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章 恩主、知音与诗人圈
第二章 恩主、知音与诗人圈

就体裁而言,贺拉斯的诗歌创作可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以讽刺诗为主,中期以抒情诗为主,晚期则以书信体诗为主,其中在抒情诗阶段贺拉斯介入政治最深。当他决定放弃抒情诗、改写书信体诗的时候,许多朋友都劝阻他。在回应麦凯纳斯的质疑时,贺拉斯将自己比作一位退休的角斗士(gladiator),并称若继续写抒情诗就是将自己“困于原来的游戏”(antiquo me includere ludo)中[1]。“游戏”(ludo,原形ludus)在拉丁语中常指以角斗士对决、人兽搏斗、集体处决为内容的竞技庆典。许多读者只是把这样的说法当作贺拉斯的幽默自嘲,意味着诗人不愿像奴隶(角斗士的身份都是奴隶)那样对恩主言听计从,而要坚持自己的美学判断[2]。但鲍迪奇却敏锐地读出了其中的深意。虽然竞技庆典最初只是葬礼上的一种献祭仪式(munera),但到罗马共和国晚期,它已经成为政客笼络底层民众的重要手段[3]。当他们花费巨资举办这样的庆典,邀请罗马贫民无偿观赏时,扮演的是用礼物换取忠心的恩主角色。鲍迪奇指出,贺拉斯在创作政治抒情诗的时候,也是以对罗马民族的忠心换取罗马国家的赏赐。在此过程中,屋大维——罗马国家的代表——就成了贺拉斯的终极恩主。于是,一个恩主经济的链条浮现出来:罗马皇帝(直接或通过臣属)赐给诗人土地和财物,诗人则以作品相回报,而在更大的文化流通机制中,诗人的作品又成了罗马皇帝赠予公民群体的礼物(如同角斗士表演一样)[4]。或许正因如此,与礼物相关的词汇在这首诗中反复出现。这表明,贺拉斯对自己的文化角色有深切的认识,他后来转向书信体诗也是摆脱束缚的一种尝试。

根据吉拉尔[5]和鲍迪奇的分析,贺拉斯与角斗士的联系尤其体现在他的罗马颂诗(第3部第1-6首)中。如果说角斗士的献祭是为了平息地府诸神的怒气,那么贺拉斯的这些政治抒情诗则融合了悲剧的因素,是一种象征性的公共祭祀,代表缪斯为罗马内战的屠戮赎罪,以恢复被内战摧毁的和平以及等级秩序[6]。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献给罗马国家、回报罗马赞助的礼物。

赞助体制确保了贺拉斯在经济上衣食无忧,在政治上受到保护,但它始终对他的创作自由构成了潜在的威胁。泽特泽尔[7]等学者倾向于认为,贺拉斯没有屈从于赞助体制的压力,最终保持了创作的独立。怀特等人则相信,贺拉斯是由衷认同屋大维的政治文化立场的[8]。戈尔德[9]和普特纳姆[10]等人虽然承认赞助体制是奥古斯都的普遍文学现象,但恩主对诗人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上一章已经讨论了贺拉斯如何处理与罗马终极恩主屋大维的关系,如何在艺术与权力之间小心周旋。本章的重心则是贺拉斯与他的直接恩主麦凯纳斯之间的关系。麦凯纳斯的权势固然不可与屋大维相提并论,但他身边聚集了大批文人,贺拉斯是这个群体的成员,直接为贺拉斯提供经济支持、赏赐他萨宾农场的也是麦凯纳斯,罗马的赞助体制要求贺拉斯做出相应的回报。另外,麦凯纳斯又是一位具有很高文学素养、对门客较为开明的人,他与贺拉斯之间也存在真诚的友谊。这使得贺拉斯对他的态度更趋复杂。

麦凯纳斯在贺拉斯作品中的重要性一目了然,《讽刺诗集》、《颂诗集》、《长短句集》和《书信集》第1部都是献给麦凯纳斯的,多首作品都是为他而写的。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窥测到贺拉斯对这位恩主的微妙态度。一面是以利益交换为基础的恩主与门客的关系,另一面是以审美趣味共鸣为基础的知音与诗人的关系,如何才能让后者保持纯粹,同时又让对方相信自己是知恩图报之人,这是贺拉斯反复掂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