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讽刺诗的戏剧化
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4首中,贺拉斯敏锐地指出,古罗马讽刺诗的先驱继承了古希腊旧喜剧诗人的衣钵,“只不过变换了格律”(6-7a行)。因此,讽刺诗与喜剧之间有很深的渊源。贺拉斯自己在创作讽刺诗的时候,也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喜剧中汲取了许多营养。他的作品往往不是直接鞭笞现实或者讥笑人类的愚蠢,而是在戏剧化的情境中,借助某些典型形象来传达自己的道德或哲学感悟。他把这种方式称作“笑着说真相”(ridentem dicere verum)[41],并提醒读者:“你笑什么?换了名字,你就是 / 故事的主角!”(Quid rides? Mutato nomine, de te / fabula narratur)[42]
《长短句集》第2首虽然从体裁上说不是讽刺诗,但其内容和写法与贺拉斯《讽刺诗集》中的作品很相似。这首诗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全诗一共70行,但前面66行都是高利贷者埃费乌(Alfius)的独白,直到第67行读者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首抒情诗,而是一个戏剧化的场景。在《长短句集》第1 首中,贺拉斯感谢麦凯纳斯赠给自己一座在萨宾的农场,让自己能够享受田园的宁静生活。在第2首中,贺拉斯借埃费乌之口,赞美了理想化的田园生活。我们的第一印象是说话者是一位清心寡欲、淡泊恬静的智者(1-8行):
远离一切俗务的人是多么幸福,
他就像古代的人类那样,
靠自己的牛耕作父亲留下的田亩,
不用还债,不用收账,
也不用被军营野蛮的号角惊醒, 5
不用害怕愤怒的大海,
广场可以避开,有权有势之人
高傲的门槛也可以避开。
接下来埃费乌尽情描绘了春夏秋冬的美景和农家之乐,想象了在贤淑妻子料理下的幸福生活(9-66行),他躺卧水边的情形几乎让读者把他误认为《颂诗集》第1部第1首中倾听泉水呢喃的诗人(23-28行):
有时他喜欢躺在古老的橡树下,有时
躺在浓密的草地上,静听
河水在高高的两岸之间奔涌,小鸟 25
在树林深处啁啾,枝叶
拍打着流水,发出阵阵静寂的喧嚣,
引诱温柔的睡意漫过。
但诗歌的结尾却大煞风景(67-70行):
说完这番话,以利息为生的埃费乌恍若
转眼就要归隐乡村,
却在月中收回了所有的借款,准备
下月初开始新一轮放贷。 70
从收回资金到重新放贷,间隔只有半个月,表明了埃费乌赚钱的急切心情。1-66行和67-70行两个部分不仅篇幅上不平衡,意义上也发生了逆转,贺拉斯如此处理是否有违美学原则,是否有特别的用意?学界对此有很大分歧。塞拉尔认为,诗末逆转是贺拉斯的一贯手法,并不表明诗中表达的对田园生活的向往都是虚言,类似的意象和情感在贺拉斯其他作品里并不罕见,而那些作品往往并无反讽意味[43]。海沃斯指出,在《长短句集》第1首中,贺拉斯刚刚感谢了恩主麦凯纳斯,称自己把萨宾农场视为珍宝,紧接着就以讽刺的方式否定田园生活,无疑是不得体的,而且和诗中的高利贷者不同,贺拉斯拥有一座农场,并在农场上生活,诗中的景象对他而言更多的是现实,而非想象。即使我们认为埃费乌口是心非,我们讥讽他也未必因为他说的不是事实,更因为他的所行与所言不一致,换言之,我们否定的不是他对乡村的赞美,而是他的赞美言不由衷,他的生活依然不能免俗。当然,论者完全可以说,在贺拉斯生活的罗马,从赫希俄德到维吉尔的田园诗传统本身已是一种俗套,城里人对乡村的浪漫想象已是陈词滥调,贺拉斯的逆转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读者讥讽他过于天真[44]。坎贝尔相信,这首诗的要旨在于以夸大和扭曲的方式戳穿城里人的乡村白日梦[45]。罗斯敏锐地意识到,作品复杂的句法结构从一开始就与一目了然的简单主题形成了鲜明对照,为最后的逆转做了铺垫[46]。
《讽刺诗集》第2部第3首长达326行,是贺拉斯最长的讽刺诗,在他所有作品中也仅比《诗艺》短。它的结构颇具匠心,极富戏剧性。作品的主题是人类的疯狂,以对话的形式展开,双方分别是作为戏剧人物的贺拉斯[47]和一位不知名的达玛西普(Damasippus),达玛西普的话中又插入了斯多葛派哲学家斯泰提纽(Stertinius)的长篇“布道”。在诗歌开篇,贺拉斯在农神节闲居自己的萨宾农场,达玛西普突然不邀自来,并指责贺拉斯懒惰,疏于创作,辜负了自己的才华,当贺拉斯反唇相讥时,达玛西普开始用斯多葛派的哲学教训他,其核心便是该派别的名言“一切人皆疯子(哲学家除外)”(oti pas aphron mainetai)。原来这位达玛西普曾是一位商人,因破产准备投河,却遇见斯多葛派哲学家斯泰提纽,经过他的开导,达玛西普醍醐灌顶,不仅放弃了自杀念头,还皈依了斯多葛派。1-76行是作品的引入部分,接下来达玛西普回顾了斯泰提纽的“布道”(77-299行)。斯泰提纽将人类的疯狂分为四类:贪婪(82-157行)、野心(158-223行)、放纵(224-280行)和迷信(281-295行)。77-81行可视为“布道”的引言,296-299行算是结论。在论述四种疯狂的过程中,斯泰提纽引用了许多轶事、故事和寓言,于是各种角色在他的布道中纷纷登场,构成了一幕幕小型的剧中剧,让整首诗显得格外生动。喝酒误事、错过演剧的弗费乌(60-62行),狡诈精明、善追欠款的契库塔(69b-70行),坚信贫穷是大罪的巨富斯塔贝(84-94行),在沙漠里扔掉黄金的阿里提波(99b-102a行),让财物白白烂掉的老吝啬鬼(111-123a行),弑母的俄瑞斯忒斯(133-142行),从昏睡症中被数钱声惊醒的奥皮缪(143-157行),禁止儿子从政的富翁奥皮丢(168-186行),用女儿献祭的阿伽门农(187-223行),任意挥霍的浪荡子(226-237行),门口被拒的情人(260-271行),求神保佑他不死的获释奴隶(281-286a行),为了向神还愿而害死儿子的母亲(289-294行),这些芸芸众生为斯泰提纽的雄辩提供了丰富的例证。然而,听完之后,贺拉斯不为所动,当达玛西普继续指责他时,他说对方比自己还疯。
这首诗戏剧化的呈现方式让读者不会轻易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而能在论辩的紧张关系中寻找自己的切入点和思考的路径。它犹如一把双刃剑,贺拉斯既讽刺了斯多葛派哲学的教条主义(《讽刺诗集》第1部第3首足以证明他的态度)[48],也借斯多葛派之口讽刺了人类的疯狂,事实上,斯泰提纽所鞭笞的四类行为也是贺拉斯一贯嘲讽的对象。弗洛登堡指出,为与斯多葛派的道德极端主义相配合,贺拉斯在作品中也故意偏离了自己的常规风格,采用了一种更古旧、更粗粝的语言[49]。安德森认为,这首诗以对白为主的、非个人化的写作方式有利于更自由、更开放地探讨问题[50]。
《讽刺诗集》第1部第9首是贺拉斯最受赞誉的一首讽刺诗,作品描述了抒情主人公极力摆脱某个家伙纠缠的过程,富于喜剧效果,也辛辣地嘲讽了古罗马社会中缺乏自知之明、千方百计往上攀爬的人。它融汇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多种元素。就希腊元素而言,它用人物轶事传递道德教训的方法可追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它的措辞影射了荷马史诗,它的情节吸收了希腊喜剧的内容。就本土传统而言,它与卢基里乌斯的作品有关联[51],似乎也受到了卡图卢斯《歌集》(尤其是第10 首)的影响[52],更大量借鉴了普劳图斯等人的喜剧情节和语汇。罗德指出,在微型喜剧的框架下,贺拉斯采用了多种表现手段,既有叙述和对白,也有对观众的旁白、对不在场角色的呼告和一闪而过的意识碎片;省略连词,省略句子成分,频繁使用历史不定式和历史现在时加快了情节的节奏,增强了生动性;日常口语、仿史诗表达方式和法律术语的并置与对话,增加了作品的风格和主题层次[53]。
在诗歌的开头,沉醉在艺术想象中的剧中人物贺拉斯意外邂逅了一位难缠的家伙(1-5行):
我在圣道上溜达,和平素一样,推敲[54]
几句无聊的歪诗,浑然忘记了周遭:
猛然间,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家伙冲过来,
逮住我的手,“近来怎样,我的好兄台?”
“眼下还不错,”我说,“愿你也一切顺心。”5
中国“满城风雨近重阳”的故事早已告诉我们,诗人在创作时最恨打扰,所以我们可以想见贺拉斯此时的敌意。“逮住”对应的拉丁原文是arrepta,安德森指出,贺拉斯作品中这个词的各种形式一共出现过四次,其他三处都形容野兽的凶猛,因此这个词的暴力感觉为后面的战斗主题埋下了伏笔[55]。对方刻意套近乎,贺拉斯只能礼貌而冷淡地回敬他,希望他知难而退,此后的发展却出乎他所料(6-13行):
他仍紧跟我,“还有事吗?”我先发制人。
“你认识我的,”他说,“我很有才。”“真荣幸,”
我答道。可怜的我,徒然想逃出险境,
时而疾走一阵,时而停下来,在小厮
耳朵里胡乱咕哝,汗涔涔,一路流至 10
我的脚踝。“柏拉努啊,脾气火爆是多么[56]
幸福!”我暗自叹道,任此人叽叽咕咕
称颂每一条街道和这座伟大的名都。
显然此时贺拉斯已开始往前走,试图甩开他,但对方却不知趣,“紧跟”对应的拉丁文adsectaretur的前缀ad-和重复形态(由动词adsequeretur变来)表现了对方的强烈意图。“先发制人”的拉丁文occupo在军事上有两个意思,一是占领阵地,二是抢先行动阻止敌人实现意图,延续了战斗意象的暗线。对方误解了“还有事吗?”的真实含义(阻止而不是鼓励交流),也误解了贺拉斯的反应,他可能以为贺拉斯只是临时忘记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厌恶他。于是,他企图用卖弄才学来赢得贺拉斯的重视。“有才”(doctus)一词带有强烈的诗学意味,它几乎是卡图卢斯开创的新诗派的标志词,贺拉斯的诗学观念和卡图卢斯接近,可以想见,此人的狂妄一定让贺拉斯反胃。8-10行的一系列历史不定式突出了贺拉斯的无奈和紧张。“逃出险境”(discedere)在军事上有“退出战斗”的意思。“柏拉努啊,脾气火爆是多么幸福!”的内心感叹表明,贺拉斯希望自己不用顾及什么礼貌,那样就可摆脱此人了。“幸福”(felicem)有浓厚的史诗色彩,为后文史诗元素的引入做了铺垫。贺拉斯这时才发现,此人不仅不知趣,而且是个饶舌者。这位饶舌者见自己已经成功缠住贺拉斯,便反客为主了(14-21a行):
见我始终不开口,“你巴望溜掉,”他说,
“我早明白了。做梦!我会一直跟着你, 15
永远,懂吗?你现在是去哪儿?”“何必
被我拽着走呢?我要见的人你不认识,
他病了,住台伯河那边,靠近恺撒花园。”[57]
“反正我闲着,腿脚也勤快,正好做伴。”
我耷拉着耳朵,如一头心怀怨恨的驴, 20
驮着不堪忍受的重负。
贺拉斯只好编了一条理由,说自己要去看望一位病人,而且那人住得很远。饶舌者却没有丝毫打退堂鼓的意思,贺拉斯倍感无奈。对方于是抓紧机会推销自己(21b-28a行):
这时他又说:
“我若有自知之明,你就不该稀罕
维斯库、瓦里乌斯之流,谁写诗比我多?
比我快?谁跳舞柔美赛过我的身段?
至于我的歌喉,海默根尼都会嫉妒。” 25
拦截的机会到了:“你总有母亲或者
别的家人担心你的健康吧?”“没了,
都埋了。”
按照此人的自夸,他真是诗歌、舞蹈、音乐,样样在行,然而他不知道,他句句都犯了贺拉斯的忌讳。贺拉斯一向主张诗人精雕细刻,惜墨如金,厌恶创作过多过滥的人,著名的卢基里乌斯曾因此受他指责,无名的克里斯宾也被他奚落。他不喜欢舞蹈,对歌手也评价不高,尤其是对海默根尼[58]。所以,他没有理会饶舌者的吹嘘,而是想到了一条拦截对方的计策。他问对方:“你总有母亲或者 / 别的家人担心你的健康吧?”对于这句话的含义,学术界存在争议。某种形式的威胁肯定隐含其中,但性质是什么,难以确定。维克哈姆的理解是,贺拉斯的文句充满反讽,“你这么多才多艺,这么完美,但完美的人总是招致命运的嫉恨,所以比别人面临更大的危险,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吧?”[59] 莫里斯认为,此时贺拉斯正在心里盘算一个可以吓退此人的方法,很可能说他要去看望的朋友身染瘟疫,可能给他带来生命危险,让他为了家人,不要贸然前往[60]。安德森从史诗传统的角度看,发现贺拉斯的话很像一个假装强大的敌人向对手发出的威胁[61]。然而天不助他,对方的亲人都已经入土了。贺拉斯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28b-34行):
幸福的死者!现在就剩我了,
干掉我吧,悲惨的命运即将应验,女巫
曾在我幼年时摇着占卜的瓮如此歌吟: 30
“他不会死于毒药,也不会在剑下丧身,
胸膜炎、咳嗽和痛风都无法让他殒命,
饶舌者却会是他的终结者。他若知谨慎,
一旦成年,千万避开喋喋不休之人。”
这段文字不同于11b-12a行,不是内心的感叹,而是戏剧人物贺拉斯对观众(读者)的旁白。在生命的关键时刻突然记起或理解某个关于自己命运的预言,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熟悉场景,最著名的例子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和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31-34行采用了史诗风格,模仿神谕的传统语言。许多评论者都意识到,贺拉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话“阿波罗就这样救了我”影射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20.443)。这句话的希腊原文出现在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对决中,在阿喀琉斯即将杀死后者的时候,阿波罗突然出现,救走了赫克托耳。饶舌者与贺拉斯的较量就像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对决。
两人继续往前走,贺拉斯突然又找到了一个脱身的机会(35-43a行):
到了维斯塔神庙,大约已过十点钟, 35
碰巧他付过保证金,今天正好要出庭,
如果不去,他的官司就输定了。他说,
“够朋友,你就陪我一会儿。”“苍天作证,
我身体太弱,是彻头彻尾的法盲,再说,
还要去看病人呢。”“我该怎么办?”他沉吟,40
“不管你还是不管案子?”“不管我。”“休想!”
他开始领着我走,怎敢挑战胜利者?我只好
跟在后面。
在古罗马,保证金由被告直接交给原告,如果被告不能按时出庭,原告可以向法庭起诉,将保证金收归己有,当然如果官司胜算很大,更常见的做法是抢在即将到期前强迫被告出庭。这里,饶舌者显然是被告,并且已交了保证金,古罗马原告和被告去见司法官前,一般会约定在某个公共地点会合,在这首诗里,会合点就是维斯塔神庙。按常理,照应官司是大事,饶舌者应该顾不上贺拉斯了,他却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让贺拉斯以证人身份出庭帮他。贺拉斯赶紧推脱,第一条理由是他的身体吃不消,因为在罗马法庭上,被告、原告和证人都站着,审判可能持续很长。第二条理由是他完全不懂法律,但这显然是谎话,贺拉斯在腓立比战役后长期担任国库文书(scriba quaestorius),这个收入丰厚的闲差(每三年只上一年班)可以接触到大量的法律文件和法律程序。第三条理由则是上文提到的事,他要去探望病人。但对方决心已定,贺拉斯极其沮丧。42-43a行的contendere(争斗)、victore(胜利者、征服者)和praecedere(领着俘虏)这几个词都有浓厚的军事色彩。如果这是一场战役,贺拉斯已然落败。
饶舌者见贺拉斯已无还手之力,终于亮出了自己纠缠他的真实目的,两人开始了实质性的言语交锋(43b-60a行):
“麦凯纳斯和你关系怎样?”
他问。“他这人,朋友很少,心气很高。”
“没人比你更善于利用运气。你会有 45
一位重要的帮手,一位扮配角的朋友,
如果你肯引荐在下。我敢打赌,你已经
挤掉了所有人。”“你想象不出我们如何
对待彼此,再没有别的门庭那么干净,
那么憎恶这样的倾轧。谁的钱更多, 50
谁的才华更高,都不妨碍我,每个人
都有自己的位置。”“真是闻所未闻!”
“可事实如此。”“你让我斗志更旺,更想
接近他了。”“只要你愿意,你如此勇壮,
定能攻取目标,他知道自己可以被征服, 55
才设下这许多险阻。”“是的,我样样杰出。
我要收买他的奴隶,如果今天我被
拒之门外,我绝不放弃,我会等待机会,
我会在路口迎候他,跟随他。不忍受辛劳,
人生怎会有收获!” 60
至此,读者才恍然大悟,饶舌者之所以要找贺拉斯,是为了通过他的关系进入权贵麦凯纳斯的圈子。其实在23行,对方已经提到了这个圈子的重要成员维斯库和瓦里乌斯,只不过当时贺拉斯可能只以为饶舌者在比较诗艺,而未领悟到对方攀附的用意。贺拉斯最厌恶此类人,他没有正面回答“麦凯纳斯和你关系怎样?”这个问题,但他的话针对性却很强,意在打消对方的念头。其潜台词是:“你想攀附他?他的圈子很小,你挤不进去,他也看不上你。”自视甚高的饶舌者自然没有理会,他的回答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贺拉斯是个投机分子,二是希望贺拉斯将自己引荐给麦凯纳斯,三是对麦凯纳斯圈子的性质做了判断。然而,贺拉斯一贯反感别人把麦凯纳斯对他的赏识归于运气[62],他也绝不会为此类货色穿针引线,他尤其不能容忍饶舌者对麦凯纳斯和朋友们的污蔑。他以最坚定的语气描绘了他眼中的朋友圈,告诉对方这是一个相互扶持、相互尊重的群体。但饶舌者无法理解真相,反而更急于进入他们的圈子。贺拉斯无计可施,只好又说了一些反讽的话(54b-56a行)。他所用的“勇壮”(virtus)、“攻取”(expugnabis)和“征服”(vinci)等词都有明显的军事色彩。他把麦凯纳斯比作一个要塞,把对方比作需要克服险阻,准备靠勇力夺下要塞的军队,呼应着前文的战争比喻。饶舌者没听出贺拉斯的讽刺,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励志演说(56b-60a行)。他的一本正经令人喷饭,海因兹指出,“不忍受辛劳,/ 人生怎会有收获”这句话译自古希腊的一句神谕格言(ouden aneu kamatou pelei andrasin eupetes ergon)[63]。饶舌者显然歪曲了它的含义,将它变成了自己趋炎附势行为的辩护词。
接下来峰回路转,贺拉斯似乎又绝处逢生(60b-74a行):
他这么唠叨时,瞧! 60
弗斯库迎面走来,他是我密友,也了解
这家伙的习性。我们停下脚步。“从哪儿来,
到哪儿去?”一番问候。我扯他的衣袖,
按他的胳膊,他没反应。我不停点头,
挤眉弄眼,盼着他救我走。这个淘气包 65摆着无辜的笑容。我的胆汁在燃烧。
“你总说要跟我聊什么秘密,你没忘吧?”
“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改天再说行吗?
今天是第三十个安息日,你不会想开罪
割了包皮的犹太人吧?”“我没什么忌讳,70
我不信神。”“可是我信,我有点软弱,
俗人一个。抱歉,以后再聊。”啊,为何
今天的阳光如此晦暗!无耻者逃走啦,
把我留在刀下。
好友弗斯库的出现让贺拉斯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用各种肢体语言向朋友传递自己受困的信息,“盼着他救我走”。贺拉斯用了eriperet(意为“用强力劫走”)一词,这正是《伊利亚特》中阿波罗救走赫克托耳的方式。诗人弗斯库明明看出了贺拉斯的窘境,却故意拒绝施以援手,来捉弄贺拉斯。这里弗斯库成了阿波罗在诗中的替身,他与日神掌管文艺的身份相符,也契合荷马史诗的情节。弗斯库溜走的理由尤其可笑。“今天是第三十个安息日”很可能是弗斯库信口胡诌的[64],但他的话还是暗示了犹太人群体在古罗马的影响力。贺拉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在刀下”(sub cultro)常用来描绘待宰杀的牺牲,但和前面的“逃走”(fugit)一起也能激活军事联想:同盟军逃跑了,让贺拉斯独自面对敌人的屠杀。
山穷水尽之时,新的转机又出现了(74b-78行):
正在此时,那人的冤家
拦住了去路,大吼一声,“哪儿去,混蛋?”75
然后问,“你愿当证人吗?”我把耳朵尖
凑向他。他拽着被告往前,人们喧嚷着,
从各处涌来。阿波罗就是这样救了我。
“那人的冤家”呼应着前文提到的官司,原告见被告(饶舌者)没有按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决定采取强制措施了。“你愿当证人吗?”(licet antestari)是古罗马《十二铜表法》中要求人出庭作证的术语[65]。这话是原告对贺拉斯说的。古罗马的旁观者如果同意出庭作证,需要让诉讼者碰自己的耳朵尖。贺拉斯的这个动作表明他已经答应。以他国库文书的官方身份,拒绝出庭作证有不尊重法律之嫌,他只好答应[66]。于是原告“拽着被告往前”,此处的“拽着”(rapit)也呼应着第4行“逮住”(arrepta)的暴力动作,如果说贺拉斯当了被告的俘虏,那么现在被告也当了原告的俘虏。诗末的“阿波罗就是这样救了我”无疑是自嘲。虽然饶舌者被迫上了法庭,贺拉斯却也被迫做了证人,仍无法摆脱他,而且需要忍受法庭上同样沉闷乏味的陈述。他之所以落得如此田地,是因为“阿波罗”——弗斯库——在有机会的时候故意不救他。
这首诗不仅采用了戏剧化的表现方式,而且在如此短的篇幅中,情节的跌宕起伏也堪与戏剧相比,充满了喜剧的动感和幽默效果。贺拉斯将荷马史诗中的一个战斗场景作为全诗的主题框架,将自己和饶舌者的对峙比作英雄对阵,并自始至终使用了许多带有军事色彩的词汇,形成了一张战斗意象之网[67]。在法律尤其是民法高度发达的古罗马,打官司是生活的常态,所以也成了喜剧的重要题材。玛祖莱克特别指出,普劳图斯的喜剧《布匿人》和《库尔库利奥》的法庭场景对理解这首诗很有帮助[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