像一首诗,而像两首诗拼接在一起。然而,如果仔细研读这些引发持久争议的诗作,却又总能发现某些隐藏的黏合性元素,避免它们真正陷于分裂。正是表面结构的破裂对读者施加了一种阐释压力,让他们到作品深层和作品之外去寻找隐藏的线索,从而拓展了诗歌的主题深度和意义空间。

《颂诗集》第1部第4首便包含了一个看似突兀的转折:

严冬的镣铐正被春日的煦风吹开,

绞车把干船拖回大海,

牛群已不恋棚舍,耕夫已不恋炉火,

原野上已不再有白霜闪烁。

维纳斯已在低垂的月下领舞,美惠神    5

与仙女手牵手,清雅的身影

随足音起伏,巨人族的炼炉被伏尔甘

点燃,火光映红他的脸。

此刻当在抹膏的头顶戴新绿的叶冠,

或欣悦土地生出的花环;      10

此刻当在幽暗的林间向法乌努献祭,

绵羊或山羊,遵他的旨意。

死神的足,同样地叩撞穷人的颓屋,[69]

贵人的府第。有福的塞提乌,

短促的生命不容我们有长久憧憬,    15

转眼黑夜、虚幻的亡灵、

惨淡的阴宅就把你制伏;在那一方,

你再不能掌管如此的佳酿,

再不能爱慕吕西达:此刻男士都为他

疯狂,很快少女们也记挂。     20

这首诗大约作于公元前23年,赠给朋友塞提乌(L. Sestius Quirinus)。作品在结构上明显分为两部分,1-12行描绘春回大地的美好景象,13行突然转折,开始提及死亡,感慨人生短暂,劝塞提乌及时行乐,这样的转折令人诧异,似乎在主题上缺乏统一性。在罗马前辈的诗歌中,卡图卢斯《歌集》第46首与此诗的前半部分情调上比较接近,但那首诗从头到尾都保持了轻快的语气。究竟是什么元素保证了这篇作品的完整性呢?学者们提出了各自的见解,也发现了不少隐蔽的线索。从文化的角度看,罗马人庆祝牧神法乌努(Faunus)的节日也是纪念死者的节日(dies parentales)开始的一天,喜庆与抑郁情感的转换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并没有后世读者的断裂感[70]。不仅如此,法乌努除了是庇佑庄稼和牲畜的牧神之外,也有预言神的一面,作为预言神,他的形象是可怕的。贺拉斯的古罗马注者波皮里昂在《颂诗集》第3部第18首的注释中说,法乌努也是会带来灾殃的阴间神。巴布科克分析了诗歌其他部分的细节,认为它们都或明或暗地与法乌努的双重功能相关,他还认为,“死神的足,同样地叩撞穷人的颓屋,/ 贵人的府第”是法乌努回答献祭之人的话[71]。沿着这样的思路看,此诗的结构不仅非常清晰,而且是对称的。9-12行关于法乌努的祭祀才是诗歌的核心,其中9-10行突出了法乌努的牧神功能,总括上文,11-12行强调了他的预言神和阴间神功能,引出下文。全诗还可进一步划成五部分:1-4行(人在忙碌),5-8行(天神),9-12行(牧神祭礼),13-16行(地神),17-20行(人在玩乐)[72]。作品的第1节突出了西风带来的春意,根据瓦罗《论农业》(De Re Rust. 1.28),罗马历法的春天正式开始于2月1日,这也是西风(Favonius = Zephyrus)开始吹的时间。Favonius与动词faveo(支持)有关,因为温和的西风利于植物生长,所以有此名,法乌努(Faunus)一词的词源也与动词faveo有关,所以有人认为法乌努就是西风的化身。第2节描绘了典型的田园景象,自然也与牧神有关,9-10行叶冠花环的献礼也适合牧神。11-12行提及的牺牲中,山羊是献给作为牧神的法乌努,绵羊是献给作为预言神的法乌努[73]。在这个框架下,第13行的“死神”并非如奎因等人所说,是全诗的核心[74],而是从属于预言神的一个意象。

历史学和考古学为我们指出了另一个方向。威尔分析了这首诗与塞提乌个人生活的密切关系[75]。第2行“绞车把干船拖回大海”涉及古代的一个风俗,古人极少在冬天出海,所以整个冬天都把船固定在岸上,春天到了才重新推入水中,因为很久不下水,所以船很干燥。威尔用考古学的证据说明,塞提乌家族非常富有,拥有自己的制陶厂和商船,许多印有L. Sestius名字的砖和酒器在地中海地区出土。春天对于他的家族来说,也是新一轮海上贸易的开始。7-8行的巨人族炼炉(officinas)也有所指,希腊神话中的西西里独眼巨人族是火神伏尔甘的奴仆,为朱庇特制造雷霆。但出土的罗马时期的陶器上普遍铭刻的“OF”表明,officina当时是制陶工厂或作坊的标准名称,如果这样,贺拉斯这里也是在影射塞提乌的产业。塞提乌是罗马用火烤制砖头、不再用阳光晒制的第一人,他生产的砖因为耐火广受欢迎。第14行“有福的塞提乌”也并非虚语,塞提乌是共和派领袖布鲁图斯的坚定支持者,并负责为共和派一方铸币,曾被支持恺撒的三巨头悬赏捉拿,后被屋大维赦免,并在公元前23年出任执政官。相对于他的众多共和派朋友来说,他的确是“有福的”。第18行“掌管佳酿”(regna vini)的说法对于生产酒器的塞提乌来说,也多少影射了他巨大的产业。甚至最后一行“吕西达”(Lycidas)的名字或许都不是杜撰的,从名字看,他应当是希腊裔的美少年、塞提乌的男性情人(古希腊罗马乃至整个地中海世界都盛行双性恋,十来岁的男孩尤其受到成年男性的青睐)。Lycidas即使在古希腊也是罕见的名字,但在出土的塞提乌家族生产的酒罐中,却发现了一只印有“LVC.LV.SE”的字样。按照当时的惯例,“LV.SE”是塞提乌名字Lucius Sestius的缩写,而“LVC”或许就是酒罐生产者或监制者Lycidas的前三个字母[76]。所有这些与塞提乌相关的线索也为作品提供了结构上的粘合力。

即使抛开文化和历史的因素,单从诗歌本身看,格律和意象其实也已经赋予作品一个有机的结构。巴尔指出,贺拉斯选择的格律“阿齐洛科斯诗节第四种”(The Fourth Archilochian Strophe)与主题配合完美。每组对句中,上一行前半段是长短短格,下一行前半段是短长格,上行长而缓,下行短而急,但每句都以三个长短格结尾。这样,每行结尾都是同样的节奏,这种无情的反复强化了死亡不容分说的力量[77]。另外,如齐林斯基所说,倘若我们把长行和短行视为两种相反的元素,那么相同的结尾也体现了13-14行所说的死亡对人一视同仁的态度[78]。用意象埋伏笔是贺拉斯常用的手法。虽然诗歌的前半部分着力渲染美好的春光,但已为后文的转向做了准备。例如,第5行贺拉斯用“低垂”(imminente)形容“月”,imminente天然包含了动词immineo的“威胁”之意,月亮的盈亏和季节的更替一样体现了时间的变化不可阻挡,因此冬日虽暂时离去,“白霜”迟早还会返回。第11行的“献祭”对应的词是immolare,其原义是将碾碎的食物(mola)撒在祭品上,引申为一般的祭祀活动,它暗含着死亡的寓意。同时,此行和第9行的“此刻”(nunc)呼应着第3行和第5行的“已”(iam),如果说iam表示春日已是既成事实,nunc的急切重复则预示着某种转折即将到来。这样,第13行出现“死神”就并不真正突兀了。

《颂诗集》第1部第7首的结构裂痕更为明显:

让别人去赞颂著名的罗德岛、穆蒂莱尼、

以弗所,两面临海的柯林斯,[79]

因为巴克斯和阿波罗而获得荣耀的忒拜、

德尔斐,或者贴撒利亚的坦佩。[80]

也有人会在恒久的颂歌里专心吟咏     5

处女神雅典娜钟爱的城,

用各处采来的橄榄叶编成额头的冠;

更多的人会向朱诺敬献

诗章,描绘阿戈斯的牧场和迈锡尼的黄金。[81]

而我,无论对坚忍的斯巴达人,   10还是对拉里萨肥沃的原野,都不会心折,[82]

西比尔水声回荡的洞穴,

奔泻的阿尼奥河,提布尔的丛林,蜿蜒[83]

水道间的果园,才让我眷恋。

如同南风时常会驱走暗云,让天空    15

重变清澈,而不总催生

无尽的雨,智慧的普朗库啊,记住:

悲伤和生活的种种愁苦

须用醇酒浇灭,无论在此刻,营垒

旌旗闪烁,还是在未来,      20

提布尔的浓荫包围着你。透克罗斯

逃离父亲和萨拉米斯时,

据说曾将白杨冠戴上浸满酒的头顶,

如此安慰悲伤的友人:

“伙伴们,至少命运比我的父亲仁慈,  25

它引向何方,都跟随到底!

别绝望,你们的透克罗斯有神的吉兆,

因为灵验的阿波罗宣告

新的土地将把萨拉米斯的名字争夺。

勇士们,多少患难你们不曾与我   30

一起忍受,现在且让酒将烦忧赶开,

明日再驶回茫茫大海。”

这首诗写给普朗库(L. Munatius Plancus)[84]。作品的内容明显分为两部分,1-14行称赞普朗库的家乡提布尔(Tibur,罗马东边的郊区,风景怡人),15行之后主要是劝普朗库借酒浇愁,这部分又可细分为15-21a行、21b-32行两个子单元,先是一般的劝诱,然后举出具体的例子。从公元2世纪开始,就有评论者认为从第15行开始是另外一首诗,但古罗马注者波皮里昂已经反驳过这个观点,认为后部分仍是在对普朗库讲话。莫尔斯把普朗库视为全诗的灵魂,以索隐式的解读挖掘了作品的政治含义,认为贺拉斯称赞了普朗库背叛安东尼、投向屋大维的行为389。

然而,此种解释似乎夸大了普朗库在作品中的重要性。普朗库固然是这首诗的接受者,提布尔也的确是普朗库的家乡,但至少在1-14行这个部分,不仅他的名字没有出现,而且贺拉斯突出的是其他人和“我”、而不是普朗库的对比。此诗开篇的写法与《颂诗集》第1部第1首的主体部分389 John Moles, “Reconstructing Plancus (Horace, C. 1.7),”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92 (2002): 86-109.(3-34行)非常相似,只是篇幅短些。在那首诗里,贺拉斯先列举了赛车手、政客、囤粮者、农夫、行商、闲人、士兵、猎人的追求,最后特别标明了自己作为诗人与他们的不同(29-34行)。转折发生在第29行,贺拉斯故意将“我”(Me)放在行首的强调位置。这首诗也先列举了各类人所钟情的地点(1-9行),然后话锋一转,强调了“我”对提布尔的眷恋。并非巧合的是,“我”(Me)也位于第9行的开头。

贺拉斯为何如此处理?这些地点有何意义?首先,除开提布尔,其他都是希腊的处所。提布尔(Tibur)的创立者是提布尔诺斯(Tiburnus),他是古希腊先知,据说被放逐到意大利。由希腊而罗马的路径似乎与贺拉斯的诗歌理想相重合。贺拉斯也提到了巴克斯、阿波罗、雅典娜、朱诺等希腊神祇,却只对西比尔的洞穴心仪,也体现了让希腊传统在罗马扎根的意愿。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就会发现他列举的希腊地点大都与某种文学传统或体裁相联系。忒拜让人联想起悲剧,坦佩和阿戈斯与田园诗有关,迈锡尼则指向阿伽门农和史诗,这些都不是贺拉斯选择的体裁,至于莱斯博斯岛上的穆蒂莱尼固然可以代表萨福和阿尔凯奥斯,但它毕竟在希腊,不在罗马,还未融入本土传统。或许这首诗前半段的一个用意就是暗示贺拉斯的诗学观念。巴卡认为,诗学观念也是作品前后两部分的连接点。在第1部分影射的各种体裁中,贺拉斯尤其表达了对史诗(“恒久的颂歌”)的厌倦情绪,“用各处采来的橄榄叶编成额头的冠”可能意味着这些题材已经被诗人们写滥。在第2部分里,贺拉斯的文本(21-32行)与维吉尔《埃涅阿斯记》有不少相似之处[86],或许传递了贺拉斯对友人维吉尔转向史诗写作的惊讶和委婉批评[87]。无论如何,反对史诗写作一直是亚历山大诗歌和罗马新诗派的立场,贺拉斯也一直拒绝这种体裁。洛利也提出,在这首诗里贺拉斯尝试为自己在文学传统中定位,将抒情诗置于其他体裁之上,但诗的信息并不确定[88]

莫尔等评论者认为,作品后半段的两个单元(15-21a行,21b-32行)之间联系也很松散,只有酒能解忧的说法将它们连接在一起。21b-32行引用了透克罗斯(Teucer,希腊语Teukros)的典故。特拉蒙(Telamon)是萨拉米斯国王,特洛伊战争中,他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埃阿斯(Aiax,希腊语Aias)和透克罗斯参加了希腊联军,事先要求兄弟俩必须一起回来。埃阿斯被雅典娜逼疯后,屈辱自尽。战争结束后,特拉蒙坚决不允许透克罗斯单独回来,并将他流放。透克罗斯后来在塞浦路斯定居,并创建了一个新的萨拉米斯城。盖里森指出,普朗库和透克罗斯一样,也因为兄弟之死(死于公元前43年的政治迫害)遭受人们的指责。贺拉斯似乎暗示,两人受到的待遇都是不公正的[89]

埃尔德认为,有一种解读可以让全诗成为一个有机整体。诗的主题是身在何处并不重要,生活的幸福取决于勇敢而坦然的态度。在这个框架下,对提布尔的称赞并非为了否定其他著名的地点,透克罗斯的典故也不仅仅是给酒能解忧提供一个样例,诗歌的三个单元都突出了地点这个话题。1-14行的重心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钟情的地点,不用追随潮流,不用羡慕他人。贺拉斯在15-21a行提醒普朗库,无论是身在军营的此刻,还是归隐提布尔的将来,都不要自寻烦恼。第20行tenebit(包围)的将来时与第32行iterabimus(返回)的将来时遥相呼应,暗示了两个单元之间的联系。埃尔德评论说,如果透克罗斯的故乡萨拉米斯相当于普朗库的故乡提布尔,这则典故传达给普朗库的信息就是,既然透克罗斯可以把异乡当故乡,勇敢面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那么军旅中的普朗库也不应为离开提布尔而烦恼[90]

《颂诗集》第1部第4首在牧神眷顾下的春色和预言神笼罩下的地府之间展开对话,同一部诗集里的第9首则让冬日雪景与春夏盛景对峙:

你可看见,茫茫深雪里,索拉科特峰[91]

怎样矗立?树木不堪肩上的沉重

仿佛即将倾颓,江河已凝滞,

深陷于严酷寒冰的囚笼?

不断添入柴火,且让炉膛的温暖     5

融化寒气,搬出你的双耳老坛,[92]

塔里阿科啊,别吝惜萨宾的

佳酿,把朋友的杯斟满。

余下的都交给众神:一旦他们驱散

狂风,在怒涛肆虐的海上停止争战,   10

无论柏树,还是古旧的橡树,

立刻不再无助地震颤。

别问明天如何,怎样的日子让时运

给了你,就怎样将它计入你的收成,

青年人,不要鄙薄甜美的爱,    15

也不要拒绝舞蹈的音韵,

只要阴郁的霜痕还没有侵凌那方

葱茏之地。现在当去原野和广场,[93]

当在约定的时刻沉入暮色,

沉入温柔絮语的梦乡。     20

现在当追踪女孩摇荡心魄的笑声,

它在隐秘角落背叛了藏身的主人,

你当劫走臂上或手间的信物,

她只会假意不肯放行。

这是贺拉斯最脍炙人口的抒情诗之一,写给一位名叫塔里阿科(Thaliarchus)的青年男子。塔里阿科很可能是杜撰的名字,其对应的希腊语意为“宴会之王”,与他在此诗中扮演的角色相吻合。不少评论家相信,作品的前两节模仿了古希腊诗人阿尔凯奥斯(Fr. 34),但阿尔凯奥斯的那六行诗描绘的是一场冬季风暴,贺拉斯笔下的却是一幅安静的冬日雪景。此诗优美的文笔自古以来便吸引了大批读者,但令评论家们困惑的一点是:这篇作品是否有统一的结构?从第18行开始,贺拉斯描写的显然不是冬天,这部分与前面是什么关系?弗兰克尔抱怨道,此诗不能称为完美,因为诗中的异质因素没能最终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94]。但贺拉斯的许多辩护者对此提出了异议。他们普遍认为,诗中的各种元素都可统一到“及时行乐”(carpe diem)的主题下。

苏利文认为,这首诗本就不是仅仅描绘雪景的,作品中存在冬季、春季、夏季的更替,而且作品的统一性就系于这种更替。第1、3、5节分别描绘了冬、春、夏三个季节,2、4、6节则分别影射了与该季节相配合的一种活动(饮酒、舞蹈和约会)[95]。第1-4行呈现的是冬天景色,这毫无疑义,但许多读者却误以为第9-12行描绘的是冬天,其实应是春天,因为这里的动荡已经是过去,“驱散狂风”(动词stravere用了现在完成时)和“不再震颤”暗示了这一点,而且贺拉斯的描写与卡图卢斯《歌集》中对春天的描写非常接近[96]。第12行提到的舞蹈明显是适合春天的活动,苏利文指出,贺拉斯另外两首描写季节更替的诗都包含了舞蹈的意象(Odes 1.4和4.7)[97]。维特克在对比了贺拉斯和瓦罗(M. Terentius Varro)的诗作后,认定这里的舞蹈是献给缪斯的舞蹈,换言之,贺拉斯向塔里阿科推荐的享受青春的活动是爱情和文学[98]

坎宁罕概括道,这首诗不仅与季节有关,也与生命的各个阶段有关。贺拉斯传递给我们的核心信息就是:季节的节奏和生命的节奏是不同的,自然可以从冬天进入春天和夏天,人却只能从春天走向冬天。这个主题并不寓居于任何部分,而是被全诗的意象与陈述共同暗示出来的[99]。他认为,从感觉上说,第1节的冬景表层突出了白色和寒冷,被掩盖的里层是绿色,与第17行形成了对照。第3节的橡树代表老年,柏树(绿色)代表青年,贺拉斯的信息是,无论老年人还是青年人,都可能受到神的打击,这种打击完全是理性无法预见或解释的。坎贝尔觉得,第3节从冬到春的安排是有意的,为后面的人生训诫做了铺垫[100]。第15行的“青年人”(puer)一词点明了塔里阿科的年龄,暗示读者,这里是贺拉斯以长者身份对后辈的告诫,也让人生阶段的概念浮出水面,成为诗歌的主题。与第1节的雪景相反,第17-18a行关于人的描写“只要阴郁的霜痕还没有侵凌那方 / 葱茏之地”突出了外在的绿色和青春的暖意,但潜藏的却是死亡的白色。从第18行的“现在”(Nunc)开始,诗的重点从自然界转移到了人世间,它不是指第1节的冬天,而是指塔里阿科所代表的青春。诗歌开篇的冬天实景到这里也逐渐变成了象征式的虚景。

珀斯科尔斯在诗中发现了两种相反的运动,一是从自然的世界过渡到人的世界,一是从悲伤过渡到平静[101]。两种运动的交融尤其体现在第17行并置的virenti(葱茏)和canities(霜痕)两个词上。贺拉斯避开直接使用名词,而使用了名词化的分词virenti(源自动词vireo,意为“保持绿色,保持青春活力”),巧妙地保存了这个词的歧义,它既可指自然界的绿色(呼应前面的植物),也可指人的青春(指向塔里阿科)。canities(灰白色)与此类似,贺拉斯没有点名颜色从属的对象,所以它既可影射前面的白雪,也可指人的老年。两个各自具备双重意义的词在拉丁原诗中比邻而居,作品的两条线索成功地交织在一起。

卡特洛认为作品体现了一个完整的心理过程和诗歌想象的力量[102]。作品开头的雪景触发了人世无常的联想,诗人试图以哲学的智慧开导饮酒的年轻同伴,却在此过程中陷入了关于自己青春的回忆。第1节的描写暗藏玄机,为后文内与外、现实与想象、自然与人世的交融奠定了基础。他指出,第1节中的景色是塔里阿科家外面的实景,第3节中的景色却是贺拉斯的想象,他为了举例说明众神的力量,自然想到了这些,因此第1节的宁静和第3节的动荡并不矛盾,而且第1节里不堪重负的树木已经为后面橡树和柏树的意象做了铺垫。第9行“余下的都交给众神”有双重意味,既戏谑,又严肃,既是与朋友开玩笑,“其他的事让神去操心,你照顾好我就行了”,但若与下文相联系,也是在告诫朋友,人只能做人所能掌控的事,神的力量是我们无法企及的。在最后两节的描写中可以找到贺拉斯自己青年时代回忆的影子,对朋友的劝诫和过去的片断最终融为一体了。“及时行乐”仅仅只表达了此诗主题的一半,对于年轻的塔里阿科来说,尚有现在可以享受,对于人已中年的贺拉斯,只有回忆才是庇护所。

除了上述的黏合因素,从句法上说,这首诗统一于第二人称,第1节的vides(你看见),2、3、4节的命令式Dissolve(融化)、deprome(斟酒)、Permitte(交付)、fuge quaerere(别问)、adpone(计入)、nec sperne(不要鄙薄)和最后两节的表示劝诫的虚拟语气动词repetantur(追寻)全部汇聚到诗中的“你”(塔里阿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