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第一节 赞助的体制
第一节 赞助的体制

研究奥古斯都时期的文学赞助体制面临一个难题,就是它与政治领域的赞助体制有很大不同,后者的恩主(patronus)与门客(cliens)之间的关系较为直接明显,因而容易判定。诗人大多出身骑士阶层,学识上的优越感让他们耻于将他们与恩主的关系视为一种赞助体制。按照西塞罗在《论义务》中的说法,对于社会地位较高的罗马人来说,“被人称为门客,或者承认受惠于赞助体制,和死一样难以忍受”[11]。因此,文学赞助体制的双方更愿意使用“友谊”(amicitia)和“朋友”(amici)这类软性词汇来掩饰二者在社会地位上的差异。不仅如此,从许多作品可以看出,在贺拉斯与麦凯纳斯的关系中,彼此的尊重甚至敬爱是显然存在的。怀特据此认定,“文学赞助体制”的说法并不准确,他经过仔细考证得出结论:无论罗马政府还是权贵都没有对诗人进行制度化的资助,也没有刻意塑造其文学产品[12]

然而,正如鲍迪奇所说,怀特的观点只考虑了赞助体制的物理形态,未考虑其心理形态。作为一种礼物经济,赞助体制更强大的驱动力在于负债的心理和感恩(gratia)的心态[13]。高明的赞助人会竭力保持无偿赠予的姿态,避免产生对等交换的印象,既为自己赢得慷慨开明的名声,也防止诗人在强烈负债心理的驱使下表现得过分急功近利,从而降低他们的身价。赞助人甚至希望看到诗人保持独立的人格,从而让外人看来,这种关系不是基于利益交换,而是一种自愿自发的行为。这种态度为真实友谊的生长提供了空间,但仍不能消弭两人关系的赞助性质。

萨勒看到了赞助体制的复杂性,指出它必须包含三重关系:“第一,它涉及物品和服务的交换;第二,为了与市场上的商业交换相区分,它必须是具备持续性的私人关系;第三,它必须是不对称的,也即是说,双方的社会地位不平等,他们交换的物品和服务也不对等——正是这点有别于平等者之间的友谊。”[14] 贺拉斯与麦凯纳斯的关系无疑具备上述三个要素。鲍迪奇提醒我们,麦凯纳斯赠予贺拉斯的不仅有最重要的物质财产——土地,更赐给了他一种身份和地位,拥有土地本身就是独立经济地位的保证和独立人格的象征,更不用说麦凯纳斯的庇护促进了贺拉斯文学声名的传播。正因如此,贺拉斯在诗中不仅经常感谢麦凯纳斯的慷慨,更称他为自己的“坚盾”和“甜美荣誉的源头”(et praesidium et dulce decus meum)[15]

对比前辈诗人卡图卢斯,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赞助体制在贺拉斯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在恺撒内战前,诗人在罗马社会中的地位远更边缘化,并未与权贵结成稳固的交换关系,至少还有选择放弃赞助体制庇护的自由。卡图卢斯毫不留情地鞭挞了恺撒集团通过战争聚敛财富、垄断政府高层职位、纵容手下搜刮行省等行为。恺撒(Carmina 57)、庇索[16](Carmina 28)、玛穆拉[17](Carmina 29)、庞培[18](Carmina 29)、瓦提尼乌斯[19](Carmina 52)都是卡图卢斯攻击的靶子。在古罗马,投靠掌权的朋友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卡图卢斯却不再相信这有任何用处。他对庇索和孟米乌斯这样的权贵发出诅咒:“投奔显赫的朋友!/ 大家都说。可是愿神降大灾于你们,/ 罗慕路斯和雷穆斯因你们而蒙羞。”[20]

卡图卢斯的《歌集》中有一个临时性赞助关系的例子。在古罗马,宴会(convivium)包含了心照不宣的一种交换关系。主人通过举办宴会为自己捞取赞誉和名声,增强自己的影响力;客人则通过赞誉主人换取享用美食的权利,并扩大社交圈子,甚至获得被引荐的机会。这样的宴会往往是确立恩主与门客关系的起点。卡图卢斯对自己的乡间别墅说[21]

为了做塞斯提乌斯酒宴上的嘉宾,    10

我就读了他抨击安提乌斯的演说,

哎呀,里面真是充满了瘴气毒液。

结果我就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

浑身哆嗦,最后只好逃进你怀里,

用荨麻和静养让自己恢复元气。     15

这里的塞斯提乌斯很可能是Publius Sestius,公元前57年任保民官,公元前54年任司法官。他邀请卡图卢斯赴宴,并顺带给了他一篇自己写的抨击政敌安提乌斯(Antius)的演说。为了能在宴会上奉承主人一番,卡图卢斯提前读了这篇演说,不料竟染上风寒,被迫在家休养。卡图卢斯埋怨自己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非要读这篇演说,自讨苦吃,表明了对这种交换关系的憎恶。

贺拉斯与麦凯纳斯的交往则绵延近三十年,几乎贯穿了他的文学生涯。麦凯纳斯不仅是贺拉斯诗歌题献的对象,也是欣赏其作品的知音,进行诗学探讨的良伴。但贺拉斯始终清醒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社会鸿沟。在《书信集》第1部第7首里,他对麦凯纳斯说,“你经常夸我谦恭,总称你‘主公’‘前辈’,即使不在你身边,我也不吝于赞美。”[22] “谦恭”(verecundum)一词极少用来形容同等地位的人,如果说“前辈”(pater)还只是对长辈的一般尊称,“主公”(rex)则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二者的尊卑位次[23]。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6首中,贺拉斯也特别突出了麦凯纳斯尊贵的血统,反复强调自己是“获释奴隶的后代”,并赞美了恩主的一个突出优点:不以社会地位取人[24]。在外人眼里,贺拉斯与麦凯纳斯之间也是不折不扣的门客与恩主的关系。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9首中,一位饶舌者之所以紧紧纠缠贺拉斯,正是为了通过他结识麦凯纳斯,获得青云直上的机会。他认为贺拉斯能赢得麦凯纳斯的垂青,是因为“没人比你更善于利用运气”,并且发下宏愿:“我要收买他的奴隶,如果今天我被 / 拒之门外,我绝不放弃,我会等待机会,/ 我会在路口迎候他,跟随他。不忍受辛劳,/ 人生怎会有收获!”[25]

贺拉斯却不是如此看待自己和麦凯纳斯的情谊的,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6首里,他竭力要说服读者,这段关系并非一种利益联盟,而是以人格吸引为基础的友谊(49-64行):

……有人或许会妒忌

我获得官职,可以理解,但他绝不应   50

妒忌你的友谊,你择友是那么谨慎,

又不屑收买人心。我不能说这是运气,

仿佛我是靠抓阄捡到了你这个朋友,

并不是运气让我结识你:是诗坛圣手

维吉尔,还有瓦里乌斯多年前的引荐。  55

我初见你时,结结巴巴,不敢多言,

(羞怯的天性仿佛锁住了我的舌头),

我没吹嘘自己出身名门,没夸口

我常骑着马巡视在塔伦顿的地产,

而是实话实说。一如平日,你很少    60

回应。我走了,九个月后,你再次相邀,

让我留下,做你的朋友。我深感荣幸,

因为你选中了我,因为你素来评判人

不看出身,而看心地是否纯洁。

贺拉斯首先为麦凯纳斯的动机做了申辩,指出他“不屑收买人心”(prava ambitione procul,直译为“远离堕落的野心”),诗人这里显然批判了古罗马政客盛行的做法,即通过礼物和赏赐来网罗门客,从而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他接着指出,麦凯纳斯选择自己也不是因为“运气”,这一说法与外人的评论针锋相对。他特别强调了麦凯纳斯择友的严格而睿智的标准——不看财产和门第,而看“心地是否纯洁”。在这首写给恩主的诗里,贺拉斯重新定义了被罗马政治实践所扭曲的几个概念,提出“高贵”(nobilitas)并非权力与声望(gloria),“尊严”(dignitas)并非官阶和头衔(honores),“自由”(libertas)更不意味着对权贵的依附和对下层的欺凌(clientela)。公元前1世纪政坛的污浊已让他对政治绝望,他更希望像伊壁鸠鲁派所说的那样,过平静幸福的生活。

在贺拉斯的论述中,他显然将麦凯纳斯引为同道。在开头部分,他在感慨庸人的愚蠢时说道(15-18行):

你知道,那些愚蠢的家伙,会把官职   15

送给无能者,会崇拜名望,像奴隶一般,

会被头衔和蜡像迷花了眼。我们应当

怎么做,既然眼界和他们大不一样?

这里的“我们”无疑包括了作者和麦凯纳斯,贺拉斯充满自信的道德优越感足以证明,麦凯纳斯对他的判断力是认可的。后面谈及自己远离政坛、淡泊自守的志向时,贺拉斯评论道:“庸众会说 / 我疯了,你或许会说我很清醒”(97b-98行),再次表明了两人的知音关系。由此可以看出,贺拉斯不甘心被赞助体制捆缚,决心维护自己的精神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