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诗歌的友谊
贺拉斯将自己的作品献给麦凯纳斯,并不仅仅是作为门客向恩主表达忠诚,更是向这位知音传递深挚的感激之情。从贺拉斯的多首诗歌可以看出,麦凯纳斯具备深厚的文学素养和高超的鉴别力,贺拉斯愿意和他讨论高端的文学问题,也相信他的判断。麦凯纳斯的赞助对于他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因为在这位恩主身边汇聚了奥古斯都时期最优秀的一群罗马诗人,他们不仅用自己的创作和贺拉斯一起构成了绚烂的文学星座,也用自己的评论为贺拉斯提供了最有教益的参考。所以,麦凯纳斯在为贺拉斯提供良好的物质基础的同时,也为他的才智创造了理想的生长空间。
贺拉斯在许多作品中都呈现了他与麦凯纳斯的深情厚谊。在《颂诗集》第1部第1首末尾,他对麦凯纳斯说:“但你若给我抒情诗人的冠冕, / 我高昂的头将立于群星之巅”(35-36行),表明了对恩主艺术眼光的高度推崇。贺拉斯是麦凯纳斯“平素所称的挚爱”,麦凯纳斯也是贺拉斯口中的“挚爱”[39]。
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尤其体现在《颂诗集》第1部第20首里。这篇作品暗中呼应着卡图卢斯《歌集》第13首,在那首邀请好友法布卢斯赴宴的诗里,卡图卢斯颠覆了读者对主人的伦理期待——没有盛情款待客人,反而戏谑地哭穷,要求对方自带“丰盛而美味”的菜肴、“明亮动人的姑娘”、“葡萄酒、盐和所有的笑声”(3-5行)。作为补偿,卡图卢斯许诺将把“至纯的爱”以及“维纳斯和丘比特亲手所赐”的香膏赠给法布卢斯(9-12行)。贝恩斯坦等评论者认为,这首诗有明显的诗学隐喻,卡图卢斯的礼物其实是爱情诗[40]。贺拉斯的写法与此相仿,他邀请麦凯纳斯来做客,却友善地警告对方,自己没有上等酒可以招待他,只有自己亲自酿造的普通酒,但它的酿造日期对朋友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便宜的萨宾酒和朴素的陶瓶等着你,
是我亲手藏进希腊的坛子,抹上
封泥,犹记当日人们正向你致意,
在宽阔的剧场。
麦凯纳斯,我亲爱的骑士,你先祖 5
居住的河流两岸,还有梵蒂冈山,
那时都传来快乐的回声,仿佛
也把你颂赞。
你在家会喝凯库布和卡莱斯榨酒机
征服的葡萄:可我的杯子,却难让 10
法雷努的藤蔓和福米埃的山谷亲至,
赐给它醇香。
康马杰指出,“罗马的内容(酒),希腊的形式(酒器),简朴的杯子,亲身的劳动,所有这些都暗示,贺拉斯献给恩主的真正礼物不是酒,而是这首诗本身”[41]。普特纳姆也说,至少贺拉斯款待麦凯纳斯的酒带有诗的印记,诗中的许多用词都兼有酿酒和作诗的双重含义[42]。古罗马人通常用希腊的坛子盛放进口的希腊酒,贺拉斯却把自己酿制的萨宾酒放在里面,似乎是为了吸收原来希腊美酒的味道,某种诗学隐喻呼之欲出。按照当时的惯例,贺拉斯应当会刷上沥青封酒坛,印上自己的印,并贴上日期标签。“藏进”所对应的拉丁原文condo在贺拉斯诗中经常表达创作的意思,如《长短句集》(Epodes 1.1.12, 1.3.24)、《讽刺诗集》(Satires 2.1.82)和《诗艺》(Ars Poetica 436),在《长短句集》中,condo更是直接和compono(写)并列[43]。在第3节描绘各种高档葡萄酒时,贺拉斯的措辞也暗藏玄机,“榨酒机”(prelo)的动词词源premo(压迫)和domitam(征服)似乎都影射了世人的不自由[44],“赐给它醇香”所对应的拉丁原文temperant也有“管辖、控制”之意,贺拉斯称,“法雷努的藤蔓和福米埃的山谷”都无法“控制”自己的酒杯,也就是在宣告诗人精神上的自立。
贺拉斯在诗中强调了酿酒的时间对于麦凯纳斯的特殊意义。这里描绘的剧场观众向麦凯纳斯欢呼的场景究竟发生在什么背景下?按照维勒的总结,学界一共有三种猜测。多数注者认为,麦凯纳斯是在一场重病康复后现身;但也有人认为,观众的欢呼可能是因为麦凯纳斯赞助了剧场的表演;费贝尔等人提出,此事可能发生在麦凯纳斯挫败雷比达(M. Aemilius Lepidus)阴谋后[45]。贺拉斯的酒和剧场观众的喝彩都可视为赠给麦凯纳斯的礼物,哪种礼物谦卑而珍贵,哪种礼物风光而空洞,不言而喻。麦克雷奥德补充道,将酒“藏进”坛子的动作突出了“与世隔绝”和“在时间中绵延”的两层意味,体现了私密性和永恒性,与第2节的喝彩声形成了对照,后者是公共的、短暂的,贺拉斯的褒贬已经藏在措辞里了。贺拉斯把麦凯纳斯称为“亲爱的骑士”也别有深意[46]。麦凯纳斯拥有巨大的权力、财富和声名,但一生不愿进入贵族之列,而乐于以骑士的出身示人,这里贺拉斯特意提到“骑士”,是对恩主和朋友的高度称赞,所以无须另外的修饰词。“亲爱的”(care,原形carus)一词如普特纳姆所言,和诗歌开篇的“便宜”(vile)形成了巧妙的对照,贺拉斯的酒虽然在世人眼中没多少价值,却代表了忠诚的友谊和永恒的诗歌,在权力高峰的麦凯纳斯虽然被众人视为“很有价值”(carus的另一个意思),这种热情却是转瞬即逝,不可靠的[47]。
因此,贺拉斯在这篇作品里实现了多重社交和艺术意图。他真心感谢了麦凯纳斯对自己的关心提携,称赞了恩主的辉煌功业和谦逊人格,并委婉地提醒这位挚友,财富、权势之类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诗歌、艺术和美才是值得追求的。在此过程中,他也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诗歌理想。然而,这首诗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是,贺拉斯深信麦凯纳斯能够理解自己在各个层面所传达的信息。
两人的知音关系在《书信集》第1部第19首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此前,贺拉斯曾在《颂诗集》第3部第30首中概括过自己的主要成就:“率先引入了艾奥里亚的诗歌,/ 调节了拉丁语的韵律。”(13-14a行)[48] 但那是面向普通读者的声明,所以并不充分,而在这封写给“博学的麦凯纳斯”(第1行)的信里,贺拉斯却用更专业的语汇回顾了自己的文学生涯(21-34行):
我没有追踵别人,第一个在空白之地
留下了自由的足迹。谁若相信自己,
谁就能统帅庸人。帕洛斯的短长格是我
最先引入罗马,我追随了阿齐洛科斯的
节奏和精神,而不是他的题材和侮辱 25
吕坎贝的语言。我没敢改变原来的格律
和手法,你却不可减少给我的荣耀,
勇敢的萨福是用他的格律来塑造
自己的缪斯,阿尔凯奥斯也是,但题材
和诗节有变化,既不用恶毒的诗句抹黑 30
岳父,也不用毁谤的歌谣捆缚未婚妻。
他此前无人称颂,我却用拉丁语的抒情诗
传扬了他的名声。开拓新的疆域,
被自由的人们开卷展读,多么欢愉。
让贺拉斯引以为傲的是,他是罗马诗歌的开拓者。此诗大约作于公元前20年,三年之前,贺拉斯的《颂诗集》前三部发表,至此已经有不少的反馈。贺拉斯在这篇作品里主要为自己的《颂诗集》(也包括《长短句集》)做了辩护,尤其反驳了那些指责他缺乏独创性的评论者。他指出,正如阿尔凯奥斯和萨福在学习阿齐洛科斯的时候,创造性地改造了他的传统,自己在学习阿尔凯奥斯和萨福的时候,也加入了自己独特的元素。帕洛斯是古希腊诗人阿齐洛科斯的出生地,短长格则是他最擅长的格律。他的诗严格地说不算抒情诗,他也没被列入古希腊九大抒情诗人之列,但他的诗偏重个人题材,离史诗传统远,离抒情诗近。针对特定个人的讽刺是其作品的一大特点,吕坎贝就是他最著名的牺牲品,此人是聂奥布勒的父亲,他曾把她许诺给阿齐洛科斯,后来毁约,据说阿齐洛科斯一再写诗讽刺,吕坎贝忍无可忍,上吊自杀,所以贺拉斯提到“用恶毒的诗句抹黑岳父”,“用毁谤的歌谣捆缚未婚妻”。贺拉斯夸耀自己最先把短长格引入罗马,主要指《长短句集》,但此说法有些夸大,事实上前辈卡图卢斯曾写过一些短长格的诗。
28-34行是此诗的核心,但也是学界在文法和语义方面争论最集中的地方。贺拉斯的逻辑框架应该是很清楚的:“我”模仿了阿齐洛科斯,改变了题材和语言,但没改变格律和手法,评论者可能指责“我”缺乏独创性,但历史上的阿尔凯奥斯和萨福也模仿了阿齐洛科斯,也有某些与他相同的元素,某些与他不同的元素,因此独创性并不意味着所有方面都与前人不同。但他和阿齐洛科斯、阿尔凯奥斯和萨福的继承关系到底如何,却没有定论。麦克雷奥德提出,如果我们把“缪斯”简单地理解为“诗”,问题就迎刃而解了[49]。萨福(和阿尔凯奥斯)继承的是阿齐洛科斯的诗歌类型(个人化的诗,与史诗相对),而用自己的格律驯化了它,去除了过分的语言暴力。贺拉斯特别强调自己“用拉丁语的抒情诗”传扬了阿尔凯奥斯的名声。“你却不可减少给我的荣耀”暗示在贺拉斯眼中,麦凯纳斯是关键的仲裁者,是他竭力说服的对象。
在这首诗里,贺拉斯还与麦凯纳斯讨论了一个重要的诗学问题:灵感与技艺孰轻孰重?他讽刺了过分相信灵感轻视技艺的“饮酒派”,而更倾向于以亚历山大诗人卡利马科斯为代表的“饮水派”(1-11行),这与他一贯讽刺人类的各种疯狂、强调理性的道德立场是一致的。对于质疑自己的评论家,贺拉斯毫不退让(35-40行):
你或许会问,为何有些人私下里其实 35
喜欢读我的作品,出门就无节操地贬斥?
因为我不会追逐无常庸众的选票,
请他们免费吃喝,送他们破旧的衣袍;
我是高贵文学作品的助选者、复仇者,
岂可屈尊去游说讲坛上的评论家部落? 40
这里诗人借助古罗马人所熟悉的选举意象阐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不会追逐无常庸众的选票”,“无常”(ventosae,意为“像风一样多变”)表达了贺拉斯对“庸众”(plebis,底层平民,这里更偏指趣味而不是阶层)评价的蔑视。贺拉斯声称自己不屑于采用政客们的常用伎俩,请选民“免费吃喝,送他们破旧的衣袍”,也不会“屈尊去游说讲坛上的评论家部落”,因为自己是“高贵文学作品的助选者、复仇者”。从拟人的角度看,高贵作品因为不受庸众的欢迎而落选,现在贺拉斯要为它们赢得合理的位置,这样的行为既可称为“助选”,也可称为“复仇”。至于“高贵作品”指什么,答案不难找,首先指上文重点讨论的阿尔凯奥斯、萨福和阿齐洛科斯,其次指继承了这一传统的贺拉斯自己的作品。
然而,贺拉斯并非不在意任何人的评价。他写此诗与麦凯纳斯讨论自己的文学观念,正是因为珍视对方的意见。此外,上文他已经指明了自己心仪的读者:“被自由的人们开卷展读,多么欢愉。”(第34行)“自由的人们”就是不囿于成见、有独立判断力的读者,这些读者最杰出的代表就是麦凯纳斯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诗人朋友。贺拉斯极为赞赏这个群体的道德水准,他对竭力挤入这个圈子的趋炎附势者形容说[50]:
Classical Quarterly, New Series, 27.2 (1977): 368.
你想象不出我们如何
对待彼此,再没有别的门庭那么干净,
那么憎恶这样的倾轧。谁的钱更多, 50
谁的才华更高,都不妨碍我,每个人
都有自己的位置。
这是一个各得其所、各展所长的生态群落,而不是通常赞助体制下门客残酷竞争、势同水火的场面。在政治动荡、战乱频仍的罗马共和国晚期,能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学朋友在一起,让贺拉斯倍感幸运。他是如此描绘自己与这些朋友的重逢的[51]:
翌日的晨光尤其令人快慰,瓦里乌斯、
普罗裘和维吉尔在希努萨与我们会面, 40
世上从未诞生过比他们更纯洁的心灵,
也不会有人与他们比我更亲密无间。
多么幸福的拥抱,多么欣喜的重逢!
只要我不疯,好朋友就是唯一的珍宝。
维吉尔与贺拉斯的友谊自不必说,他被后者称为“我的灵魂的另一半”(Odes 1.3.8)。普罗裘(Plotius Tucca)和瓦里乌斯(Lucius Varius Rufus)不仅是贺拉斯的好友,也在维吉尔死后编辑发表了《埃涅阿斯纪》,为后世保存了这部珍贵的史诗。在此之前,瓦里乌斯一直被公认为罗马最好的史诗作家[52],此举尤其显示了他对文学同行的大度。阿里斯提乌·弗斯库(Aristius Fuscus)也是贺拉斯的“密友”,他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9首中被诗人幽默地暗比为阿波罗。在《讽刺诗集》第2部第8首中,贺拉斯藏在幕后,让自己的朋友、喜剧作家方达纽(C. Fundanius)来讲述故事,并通过提问来操控叙述的方向,表面上是在嘲笑暴发户纳西丹失败的豪奢晚宴,暗中却揶揄了方达纽和同伴有违做客之道的行为。贝克指出,对朋友善意的讽刺在古罗马诗歌中并非没有先例,卡图卢斯对弗拉维乌斯(Carmina 6)和苏费努斯(Carmina 22)的调侃与贺拉斯在此诗中所做的类似。贺拉斯敢于如此讽刺朋友,证明此时他在麦凯纳斯朋友圈中的地位已经很稳固,他与大家的友谊也非同一般[53]。
贺拉斯的诗人圈让人联想起前辈卡图卢斯的朋友圈。卡图卢斯的诗人朋友包括卡尔伍斯(Calvus)、钦纳(Cinna)、法布卢斯(Fabullus)、维拉尼乌斯(Veranius)、凯奇利乌斯(Caecilius)、弗拉维乌斯(Flavius)、卡梅里乌斯(Camerius)、科尔尼菲奇乌斯(Cornificius)等人。这是一群寄情酒色、放浪形骸的人,然而他们之间却有真挚的情谊,彼此分享快乐,互相欣赏才华,形成了一个“波希米亚诗人同盟”。卡图卢斯《歌集》中涉及他们的作品总是与诗歌或诗学有关。前文提及的赠法布卢斯的诗(第13首)暗藏着诗学隐喻,在拉丁语中,“盐”可指人的机智诙谐,“鼻子” 可表示鉴赏力和品味,“迷人”、“甜蜜”、“优雅”都是新诗派推崇的品质。在与弗拉维乌斯打趣时,卡图卢斯如此结尾,“我会把你和你的爱 / 送上天空——用我迷人的诗”[54],暗示自己的诗歌具备化腐朽为神奇、化庸俗为高雅的能力。在第95首中,卡图卢斯对朋友钦纳不吝赞美之辞。钦纳花了9年时间才完成自己的作品《斯密尔纳》,卡图卢斯对他的严谨深表钦佩,并把他与沃鲁西乌斯相对照,预言钦纳的作品将流传后世,而后者冗长陈腐的史诗却将被历史抛弃。凯奇利乌斯似乎是一位尚在成长期的诗人,卡图卢斯认为他未完成的微型神话史诗《库柏勒》水准很高,不应放弃,因而劝他继续写下去(第35首)。在第38首中,卡图卢斯要求科尔尼菲奇乌斯用哀伤的诗作来安慰自己。第50首更描绘了这个诗人群体饮酒唱和的典型场景(1-6行):
里奇尼,昨天我俩没什么事[55],
就用我的蜡版玩了许多游戏,
因为我们约好要开心到底:
你和我都惬意地写着诗句,
玩着这套格律,那套格律, 5
伴着美酒与戏谑,彼此唱和。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在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新诗派时代(恺撒内战之前),诗人群体更像现代主义艺术家的小群体,具有排斥大众读者的倾向,诗歌的私密性较强,正因如此,卡图卢斯的许多此类作品都涉及读者难以掌握的一些“内幕”信息,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谜题。而在文学被纳入国家秩序的奥古斯都时代,诗人却需避免给人私密团体的印象,而要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发声。所以贺拉斯虽有不少诗作写给自己的诗人朋友,但在这些作品中(至少在表层)他们诗人的一面却被淡化[56]。《颂诗集》第4部第12首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春天的同伴,色雷斯的风已经吹来,
它让大海恢复平静,将船帆催动,
原野已不再被寒霜凝住,江河不再
浮满冬雪,在喧响中奔涌。
燕子正在筑巢,这不幸的鸟为伊堤斯 5
悲泣,她成了刻克罗普斯家族永远的
耻辱,只因她报复国王野蛮的淫欲时
手段过于残忍邪恶[57]。
鲜绿悦目的草地上,守护肥羊的牧人
用芦笛吹奏着自己的旋律,喜欢牲畜、 10
喜欢阿卡迪亚幽暗山岭的潘神
听到了,心中也漾起欢愉。
季节带来了渴的感觉,如果你期盼
喝到在卡莱斯酿造的葡萄酒,那么
维吉尔啊,你就必须拿香膏来交换, 15
你这年轻贵族的门客。
一小盒香膏就能诱来一罐上等酒,
此时它正在索皮契亚仓库里安睡,
它会赠给你许多新希望,它也能够
轻松洗去忧虑的苦味。 20
倘若这样的快乐你已等不及,请火速
带着你的货物赶来,我不会打算
让你白白在我的酒杯中尽情沐浴,
仿佛我真有家财万贯。
但不要耽搁,不要追逐利益,别忘了 25
阴森的火等着我们,趁你还可能,
且用短暂的玩乐调剂思虑,适当的
时候,何妨扮一下蠢人?
这首诗写给维吉尔,但这位维吉尔是不是贺拉斯的好友、古罗马著名诗人维吉尔成了两千年来争论不休的话题。学界之所以存疑,主要理由是诗中的两处说法似乎未能表现出贺拉斯对好友的尊重,也不符合他们心目中的维吉尔形象:第16行的“年轻贵族的门客”(iuvenum nobilium cliens)和第25行的“追逐利益”(studium lucri)好像把维吉尔描绘成了一位汲汲于名利的俗人,考虑到此诗可能发表于维吉尔去世后七八年,这样的措辞尤其显得不妥当,甚至无礼。
但相反观点的理由更为充分。贝尔蒙特从多个方面论证了这首诗应当是写给诗人维吉尔的[58]。就格律而言,贺拉斯《颂诗集》中与本诗格律相同的共有九首诗(1.6、1.15、1.24、1.33、2.12、3.10、3.16、4.5、4.12),其他八首都是写给屋大维、麦凯纳斯、阿格里帕等核心政治人物或者维吉尔、提布卢斯这样的杰出诗人的,这首诗极不可能写给某位无名的维吉尔。从贺拉斯作品的顺序安排看,《颂诗集》第1部前三首依次是写给麦凯纳斯、屋大维和诗人维吉尔的,《颂诗集》第4部末尾的第11首和第15首分别是写给麦凯纳斯和屋大维的,那么第12首(此诗)偏偏不是写给诗人维吉尔的,似乎不合情理。若论诗集的整体风格,发表于维吉尔去世后的《颂诗集》第四部明显受到了维吉尔作品的影响(这也是纪念朋友的一种方式),即使不考虑本诗,第2首、第4首、第5首、第6到9首、第15首都有维吉尔的印记。此外,罗马男性一方面以高度严肃著称,但与此平衡,另一方面又对滑稽和调侃的语汇有种天然的迷恋,前文提及的两处深受学者质疑的说法其实并不出格。“年轻贵族”显然不是指的麦凯纳斯这一代人,贝尔蒙特认为可能指屋大维家族的年轻一代,如德鲁苏(Drusus)和提比略(Tiberius)。如古罗马注者波皮里昂所说,将维吉尔称为“年轻贵族的门客”恰好是夸赞他靠自己的诗才赢得了几代皇族的认可和提携。至于“追逐利益”的说法,一则“利益”(lucrum)在拉丁语中可以泛指各种对人有利的东西,二则贺拉斯诗中的商业比喻俯拾皆是,所以并不算过分。鲍拉认为,这首诗的语言本身最能证明此诗是写给诗人维吉尔的[59]。
和卡图卢斯赠友之作不同,贺拉斯的这首诗至少在表面上突出的是世俗之乐。他和麦凯纳斯经常都在作品里研讨诗学问题,写诗给维吉尔这位古罗马第一诗人时,反而对诗歌只字不提(《颂诗集》第1部第3首也是如此),这未免让人诧异。但如莫里茨所说,在文学趋于国家化的屋大维时代,结成卡图卢斯式的远离尘俗、秘密孤傲的诗人小群体已经是一种忌讳,贺拉斯需要刻意避嫌了。所以,读者即使不知道贺拉斯及其诗友的任何背景,也能轻易理解和欣赏这首诗,而如果对新诗派作者和诗观没有相当了解,阅读卡图卢斯的相关作品则会遇到相当大的阻碍[60]。
然而贺拉斯毕竟是卡图卢斯隐秘的崇拜者,不会甘心自己的诗歌仅停留在“及时行乐”主题的表层。他的才能恰好在于,他既能被大众读者接受,又能在作品的深层像卡图卢斯等前辈一样,向自己的诗人同行透露秘密的信息。鲍拉在此诗中发现了多处模仿和影射维吉尔的表达方式,它们在贺拉斯作品中极其罕见,表明诗人是有心如此,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向朋友致敬[61]。第1行的“风”对应的拉丁词是animae,而非venti,是贺拉斯作品中仅见的用animae指风的例子,维吉尔《埃涅阿斯记》(8.403)也曾用这个词表示风,鲍拉特别指出,这一用法在恩尼乌斯、卢克莱修和卡图卢斯作品中都不曾有。第2行“将船帆催动”的动词是impellunt,维吉尔曾用impellere这个词描绘风驱动波浪(《农事诗》4.305)。第3行“被寒霜凝住”的动词是rigent,维吉尔曾用这个词描绘霜让胡须僵硬(《埃涅阿斯记》4.251)。第二节的形象似乎与春天的欢乐气氛不符,但它不仅为最后一节“阴森的火”埋下伏笔,更让人联想起维吉尔《农事诗》中对夜莺的描写[62]。第9行形容草地的“鲜绿”(tenero)呼应着维吉尔的例子(《牧歌》8.15和《农事诗》1.112),修饰“羊”的词语“肥”(pinguium)也是维吉尔的偏爱,而贺拉斯却很少用它。整个第3节阿卡迪亚的风景描写都有维吉尔《牧歌》和《农事诗》的风味,贺拉斯作品中的自然景致往往取自他的故乡阿普里亚地区,阿卡迪亚仅见于此,但后者却是维吉尔田园诗的地理中心。作品最后一节的“阴森的火”(nigrorum…ignium)或许受到了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ignibus atris说法的影响(4.384和 11.186),形容词niger和ater都有“黑色”之意。所以,对熟谙维吉尔诗歌的读者来说,贺拉斯的这首诗绝非不恭之作,几乎亦步亦趋的措辞表现了他对诗友的高度认可。
带着这样的意识回头再读,第四节香膏换葡萄酒的意象不也呼应了卡图卢斯《歌集》第13首?只不过角色调换了,作为主人的贺拉斯不再像卡图卢斯那样提供精神产品,而真地尽地主之谊提供葡萄美酒,作为客人的维吉尔却需用“香膏”——诗歌的象征——来换取,这样的安排暗示维吉尔的诗才在自己之上。因此,这首诗是贺拉斯诗歌圈友谊的见证。正是这种群体友谊最终超越了赞助体制下恩主与门客的双向利益交换关系,形成了一个促进文学生长的良性环境,古罗马诗歌在奥古斯都时期达到巅峰也就是自然的结果了。
【注释】
[1]Epistles 1.1-3.
[2]C. W. Macleod, Collected Essays (Oxford: Oxford UP, 1983) 286.
[3]Paul Veyne, Bread and Circuses: Historical Sociology and Political Pluralism, trans. B. Pearce (New York: Penguin, 1990) 222.
[4]Phebe Lowell Bowditch, Horace and the Gift Economy of Patronage (Berkeley: U of California P, 2001) 2-3.
[5]René Girard,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trans. P. Gregory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P, 1977).
[6]Bowditch, Horace and the Gift Economy of Patronage 27.
[7]J. E. G. Zetzel, “The Poetics of Patronage in the Late First Century b.c.,” Literary and Artistic Patronage in Ancient Rome, ed. B. Gold (Austin: U of Texas P, 1982) 87-102.
[8]Peter White, Promised Verse: Poets in the Society of Augustan Rome (Cambridge:Harvard UP, 1993).
[9]Barbara Gold, Literary Patronage in Greece and Rome (Chapel Hill: U of North Carolina P, 1987) 66.
[10]Michael Putnam, Artifices of Eternity: Horace’s Fourth Book of Odes (Ithaca: Cornell UP, 1986).
[11]De Officiis 2.69.
[12]White, Promised Verse: Poets in the Society of Augustan Rome 110-55.
[13]Bowditch, Horace and the Gift Economy of Patronage 21.
[14]R. P. Saller, Personal Patronage under the Early Empi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82) 1.
[15]Odes 1.1.2.
[16]庇索(Lucius Calpurnius Piso Caesoninus),恺撒的岳父,公元前58年任执政官。
[17]玛穆拉(Mamurra),据普林尼《自然史》(36.7),他在高卢时任恺撒军队的praefectus fabrum,相当于工程兵总指挥。
[18]恺撒为了牵制庞培,于公元前59年将女儿尤利亚嫁给庞培。
[19]瓦提尼乌斯于公元前55或前54年被恺撒和庞培送上了司法官的高位。
[20]Carmina 28.13b-5.
[21]Carmina 44.10-5.
[22]Epistles 1.7.37-8.
[23]rex字面义为“国王”,在变为共和制之后,罗马人曾有几百年时间憎恶rex这个词,例如西塞罗就曾蔑称恺撒等人为rex,但到屋大维时代,似乎称恩主为rex已是习惯了,这反映了罗马人心态的巨大变化。
[24]Satires 1.6.1-9.
[25]Satires 1.9.45, 57-60.
[26]Ross S. Kilpatrick, The Poetry of Friendship: Horace, Epistles I (Edmonton: U of Alberta P, 1986) 3.
[27]Satires 1.3.133-6.
[28]R. G. Peterson, “The Unity of Horace Epistle 1.7,” The Classical Journal, 63.7 (1968): 309-14.
[30]意为“有价值的礼物和无价值的礼物有何区别”,羽扇豆在古罗马舞台上常用作假钱。
[31]De Officiis 1.14.49.
[32]De Officiis 1.14.45-6.
[33]指年轻时的打情骂俏。“齐娜拉”的名字应是随意取的。
[34]其他注者认为,狐狸只是贺拉斯随意选择的一个动物,并没深究原因。斯特朗指出,狐狸进入谷物箱是为了吃里面的老鼠,后文的黄鼠狼扮演的角色就如同猫,普林尼的著作证明,古罗马人有在家里养黄鼠狼的习惯,见H. A. Strong, “Horace, Ep. 1. vii. 29,”The Classical Review, 5.7 (1891): 338.
[35]在罗马人心目中,阿拉伯贵族是豪奢的象征。
[36]Kilpatrick, The Poetry of Friendship 11.
[37]Odyssey 4.601-7.
[38]“拉丁节”(feriae Latinae)是日期不固定的节日,由执政官决定并宣布。陪恩主视察庄园也是门客的义务。
[39]Odes 2.20.6; Satires 1.5.27.
[40]William H. Bernstein, “A Sense of Taste: Catullus 13,” Classical Journal, 80.2 (1985): 127-30.
[41]Commager, The Odes of Horace 326.
[42]Michael C. J. Putnam, “Horace c. 1.20,” The Classical Journal, 64.4 (1969): 153.
[43]Putnam, “Horace c. 1.20” 153.
[44]C. W. MacLeod, “Ethics and Poetry in Horace’s ‘Odes’ (1.20; 2.3),” Greece & Rome, 2nd Ser., 26.1 (1979): 25.
[45]Wheeler, Q. Horatii Flacci Opera, vol. 1, 65.
[46]古罗马公民大体分为贵族、骑士和平民三个阶层。
[47]Putnam, “Horace c. 1.20” 156.
[48]艾奥里亚在小亚细亚西部沿海,艾奥里亚方言是古希腊语的重要一支,以抒情诗的成就(萨福和阿尔凯奥斯)闻名。
[49]C. W. MacLeod, “The Poet, the Critic, and the Moralist: Horace, Epistles 1.19,” The
[50]Satires 1.9.48b-52a.
[51]Satires 1.5.39-44.
[52]参考Odes 1.6.
[53]R. J. Baker, “Maecenas and Horace ‘Satires II.8,’” Classical Journal, 83 (1988): 225.
[54]Carmina 6.16-7.
[55]Licini(里奇尼),Licinius(里奇尼乌斯)的呼格,即卡尔伍斯。
[56]L. A. Moritz, “Horace’s Virgil,” Greece & Rome, 2nd Ser., 16.2 (1969): 174-93.
[57]伊堤斯是雅典公主普洛克涅(Procne)和色雷斯国王忒柔斯(Tereus)的儿子。因为妹妹菲洛美拉(Philomela)被忒柔斯强奸并割掉舌头,出于报复,普洛克涅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并喂给忒柔斯吃。神怜悯姐妹俩,把她们都变成了鸟,普洛克涅变成了燕子,菲洛美拉变成了夜莺。
[58]David E. Belmont, “The Vergilius of Horace, Ode 4.12,”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1974-), 110 (1980): 1-20.
[59]C. M. Bowra, “Horace, Odes IV. 12,” The Classical Review, 42.5 (1928): 165-7.
[60]Moritz, “Horace’s Virgil” 184-5.
[61]Bowra, “Horace, Odes IV. 12” 165-7.
[62]Georgics 4.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