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一章 艺术与权力的周旋
第一章 艺术与权力的周旋

长期以来,贺拉斯都被视为一位标准的宫廷诗人、政治诗人,这曾为他带来荣耀,也曾让他广受诟病。他的恩主麦凯纳斯是罗马皇帝屋大维最为倚重的文臣,他本人虽拒绝出任屋大维的秘书,并多次推掉了为皇帝写长诗的任务,但毕竟接受了屋大维的指派,为公元前17年举行的国家世纪庆典献上了自己的应景之作,而且《颂诗集》中的多首作品也有歌功颂德、扮演罗马国家喉舌之嫌。

在君主制时代,诗人纷纷追摹贺拉斯的这种官方身份,最为典型的例子是帝俄时代的作家,在俄国攻占格但斯克后,特列佳科夫斯基于1734年写了一首庄严的颂诗,并将贺拉斯和古希腊诗人品达称为这种题材的典范[1],苏马罗科夫在一封给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信中,更以贺拉斯自喻:“奥古斯都的皇朝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贺拉斯。”[2] 杰尔查文的两首著名作品《纪念碑》(1795)和《天鹅》(1804)都是对贺拉斯作品的改写,昭示了即将到来的俄国浪漫主义时期的“帝国式崇高风格”[3]。在《纪念碑》中,让杰尔查文引以为豪的并非自己的诗歌才能,而是他第一个以俄罗斯的方式赞颂君主(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诗人身份[4]。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不仅接受了贺拉斯的诗学,也认同了贺拉斯的角色。

贺拉斯作品中的帝国主义情绪曾是骑士化、浪漫化战争诗歌传统的主要灵感来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的名句“为国捐躯,甜蜜而光荣”(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更成了鼓舞士兵充当炮灰的口号[5],但当现代战争的残酷激起强烈的反战情绪时,贺拉斯的声誉也跌入了低谷。现代主义大师、美国诗人庞德抱怨道:“既不单纯也不热情,只有在品味食物和语言时才具备感觉,比青铜更恒久,贺拉斯,秃脑袋,大肚子,粗鲁庸俗,奴颜媚骨,比其他任何文学大师都缺乏诗意,占据了大英博物馆整整一卷目录,英语诗歌中近一半的劣作都是拜他所赐。”[6]

直到1991年,还有拉丁学者不假思索地沿袭着这样一副贺拉斯的形象,在《颂诗集》第1部第2首的注释中写道:“贺拉斯急切地接受了宫廷诗人的角色,抓住一切机会表达个人的崇拜、公众的渴求,站在屋大维一边宣扬道德改革。贺拉斯把这首颂歌放在《颂诗集》的显要位置,并暗示元首是神的化身,是为了借此表明他自己如何接近权力的中心。”[7]

然而,这是一种过于简单化的理解。贺拉斯身上始终有两种雄心,一是在技艺上成为泛希腊时代诗人卡利马科斯那样的大师,二是在精神上成为罗马民族的先知和代言人,两种理想既对抗冲突,又相辅相成,前者让他远离政治,追求独立,后者却吸引他拥抱政治,积极入世。自卡图卢斯开始,古罗马诗人就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如何与日渐强大、日渐侵入私人领域、日益干预艺术独立的政治力量相处。处于共和国晚期的卡图卢斯尚有空间选择对抗,他对权倾朝野的恺撒说:“我没太多兴趣,恺撒,向你献媚,/ 也不想知道你肤色是白还是黑。”[8] 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不少直接抨击恺撒及其党羽的诗作。但在贺拉斯的时代,文学已经成为帝国秩序的一部分,他已经无法享有前辈卡图卢斯那种艺术上的自由,只能在权势重压下竭力维护有限的独立,在政治与艺术间保持艰难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