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拒绝的艺术
在他的一生中,贺拉斯曾多次拒绝屋大维的要求。然而,贺拉斯与这位罗马皇帝的关系多少带有官方往来的性质,绝非与麦凯纳斯的私谊可比。即使屋大维感到不快,一则两人见面机会甚少,二则屋大维雄才大略,不乏容忍诗人特立独行的度量,发生冲突的可能性也很小,何况贺拉斯不像卡图卢斯或奥维德,是极有分寸的人。但麦凯纳斯则不同,他是贺拉斯的直接恩主,两人的私交甚密,要在这样的关系中坚定地维护创作自由和人格独立,而又不实质性地伤害到情谊,是非常困难的。总体来说,贺拉斯深谙拒绝(recusatio)的艺术,对作品的拿捏极其到位。
在发表《颂诗集》前三部后,贺拉斯的名声到达了顶峰,这不仅因为他为罗马诗歌创造了一种新的体裁和类别,也是因为在这三部作品里(尤其是第三部的罗马颂诗里)他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民族代言人的理想。在罗马终极恩主屋大维和罗马政府看来,这是贺拉斯回馈国家赞助的完美礼物。直接扶持和鼓励贺拉斯的麦凯纳斯自然也分享了这份荣耀。但贺拉斯却觉得,他有必要从抒情诗的舞台谢幕,回归他在文学创作生涯之初就珍视的哲学梦想。他早期的《讽刺诗集》涉及许多哲学话题,晚期的《书信集》在抒情诗取得辉煌成就后又转向了哲学的讨论。麦凯纳斯似乎意犹未尽,劝说贺拉斯继续从事抒情诗的创作,贺拉斯则在《书信集》第1部第1首里委婉地拒绝了这个建议。
在诗的开头(1-10行),他将自己比作已经退休、闲居乡间的角斗士,不愿再重操旧业了。接下来他暗示抒情诗创作只是他成长的一个阶段,如今他追求的目标已经是美德和哲学的真理了(11-27行)。然后他指出,我们都能改善自己身体的健康,道德的健康同样可以改善,减少恶习和蠢行,人就接近美德和智慧了(28-41行)。他嘲笑罗马人只关注金钱和权势,却不在乎更珍贵的东西——品格、智力、口才和名声,甚至小孩都比他们明事理(42-69行)。贺拉斯声称,如果他拒绝罗马流行的价值观,那是因为每个人追求的东西都不同(70-96行),但他相信麦凯纳斯不会奚落他,也不会不再关心他,因为麦凯纳斯一贯知道贺拉斯有某种疯癫的毛病(97-105行)。诗歌在戏谑的语气中结尾:智者拥有生活的一切——财富、自由、荣誉、权力、健康,被消化不良折磨时除外(106-108行)。
作品轻松、甚至略带反讽的语气冲淡了拒绝的态度,但贺拉斯的手段不只限于此。这首诗的逻辑基础是贺拉斯《讽刺诗集》的一个重要命题:智慧和友谊密不可分,真正的友谊必定植根于智慧[26]。贺拉斯之所以敢于拒绝麦凯纳斯,是因为智慧的他深信麦凯纳斯是智慧的朋友,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当年的《讽刺诗集》也是题献给麦凯纳斯的,而这首诗所反映的哲学思想在那部诗集中也多有体现,所以对麦凯纳斯而言它们并不陌生。贺拉斯幽默地将自己固执的态度称为“疯癫”,也是很巧妙的说辞,它指向罗马人友谊观念中最核心的东西——责任(officium)。正如好心的朋友会细心看护精神暂时失常的同伴,麦凯纳斯对贺拉斯的“疯癫”也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因此这个玩笑包含着很严肃的伦理内涵。诗末智者的漫画式形象呼应着《讽刺诗集》第1部第3首中对斯多葛派“哲学家是万王之王”观点的揶揄[27],似乎暗示麦凯纳斯,对自己这样的业余哲学家不要过于认真,从而消解了前面观点的“权威性”。
如果说这首诗里的拒绝只是解释了贺拉斯的一个创作决定,对恩主与门客的关系并无实质性的影响,那么《书信集》第1部第7首的情境则直接威胁到了赞助体制的外在形式,因而拒绝可能引发的后果也远更严重。贺拉斯在这年六七月间离开罗马到山间度假,答应很快就回到麦凯纳斯身边,但后来却改变了主意,于是麦凯纳斯可能去信责备,催促他回城,贺拉斯便写了这封信作答,称自己要等第二年春天才回去。无论两人的情谊多深,就地位而言,麦凯纳斯毕竟是恩主,贺拉斯是门客,古罗马门客对恩主最重要的义务便是在恩主需要时陪伴左右,这种行为几乎是赞助体制的一个标志。贺拉斯在这里不仅拒绝履行这一义务,他还违背了罗马人极为看重的另一义务——信守承诺。因此,贺拉斯在此诗里需要解释的是对恩主的双重冒犯。贺拉斯不想伤害恩主的感情,更不愿冒犯他的尊严,但同时也不肯牺牲自己的独立。为了将自己的立场和理由阐述得更清楚,贺拉斯借助了史诗情节、寓言、故事和类比,委婉而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从效果看,麦凯纳斯显然接受了贺拉斯的解释,他允许后者公开发表这首诗,表明他认可其中的观点,也容忍贺拉斯的独立。贺拉斯敢于拒绝麦凯纳斯的要求,并相信对方能够原谅自己的拒绝,既表明了自己的真诚直率,也表明了对麦凯纳斯人品的高度信任。如彼得森所说,这首诗在题材、主题、心理和意象的处理方面都实现了高度的统一,堪称佳作[28]。基帕特里认为,独立只是作品的抽象主题,更具体的主题是恩主制度下的合适行为(decorum)问题,尤其是赠予与接受,西塞罗《论义务》中关于礼物的讨论可以作为这首诗隐含的伦理框架。贺拉斯突出了自己的谦卑与感激,体现了作为礼物接受方的理想品质,他也称赞了麦凯纳斯的宽容与审慎,而这正是礼物赠予方的理想品质172。
作品一开始,贺拉斯便请求朋友的宽容(1-9行):
只在乡下待五天——我没履行承诺,
整个八月都没回去。可是,如果
你希望我身心健康,如果病中的我
曾蒙你宽容,我害怕生病时也请别苛责。
麦凯纳斯啊,最初的无花果和残留的暑热 5
给殡仪师配上黑色随从的这个季节,
每一位父母都担心儿子,脸色发白;
繁重的社交应酬,官司的种种安排,
带来了热病,打开了预先封好的遗嘱。
贺拉斯辩解的依据是,朋友之间最应关系对方身心的健康,自己之所以未能按时返回罗马城,是因为这个季节的气候对自己的健康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麦凯纳斯应当能原谅自己不在他身边。接下来话锋一转,贺拉斯以温情的笔调憧憬未来的重逢(10-13行):
但是当阿尔班的原野盖上冬天的雪幕, 10
你的诗人就会下海边,悉心照顾
自己,蜷缩着读书;朋友啊,你若允许,
172 Ross S. Kilpatrick, “Fact and Fable in Horace Epistle 1. 7,” Classical Philology, 68.1 (1973): 47-53.
他会带着西风和第一只燕子去看你。
“你的诗人”暗示“诗人”(vates)是麦凯纳斯挂在嘴边的对贺拉斯的称谓,“朋友”(amice)的呼格表明了两人关系的亲密,西风和燕子的意象则为两人的交往抹上了一层诗意。诗人虽然耽搁了时日,“第一只”却体现出他急切盼望见面的心情。如果开头的文字是动之以情,下面的段落则是晓之以理了(14-24行):
你让我变得富有,但你和卡拉布里
那位主人不一样,“请吃梨!”他对客人说。 15
“我已经吃饱了。”“你可以带些走。”“不用了。”
“可以作礼物给你的孩子,他们会喜欢。”
“你的情我领了,就当我的兜已经装满。”
“随你的意,如果留这儿,全会被猪吃。”
愚蠢的挥霍者送的是自己厌弃的东西, 20
这样的庄稼地永远只能收获怨恨。
善良的智者说,他爱帮值得帮助的人,
他也深知,铜钱和羽扇豆有何区分。
我会值得你帮助,不玷辱你的令名[30]。
诗中的轶事和伴随的论述恰好对应着西塞罗在《论义务》中对赠予行为的阐发。按照西塞罗的说法,赠送礼物时,赠予者、礼物和受赠者三个元素都应恰当、恭敬。第一,礼物本身应当是受赠者愿意接受、并且对他有用的;第二,赠予者的态度必须审慎恭敬,不能草率傲慢[31];第三,受赠者也应谨慎选择,必须以品行为标准,具备各种美德,这样礼物才得其所[32]。卡拉布里的那位主人明显违反了前两条,他的话很不得体,不重视自己的礼物(无用的猪食而已),也就是不尊重接受礼物的客人,最后也就等于不尊重赠予礼物的自己。这样的赠予行为不仅不能赢得感激,反而只能“收获怨恨”。“善良的智者说,他爱帮值得帮助的人”则体现了上述第三条原则。贺拉斯称,麦凯纳斯让他“变得富有”,并且和那位卡拉布里人不同,意味着前者是一位慷慨而富有智慧的恩主。既然如此,自己也要做一位相配的门客(受赠者),“不玷辱你的令名”。
贺拉斯突然又抛出了不能经常随侍恩主左右的另一个理由——自己已经老了,不复有年轻时的魅力和活力(25-28行):
但你若不愿我去别的地方,就要还给我 25
强壮的身体,窄小额头上的黑发,迷人的
谈吐,得体的笑容,还有我在酒席间
因为轻佻的齐娜拉逃走而发出的哀叹[33]。
这里隐含的逻辑是,如果随侍恩主是一种荣耀,一种赏赐,那么既然自己现在的状态已无法让恩主愉悦,别人就会觉得麦凯纳斯看重贺拉斯是缺乏眼光,从而有辱他的声望了。略微抒情之后,贺拉斯又讲了一则寓言(29-39行):
一只瘦狐狸偶然穿过窄缝,爬进了
谷物箱,吃饱之后肚子鼓起来,怎么 30
努力往外挤,也无济于事。远处的一只
黄鼠狼对它说:“你若还想逃离这里,
只能先变瘦,找到你瘦时进来的窄洞。”[34]
如有人拿这个故事影射我,我拒绝指控。
我不会飨足了禽肉却赞叹穷人的安睡, 35
也不会用自由的闲暇去换阿拉伯的富贵[35]。
你经常夸我谦恭,总称你“主公”“前辈”,
即使不在你身边,我也不吝于赞美。
请考验我,看是否能欣然归还你的赠礼。
寓言中的狐狸显然影射那些贪图富贵,不愿放弃赞助体制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好处的世俗之辈,尤其是靠偶然的运气获得权贵青睐,从此贪恋安逸生活的人。黄鼠狼则可能代表传统的贵族。理解这则寓言在此诗中的作用,关键是第34行。“影射”对应的原文是compellor,古罗马注者波皮里昂将它看作 compellere(强迫)的被动式,如果这则寓言能被别人用来“强迫”贺拉斯认错,就意味着贺拉斯就和狐狸一样沉溺于富贵乡中不能自拔,然而此诗中贺拉斯却把自己描绘为一个谦恭克制的人,所以如基帕特里所说,我们应将compellor理解为compellare(指责、挑衅)的被动式,才与上下文不冲突。“我拒绝指控”对应的原文是cuncta resigno,resigno在拉丁语中是一个很罕见的动词,如果把它解释为“归还”,cuncta resigno的意思就是“我归还所有的东西”,这等于承认在此之前,贺拉斯一直是个贪婪的人,现在才意识到错误,如前所述,这是不合理的。基帕特里指出,在西塞罗著作中,resigno也有“取消、使无效”的意思,如此cuncta resigno的意思就是“我驳回一切这样的指控”[36]。
下文显然支持上述解读。贺拉斯向麦凯纳斯吐露心声,证明自己人品的真诚端正。“我不会飨足了禽肉却赞叹穷人的安睡”意为他不会虚伪地装出安贫乐道的样子,那样就等于否定了麦凯纳斯对自己的帮助(beneficia),否定了礼物的价值。“也不会用自由的闲暇去换阿拉伯的富贵”则突出了贺拉斯的另一面:他虽然感激恩主的赐予,但绝非贪财之人,不会为了获取财富而放弃精神的独立。接下来的两行清楚地表明了恩主与门客的关系,并且借麦凯纳斯的评价证实自己过去一直忠诚地履行了门客的义务。“请考验我,看是否能欣然归还你的赠礼”则暗示,自己的忠诚是基于对恩主的尊重和情谊,并非贪图物质的回报。
和麦凯纳斯一起确认了自己的忠诚后,贺拉斯用《奥德赛》里的一个典故再次解释了自己为何不愿遵守诺言,回到麦凯纳斯身边(40-45行):
忒勒玛科斯,坚忍的尤利西斯的儿子, 40
说得很好:“伊萨卡既没有广阔的平坝,
也没有丰美的水草,的确不适合养马,
阿特柔斯之子,这礼物留给你更有用。”
小地方适合小人物:宏伟的罗马我已经
不喜欢,更爱空旷的提布尔、闲逸的塔伦顿。45
这里引用的是《奥德赛》中的场景[37],忒勒玛科斯(Telemachus)拒绝了墨涅拉俄斯(Menelaus)赠马的提议,他的理由是伊萨卡(尤利西斯的故国)不适合养马,墨涅拉俄斯的礼物虽好,却于自己无用。在荷马史诗里,忒勒玛科斯的坦诚回绝不仅没有让墨涅拉俄斯生气,反而赢得了他的敬重。熟悉古希腊文学的麦凯纳斯应当能看出这个典故隐藏的劝告。遵循此理,如果麦凯纳斯邀请贺拉斯在罗马停留可以看作一种礼物,那么这个礼物本身虽然美好,对于此时的贺拉斯已经不恰当了,人过中年的他已经不喜欢繁华喧嚣的罗马城,“更爱空旷的提布尔、闲逸的塔伦顿”,他还给了一个谦卑的理由:“小地方适合小人物。”
贺拉斯担心自己的志趣还未被麦凯纳斯充分领会,又讲了一则轶事(46-95行),这段文字占到全诗一半的篇幅,可见其重要性。沃特尤·梅纳原本是个拍卖师,过着清心寡欲、平静惬意的生活,罗马著名律师、曾于公元前91年任执政官的腓力普(L. Marcius Philippus)却因为嫉妒他的淡定,故意放下身段来接近他,终于让他做了自己的门客。梅纳未能看穿腓力普的用意,“游往隐藏的钓钩,像鱼一样,/ 不错过早晨的问候,也一定参加晚宴”(74-75行)。“早晨的问候”(salutatio)是罗马赞助体制下门客必须履行的义务,每天一早出现在恩主家门口,听候吩咐,免费的晚宴则是门客的“权利”,是为恩主服务换来的报偿。由此可以看出,梅纳已经成为一位忠顺的门客。但腓力普仍不满足,为他设下了一个圈套(76-81行):
拉丁节期间,他陪腓力普去近郊的庄园[38],
坐在马车里不住称赞萨宾的天气
和田野。腓力普见此情景,一丝笑意
浮过。他喜欢用尽手段给自己找乐,
于是送给梅纳七千塞斯托,承诺 80
再借他七千,劝他买下一小块土地。
腓力普的行为看似大方,实则自私,他企图利用梅纳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进一步引诱他,让他远离恬淡自安的过去。他的赠予行为明显违背了西塞罗阐述的原则,他的礼物并非为了帮助别人,而是要戏弄别人,“给自己找乐”。梅纳果然中计(83-87行):
他从衣着整洁的城里人变成了乡巴佬,
整日谈耕田的事,准备榆树搭葡萄,
被这些嗜好拖死,因为占有欲而衰老。 85
当绵羊被人偷走,山羊患病死掉,
期望的收成落空,犁地的牛也累垮。
最后,他忍无可忍,登门向恩主问罪,要求腓力普让他“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95行)。这样的结局呼应着前文的说法:“愚蠢的挥霍者送的是自己厌弃的东西,/ 这样的庄稼地永远只能收获怨恨”(20-21行)。这则轶事揭示了赞助体制的一个危险,如果恩主滥用自己的尊贵地位,在赏赐和赠予时不遵守互利尊重的道德原则,就会失去门客的忠心,最终导致恩主与门客关系的解体。当然,贺拉斯并非暗示,自己的恩主麦凯纳斯是腓力普这类人,腓力普和前面的卡拉布里人一样都反衬了麦凯纳斯的睿智开明。贺拉斯的潜台词似乎是,如果自己在表面上遵守门客的义务,按期返回罗马城,反倒会因为自己不再适应大城市而失去自己真心追求的生活,重蹈梅纳的覆辙,那样就违背了麦凯纳斯支持贺拉斯的初衷。麦凯纳斯不像自私愚蠢的腓力普,他对贺拉斯的帮助是真诚的,他不会因为贺拉斯不遵从自己的某个意愿就武断地认为,贺拉斯对自己不再忠心,而会根据对方的行为全面考量。所以,贺拉斯委婉的规劝后面也隐含了对恩主人格和智慧的赞扬。事实证明,他对恩主的判断是准确的,这封拒绝的信其实也是巧妙的肯定,不仅没有破坏两人的关系,反而在更高层次上确认了一种基于友谊伦理的赞助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