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二十二章 人心叵测
第二十二章 人心叵测

符金环与柴宗训南下房州后,符金锭悲痛得哭了几天,质问赵光义说:“我们符氏对你赵家恩重如山,姐姐偕子禅位时,你的哥哥也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宽旧僚、善姻亲,没想到才两年时间,就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下去,赵氏何以服天下?大宋何以能长久?”

赵光义无言以对,羞愧难当。第二天便面见赵匡胤,言明他这一做法的利害。并把符金锭的话和盘托出。赵匡胤理屈词穷,张口结舌。他没有想到符金锭如此无所畏惧,又言辞犀利。他知道赵光义虽然性情粗暴,但特别喜欢符金锭,对符金锭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如果得罪了他,以后就会麻烦不断,便不得不对他和颜悦色,问他有什么想法。赵光义考虑到哥哥去世后将由他来做皇帝,从现在起,他必须像哥哥在柴荣驾崩后立即培植自己的力量一样,也要尽快造就自己的支持者。于是,便以挽回流放柴宗训给赵氏带来的不利影响为由,要求哥哥赐岳丈符彦卿以兵权,一为讨得符金锭的欢心,二为换得岳丈的支持。

赵匡胤听了赵光义的话,心中也忍不住难受了很多日子。不久,又听到朝臣和京城百姓的一些议论,都对他过去“宽旧僚、善姻亲”的承诺发生了质疑:如果周郑王柴宗训是一个成年人倒还说得过去,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怎么能给流放到千里之外?还有人引用《晋书》里的话说: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面对朝野的议论,赵匡胤十分不安,后悔不该接受赵普的这一谏言,让他遭人非议。可是,木已成舟,已经不可挽回,只能拿符彦卿做文章,以期从他身上对符氏给予弥补,以掩人耳目,稳定朝政。

乾德元年二月,丙午,赵匡胤诏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进京。符彦卿来到京城,赵匡胤把他召至广政殿,免去君臣之礼,与他并坐,甚为亲近,说:“因为魏王镇守大名,北方才如此安定,朕才无忧矣。”

符彦卿笑笑说:“陛下还是直呼我的名字为好。”

赵匡胤忙说:“魏王功德卓著,朝野敬慕,朕怎能那样?”

符彦卿忙谦虚地说:“微臣乃一介武夫,陛下过誉了。”

赵匡胤又对符彦卿美言了一番,接着又赐袭衣、玉带。符彦卿知道赵匡胤是在安抚自己,也不客气,笑而纳之,却只字不提符金环和柴宗训被流放房州的事。

赵匡胤看他这样,心里轻松了许多。接着说:“朕欲令魏王入朝统领军队如何?”

符彦卿说:“臣已历仕唐、晋、汉、周、宋五代,虽无大的德才,却一直在为国家社稷尽心尽力。”

赵匡胤忙说:“魏王戎马一生,身经百战,丰功伟绩,名震华夷,也是大宋的功臣也。”

符彦卿不知道赵匡胤忽然这样讨好他的意图何在,笑了笑,许久无话。

次日,赵匡胤召枢密使赵普,说想把符彦卿调回京城统领军队,掌管军事。赵普想到自己对符氏的所作所为,担心符彦卿掌握了军权对自己不利,立即说:“彦卿名位已极,不可复委以兵权。”

赵匡胤说:“没有符彦卿的大义,能有今日大宋的安宁?这样德才兼备之士不委以重任,还委以谁呢?”

赵普说:“陛下夺的虽然是柴氏的江山,其实也等于是符氏的江山,怎么能对他这样放心呢?”

赵普屡谏,但赵匡胤担心赵匡义找他闹事,也担心朝臣对他非议,不听赵普的谏言,并于次日令颁布诏书。赵普得知,很是不满,扣下诏书不宣,并请求面见。赵匡胤碍于情面,宣他上朝。赵普来到广政殿,赵匡胤依然施以厚礼,迎上去说:“爱卿欲见朕,岂非依然是符彦卿的事?”

赵普说:“非也。”

赵匡胤问:“爱卿有何事奏报?”

赵普奏报完所谓要奏报的事,接着,忍不住又提起符彦卿被授予军权的事。

赵匡胤笑道:“果然还是因为符彦卿的事,你为何又讲起他来?”

赵普不悦地说:“臣屡谏,陛下不听,依然要把军权交给符彦卿,请陛下深思利害,到时候别后悔。”

赵匡胤说:“爱卿一直怀疑符彦卿,对他放心不下,为何也?朕待彦卿至厚,彦卿岂能负朕?”

赵普笑道:“周世宗待陛下也很厚,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

赵匡胤忽然沉默不语。

赵普接着又说:“符皇后待陛下也很厚,不是也把她迁出皇宫?”

赵匡胤尴尬地一笑,依然未置一辞。诏书虽然制好,却未能宣布。

符彦卿未能入朝掌握军权,赵匡胤不免耿耿于怀,深感愧疚。没几天,有大臣奏报说,武成王庙已按照诏书修建完工,请他审视。赵匡胤十分欣喜,立即赶往武成王庙。赵匡胤看了该庙,对建筑很满意,但是,当看到两边的廊房里所画的名将中有战国时的白起,忍不住拿起一根棍指着白起的画像说:“白起曾经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兵,怎么能受飨于此?”

于是,命令把白起的画像去掉,并诏吏部尚书张昭、工部尚书窦仪与锡别加裁定,在殿内配享历代名臣像,并特别嘱咐,符彦卿的父亲符存审仗义行侠,卫国忠君,是有名的贤臣,当在其中。赵匡胤此举,意在安抚符彦卿。

乾德元年三月十九日,赵匡胤想到符彦卿现在仍然在京城等他的诏令,而他这里已把诏令废止,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符彦卿,心情十分郁闷,于是,独自到了金凤园,想在此游玩散心。时至中午,忽然召符彦卿也到了金凤园,并在园中设宴,与符彦卿一同饮酒。同时,还让几位大臣陪同。符彦卿不解其意,以为还有要事和他相商,所以,自始至终都非常高兴。酒后,赵匡胤又邀符彦卿等在园中一起比赛射箭。符彦卿欣然从命。赵匡胤连射七箭,箭箭中的。符彦卿大笑说:“陛下的箭法愈来愈好了。”

赵匡胤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只是浅笑了一下而已。符彦卿不知他的心事,没有在意,并特别向他贡献名马,以示对赵匡胤箭法的称贺。

到了四月,符彦卿仍然不见赵匡胤的任命诏书,心中不禁犯起嘀咕,也意识到情况有变,但不知道是赵普的谗言,而以为是赵匡胤在玩弄他,却又不敢相信。到了四月底,整整一个月也没有再被召见,进而联想到符金环和柴宗训被赶出皇宫,更加坚信之前的判断,于是,心灰意冷,便向赵匡胤告辞,返回大名。

符彦卿回到大名,思前想后,不仅感到再也没有被重用的可能,甚至感到会有不测,不禁忧心忡忡,便只在府中每日读书,一切皆委政于牙校刘思遇。

符彦卿读书之余,喜爱上了喂养鹰犬,吏卒有过,都以名鹰犬以献,符彦卿虽然愤怒,也都会给予宽纵赦免。符彦卿不喜欢饮酒,颇谦恭下士,与宾客相处,不分地位高低,不摆架子,谈笑风生。

符彦卿本意是不再张扬自己,以逃避朝中大臣和赵匡胤的猜忌,没有想到的是,刘思遇善于花言巧语,表面上勤于政务,背地里却仗着他的权势,并用他的名义,贪赃枉法,借势敛财,公府之利多入其家,而符彦卿还蒙在鼓里。

乾德二年正月,赵匡胤见朝中与地方政权稳定,罢黜了留用的旧臣范质、王溥、魏仁浦宰相之职,任命赵普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赵普见中书省没有宰相签署敕令,看到自己晋升的机会来了,以此为由上奏赵匡胤,要赵匡胤命他为宰相。赵匡胤说:“卿只管呈进敕令,朕为卿签署可以吗?”

赵普说:“这是有关部门官吏的职责而已,不是帝王做的事。”

赵匡胤命令翰林学士讲求旧制,窦仪说:“现在皇弟赵光义任开封尹、同平章事,正是宰相的责任。”

赵匡胤对赵光义不放心,不得不顺水推舟,下令签署权赐给赵普。从此,赵普接任了宰相。赵普任宰相后,赵匡胤把他看作左右手,事情无论大小,都向他咨询以后决断。赵光义看到自己的权力被削弱,很为不满。

六月己酉,赵匡胤让赵光义兼中书令,让山南西道节度使赵光美兼同平章事。

九月,范质抑郁而死,终年五十四岁。将死的时候,告诫他的儿子不要向朝廷请赐谥号,不要刻墓碑。赵匡胤听到这件事,为之感到悲痛而罢朝。追赠中书令,送绢五百匹,粟、麦各一百石,为范家办理丧事。

赵匡胤称帝后,开始的年号是建隆,三年后改年号为乾德,乾德年号仅用了四年,又改年号为开宝。

开宝二年正月,赵匡胤赐十二位勋臣以名马,为首者即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可没过多久,即有人告发符彦卿谋反。赵普趁机面见赵匡胤说:“当初臣下劝谏不要授予他兵权,是对的吧?”

赵匡胤不知道是赵普从中做的手脚,于是,召宰相赵普等大臣朝议择官代之。最后赵匡胤决定由王祜取代符彦卿之职,符彦卿改任为凤翔节度使,并令其立即赴任。

符彦卿得知消息,悲愤交加,开宝二年六月在赴凤翔途径西京洛阳时候,因身心憔悴而患病,遂上书朝廷,请求在洛阳医治。赵匡胤正为找不到解除他兵权的理由,立即诏许他在洛阳治病。

王祜祖籍大名府莘县,以文学见长,先仕晋,后仕汉、周,宋朝建立后,赵匡胤拜其为监察御史,颇得赏识,官职不断升迁,此时官至尚书、兵部侍郎、知制诰,并于乾德三年让他举家迁至京城开封。赵匡胤之所以选择他取代符彦卿之职,就是让他有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感受,让其能尽心尽力地去办理符彦卿的案子。王祜赴任前,赵匡胤准许他斟酌事宜,不拘陈规,可自行决断处理,并说:“卿此次前去,若能察出符彦卿不法罪状,朕当与卿王溥的职位。”

王祜心知肚明,赵匡胤的真实用心在于通过这件事,用他王祜的手,除去符彦卿。王祜至大名接任后,明察暗访,却查无实据,数月无闻。赵匡胤十分不安,则策驿马传召王祜至京,直接当面垂问。王祜不为宰相官职所动,直言禀报说:“微臣经过认真调查,符彦卿非跋扈,逆上意,无谋叛事实,仅仅察得符彦卿两个家僮,在当地仗恃势力,有任意非为的情事。一些严重的不法行为,也皆是牙校刘思遇所为。”

赵匡胤听了极为不悦,问:“你能保符彦卿无异意乎?”

王祜说:“如果所言不实,愿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

赵匡胤面露怒色,但也无计可施。

王祜接着又直谏说:“五代之君,多因猜忌,杀戮无辜,故享国不永。愿陛下引以为戒。”

赵匡胤对他这么直接地说他猜忌,大怒,于是,把王祜改派为襄州知州。

王祜不为没有被升迁为宰相而懊悔,赴襄州任前,在其宅院内亲手植槐树三棵。亲友们都来送行,对王祜说:“本来料想王公必定会做宰相呢,没想到……”

王祜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王旦,指着那三棵槐树,说:“别看我不能担任宰相,我的子孙一定有位列三公者。”

符彦卿病愈后,却受到御史的弹劾,没有让他再去凤翔赴任。赵匡胤想到符彦卿已无兵权,又以姻旧特免推鞫,过去的事也不再追究。至此,符彦卿虽有凤翔节度使,领凤翔府、陇州之衔,而不能赴任,实际上丧失了一切权力。

罢黜了符彦卿的军权,赵匡胤除却了一块心病,此时又想到了流放到房州的周郑王柴宗训和周太后符金环:他们已经在那里五年,柴宗训日渐长大,符金环也因为为人很好,在那里备受尊崇,如果得知其父被罢军权,会不会有异常之举?于是,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任命他最为信得过的辛文悦为房州知州,对他们进行监视。

辛文悦是赵匡胤幼时的老师,赵匡胤被周世宗任命为殿前都点检时,辛文悦来京很久没有获得接见。一日夜里,辛文悦梦见赵匡胤派车驾接他请见。也就在这天夜里,赵匡胤也梦见辛文悦来拜见他。天亮时,赵匡胤便令左右寻访,辛文悦果然来到,赵匡胤特别惊奇。赵匡胤登上皇帝位后,立即召见辛文悦,授太子中允的职位,主管宫廷储藏部。赵匡胤认为辛文悦是一个忠厚的长者,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忠贞不二,最了解自己的心思,所以有这样的任命。辛文悦自以为能够理解赵匡胤任他为房州知州的意图,到了房州没有几天,便亲自到符金环与柴宗训居住的地方查看。符金环和柴宗训听说知州来看望他们,出门迎接。柴荣在世的时候,辛文悦已经在赵匡胤的安排下,留在京城,他们早已相识。赵匡胤授他太子中允后,他们也时常见面。

辛文悦在随从的陪伴下,边往院子里走,边对符金环说:“自建隆四年正月太后到房州至今天,不觉间已经整整六年了吧?”

符金环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是啊,说起来六年不长,过着却很长很长。”

辛文悦忙说:“自周郑王和周太后来房州后,皇上一直很牵挂。微臣动身出京时,皇上再三嘱咐,让微臣代他前来看望,如有需要相助的地方,请直面微臣。”

符金环知道这些都是虚词,忙说:“感谢皇上的牵挂。我们在这里很好。”

进屋后,分宾主坐定,柴宗训望着辛文悦,若信若疑地问:“皇上还惦记着我们?”

辛文悦笑笑说:“你是周郑王,符、赵两家又是亲戚,皇上能不惦记?”说着,又惊讶道,“没想到六年不见,周郑王已经长成大人了,算起来今年十六岁了吧?”

符金环说:“虚岁十七了。”

辛文悦说:“到了成婚的年龄了。”

符金环欣慰地笑笑:“宗训常到民间访问,关爱他人,体察民情,在这里很受百姓爱戴,已经有几个人给他介绍对象了,其中一个蓝氏家的女孩很喜欢宗训,近日就准备订婚呢。”

辛文悦“呵呵”一笑说:“好,好。”忽然又收住笑,问柴宗训,“周郑王还经常到民间访问?”

柴宗训对辛文悦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十分反感,也看出了他神情的变化,忙转移话题,问他道:“我姥爷可好?”

辛文悦想了想,说:“魏王如今已移任凤翔节度使,很好。”

辛文悦没有告诉他们符彦卿为什么移任凤翔,更没有说现在正在洛阳,而没有到凤翔赴任,并已没有军权。

柴宗训又问:“我小姨可好?”

辛文悦笑道:“这还需我说?”

符金环继续给他介绍柴宗训的情况说:“宗训很听话,除关心百姓疾苦外,每日在家读书,很用心。”

辛文悦笑笑,忙问柴宗训说:“都是读什么书?”

柴宗训说:“《论语》《急就篇》《史记》等。”

符金环赞美柴宗训说:“《论语》他能全文背诵。”

辛文悦又笑笑,问柴宗训说:“可否给我背诵几句?”

柴宗训也朝他笑笑,随口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人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巧言乱德。小不忍,而乱大谋……”

辛文悦不知为什么脸色有些不自然,未等柴宗训在背诵下去,立即笑着夸赞道:“好,好。”

辛文悦说着,忽然垂眉陷入沉思之中。符金环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柴宗训打破沉默,又问他说:“范质、王溥、魏仁浦依然为相?”

辛文悦听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接着笑道:“他们皆于五年前的正月,即乾德二年正月罢相,范质已与当年辞世。王溥任太子少保,魏仁浦为尚书右仆射。今年二月,皇上亲征北汉,魏仁浦从行,因疾病返回,不久辞世。”

柴宗训听了,忍不住大哭起来:“范质一生勤政爱民,从不受四方馈送,自己前后所得俸禄、赏赐也多送给孤遗,自己生活却很简朴。他身为宰相,带头严格遵守朝廷律条。魏仁浦为人清静俭朴,宽容大度,能言善辩,足智多谋,他博闻强记,殚精竭虑,为我大周统一北方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死得太早了……”

柴宗训知道,赵匡胤陈桥兵变后,魏仁浦竭力想保住后周政权,但终因势单力薄,以失败告终。常常自责,孤独寂寞。但他不知道魏仁浦是在随赵匡胤北征途中,重走昔日走过的地方,想到了当年随周世宗北征的情景,以及周世宗对他恩宠,十分怀念,自责、悲伤过度,不幸染疾,回到京城不久,即含恨而死。

辛文悦看到柴宗训如此怀念旧臣,深深感到他虽然远离京城,依然对军国大事念念不忘,依然怀念周朝。想到这里,不由脸色沉了下来。

符金环想到范质、魏仁浦这样一心为国为民的宰相,不被重用,五十多岁相继死去,不由黯然神伤。得知北汉和辽国至今仍然割据一方,想到了世宗亲征辽国,兵不血刃,仅四十二天连收三关三州共十七县,忍不住说:“如若世宗在世,恐怕北汉和辽国早已收复。”

辛文悦感到,再说下去他们母子将会继续讲述周世宗及周世宗旧臣的功德,已经话不投机,起身告辞说:“文悦初来乍到,有很多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以后若有困难,直接到城中找我便是。”

符金环、柴宗训表示感谢,并送他至大门外很远。

辛文悦离开符金环的宅第,一边走一边反复回味她和柴宗训的话,暗自思忖道:周世宗的旧臣范质、王溥、魏仁浦同一天被罢相,接着改任符彦卿并罢黜了他的兵权,说明现在军国大事已经今非昔比,朝廷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周郑王柴宗训和周太后已在房州五年,赵匡胤是否担心他们在这里心怀不轨,有异常举动?派我来名义上是知州,是不是就是让我来监视他们?如果不是,为何不派别人来,偏偏派我?我是他的老师,之所以派我来,说明对我信任,尽管他没有做这样的安排,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历代皇帝初登基时总是要做一些收买人心的事,什么大赦罪犯、减免赋税,等等,赵匡胤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岂不懂得这样?难道不是这样?臣下不能只听皇上如何说,最重要的是看他如何做,要通过他做的事,揣摩他的心思,做事要做到他嘴上不说,而心里想做的事,这样才能得到他的欣赏和重用……想到这里,辛文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符金环回到院内,心中倏忽间生出几多欣喜:到房州五年来,家里和朝中的事一无所知,好像与世隔绝一般,这一次虽然只是知道一些个别人、个别事,毕竟知道了一些。然而,短暂的欣喜之后,不禁又勾起对周世宗柴荣的怀念:年未童冠就投奔姑妈,为资助家用,外出经商,做茶货生意,往返江陵等地,饱受他人不能承受的疾苦。即位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统》,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达英果,论议伟然。整军练卒、裁汰冗弱、招抚流亡、减少赋税,使后周政治清明、百姓富庶,中原开始复苏。可惜……她不敢再想下去。但是,却又禁不住想起姐姐符金玉、父亲、母亲、几个孩子以及那些忠诚于周朝的旧臣,顿时又愁肠百结,思绪万千。

她不敢把自己的悲戚之情流露给柴宗训,进了屋,随抱起古筝,走出家门,登上望北崇台,一曲又一曲地弹奏起思乡曲。她反复弹奏,不知疲倦。当夜幕降临时,方才停住。她放下古筝,站起身眺望着北方,忍不住潸然泪下。她独自哭泣了一会儿,不觉间又想到了汉代的一首《悲歌》诗,忍不住吟咏起来:“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符彦卿的病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他一次次伤心地说:你赵匡胤兵变篡位,我符彦卿为了百姓免遭生灵涂炭,忍辱负重,助你平安建立宋朝,你一会儿说宽旧臣善姻亲,一会儿又是什么铁券誓书,一会儿又说许以军权,没想到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收买人心,都是骗局:一些忠于周朝的旧臣没有多久就罢职或降级,范质、魏仁浦含恨而死,女儿和外孙被赶出皇宫,迁居千里之外的房州,你许我典军不兑现也就罢了,却又相信谗言,派人查我,欲置我于死地。我符彦卿戎马几十年,你已骗我不少,难道还会再被你蒙骗?我不会再相信你,不会再为你的宋朝尽心尽力。如果不是你言而无信,让我心灰意冷,我能会委政于牙校刘思遇?我既不去凤翔,也不回京城,我已无欲无求,你奈我何?从此,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百姓。

所以,符彦卿就在洛阳定居下来,并脱下朝服,换上便装,每日与夫人金氏乘小驷,由家僮一二跟从,广游僧寺名园,优游自适。并一改过去冷言厉色的样子,时常跟夫人逗笑取乐。

一日,他们走到白马寺,符彦卿问夫人说:“你知道这里为何叫白马寺吗?”

夫人说:“我没来过这里,怎么会知道?”

符彦卿说:“那是你老了,不然怎么会不知道?”

夫人说:“你嫌弃我老了呀?”

符彦卿说:“是啊,你已是‘荷败莲残,落叶归根成老藕’了。”

夫人笑了,她知道这个故事:唐朝有位名叫麦爱新的人,考中功名后嫌弃妻子年老色衰,便想另结新欢。但老妻毕竟照顾了他大半辈子,他感到直言休妻太过残忍,于是写了一副对联的上联:“荷败莲残,落叶归根成老藕。”故意放在案头。老妻在给为他整理书房时,一眼便看到了,立即提笔续写了下联。金氏夫人知道符彦卿是开玩笑,但她却不笑,立即对下联道:“禾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

符彦卿忍不住笑起来:“你知道这个故事呀?”

夫人赔笑说:“你以为就你知道?”

符彦卿忙问:“后面的呢?”

夫人说:“麦爱新的妻子见丈夫回心转意,又写道:老公十分公道。麦爱新亦挥笔续写道:老婆一片婆心。”

符彦卿笑起来:“我公道,怎么没见你有婆心?”

他们进了寺院内,符彦卿收住笑,给她介绍说:“白马寺是佛教传入我国后由官方营造的第一座寺院。它的营建与我国佛教史上著名的‘永平求法’紧密相连。相传汉明帝刘庄夜寝南宫,梦见金神头放白光,飞绕殿庭。次日得知梦为佛,遂遣使臣蔡音、秦景等前往西域拜求佛法。蔡、秦等人在大月氏遇上了在该地游化宣教的天竺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蔡、秦等人于是邀请佛僧到中国宣讲佛法,并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跋山涉水,于永平十年来到京城洛阳。汉明帝敕令仿天竺式样修建寺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遂将寺院取名白马寺。”

夫人说:“其实我知道,是我故意考你。”

符彦卿愣住了,惊讶地说:“原来你知道呀?”

夫人大笑起来:“我是在逗你,没想到你真信了。”

符彦卿被逗笑了,说:“你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的?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夫人笑得更响:“你还什么天雄军节度使、太尉、太师、魏国公、魏王、凤翔府节度使呢,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都分辨不出,怎么能不乘小驷游僧寺名园?”

符彦卿听了,知道夫人话中有话,不由一阵羞愧。他没有想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夫人原来是大智若愚。为了挽回尴尬局面,他一边走,一边煞有其事地说:“前不久我听说这样一件事:某奸夫正在情妇家中与情妇狂欢,忽闻其夫归,急欲潜遁,情妇则令其静卧在床。丈夫进门,见床上躺有一人,问:‘床上何人?’妻答:‘快莫做声,隔壁王大爷被老婆打出来,权避在此。’丈夫大笑说:‘这死乌龟,老婆那么可怕!’”

金氏夫人知道他既是取乐,也是巧“骂”她,故作不知,搀着他的胳膊,一边往前走,一边也煞有其事说:“从前,有一个老秀才,他老来得子,很高兴,把他的儿子取名为年纪。一年后,他的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把第二个儿子取名为学问。又过了一年,老秀才又有了一个儿子,他觉得这像是一个笑话,于是,把他的第三个儿子取名为笑话。十几年之后,有一天老秀才叫他的三个儿子上山去砍柴,当他的儿子们回到家时,老秀才就问他的老婆说:儿子们砍柴的情况怎样?老婆回答说:年纪一大把,学问一点也没有,笑话倒有一箩筐。”

符彦卿听了,知道夫人也在嘲笑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夫妇俩嬉笑着进了白马寺。这一日,他们游玩得十分开心。

次日,他们夫妇又转向游玩园林。洛阳的园林是全国最有名的。早在西周时,洛阳园林开始被皇家贵族建造享用。《孟子·梁惠王下》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这里的园林,里面有野鸡、兔子、麋鹿等,不仅可供文王等贵族游玩,还可在里面狩猎。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置洛阳为三川郡,丞相吕不韦被封为文信侯,在洛阳食邑十万户。吕不韦在成周城的基础上,大兴土木,扩建城池,修建南宫,规模宏大,风景秀美,属于园林式建筑。西汉伊始,汉高祖刘邦曾定都洛阳,在南宫居住三个月。东汉明帝永平三年又新建了北宫,并修筑御道,相连两宫,南北二宫成为皇帝的宫苑,皇室成员一年内定期居住于此。除了南宫,洛阳的皇家园林多达十余处,有城内的宫苑四处:北宫以北的濯龙园、东城的永安宫、西城的西园和南宫西南方的直里园。城外近郊的行宫御苑九处:上林苑、广成苑、平乐苑、西苑、荜圭灵昆苑、显阳苑、鸿池、鸿德苑和光风园。

隋朝时,隋炀帝杨广亲自察看天下山势图,以求胜地建造都城,最终选址于洛阳。他征发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奇材异石、嘉草异木、珍禽奇兽,运到洛阳去充实各个皇家园苑。其西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为蓬莱、方丈、瀛洲诸山,高百余尺。海北有渠,萦纡注海,缘渠作十六院,门皆临渠,穷极华丽。西苑布局以人工叠造山水,龙鳞渠为园内的主要水系,贯通十六个子苑园,这样,每个子苑园三面临水,显得格外有灵性。唐朝时洛阳是东都所在,建造园林更多。唐初,改隋炀帝时的皇家园林西苑为芳华苑,武则天时,定名为神都苑。因为这里园林很多,皇室贵族、文人墨客云集,很多诗人都在这里留下很多著名诗篇,所以,这里号称诗都。

符彦卿之所以选择居住这里,除了避开京城、远离是非的因素外,就是看上了这里的风景。他们先到了“归仁园”。该园位于洛阳归仁里,它借助伊、洛两河的有利条件,引流水入园,配以叠石,产生潺潺溪水。符彦卿边欣赏园林中的奇景,边给夫人介绍说:“这个园林是唐代宰相牛僧儒所建。牛僧儒两朝为宰相,一生为官清正廉洁,淡泊名利,但因为陷入‘牛李党争’,功过评述不一。当他归隐洛阳时,归仁园成为他以诗会友的最好居所。”

金氏夫人说:“看来历朝历代都是好官难做也。”

符彦卿说:“是啊,想想他们,我们有什么放不下的?所以我现在一切都不在乎了。”

游了归仁园,他们又到了“平泉山居”和“仁丰园”。园中有书楼、瀑泉亭、流杯亭、西园、双碧潭等建筑,及各种珍草、异木和奇石。符彦卿给夫人介绍说:“这两个园是唐代另一宰相、牛僧儒的对手李德裕所建。李德裕在唐代文宗和武宗时两度为相,力主平定藩镇叛乱,因反对进士科举,与牛僧儒、李宗闵为首的牛派一直不睦,双方展开长达四十余年的‘牛李党争’。李德裕多年苦心经营才建成这个园林,可惜的是,由于他晚年被贬,客死南方,并未在洛阳他的这两个园林居住太久。”

金氏夫人听完,不由叹息说:“看了这些皇家园林和私人园林,才更知道郭威和柴荣是多么可敬的皇帝,他们是前无古人,恐怕以后难有来者。”

符彦卿也叹息说:“是啊,两个女儿成为柴荣的皇后,虽然没有享上什么福贵,老夫我今生满足矣。以后不论我命运如何,无遗憾了。”

金氏夫人说:“有的人,有了权势,恨不能把天下财富掠为己有,却不知道最后来什么也不是自己的,得到的却是万世的骂名。”

符彦卿也不顾夫人在说什么,浏览着园林中的奇花异草,不时地用石块投掷一下树林中穿梭的动物,迈着悠闲的脚步,又讲一段笑话后,忽然引吭高歌起来:“意气凌霄不知愁,愿上玉京十二楼。挥剑破云迎星落,举酒高歌引凤游。千载太虚无非梦,一段衷情不肯休。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赵匡胤在京城得知符彦卿退避三舍,不问政事,意识到是因为对他的查处和调离心存不满,所以,开宝四年六月,赵匡胤又令符彦卿为魏州节度使,以扭转符彦卿对他的态度。可是,符彦卿依然不去赴任。

为了安抚符彦卿,不让他有非常的举动,赵匡胤又于九月十日下了一道《敕魏州节度使符彦卿诰文》:

紫坛承祀,严报本反始之心;宣室受厘,广记功忘果之义。载稽叙法,难后迩臣。兵部尚书侍郎符彦卿,厌握控外之庐,出临冯翊之地。不屑为于细故,乃轻用贪夫,人实难知,情有不及。驭罚难先于贵近,涤瑕无闻于久新。王者之法如江河,信阔疏而易避。君子之过如日月,虽薄蚀而能更。益思远猷,庸封休命。可特授金紫光禄大夫进封开国侯,食邑一千二百户赐如故。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符彦卿看了诰文,“哈哈”一笑,放到了一边。第二天,依然带着夫人和家僮,一会儿哼着小曲,一会儿轻吟古诗词,优哉游哉,畅游洛阳寺院名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