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驾临陈州

新旧大臣安抚完毕，军国大事稳定下来，赵匡胤这才让自己的母亲杜氏，儿子赵德昭、赵德芳和女儿，以及弟弟赵匡美和妹妹迁居皇宫。

赵匡胤先后有三位夫人，第一位夫人是贺氏，生赵德秀、赵德昭二子，可惜贺氏和赵德秀都早亡。第二位夫人是王氏，夫妻恩爱四年，生子赵德林，不幸的是王氏在二十二岁时病逝，赵德林也早亡。现在的是宋氏，去年生一子，取名赵德芳。现在他只有十二岁的赵德昭、一岁多的赵德芳两个儿子。

他们都迁居皇宫了，然而，符金锭却依然坚持住在现在的宅第，以大病未愈为由，拒绝迁居皇宫。赵匡义问她说：“如今皇宫属于咱的了，里面有护卫把守，宫女伺候，你为什么坚持住在这里？”

符金锭面无表情地说：“皇宫是皇帝的，只有皇帝的父母和子女才能住在皇宫东宫，你是弟弟，我是弟媳，怎么能住在那里？”

赵匡义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很尴尬：是啊，我赵匡义住在那里算什么？怎么可以冠冕堂皇地搬进皇宫？但是，忽然又趾高气扬地说：“大宋江山也有我的功劳，咱们怎么不可以住在那里呢？”

符金锭轻蔑地一笑说：“东宫曾经是我姐姐的地方，现在姐姐迁居西宫，我和你们去住东宫，你让我如何面对姐姐和外甥？”

赵匡义又是一脸的尴尬：符金锭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帮哥哥兵变，黄袍加身，不就是想享受帝王的待遇？如果还屈居在这个宅第，我有什么颜面？朝臣们又将如何看待我赵匡义？

符金锭看他不说话，又问他说：“如果是你处在我这样的处境下，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赵匡义脸红起来。他过去哪会想到这些问题？一向认为自己口齿伶俐、无所畏惧的赵匡义这个时候却口拙和胆怯起来：符金锭多才多艺，对自己又是那么好，在他和哥哥兵变后，她先劝姐姐让小皇帝退位，又亲赴大名劝阻父王休兵，他和哥哥能有今日的平安，符金锭也是有大功的，我怎么能负她，而让她不高兴呢？自己虽勇，论智慧却和她相差甚远，我怎么可以没有她？接着，他想到了哥哥的夫人宋氏：她和符金锭相比差距太远了，可是，她很快就会当皇后，而符金锭这样的才女却仅仅是一个人妻，这太不公平了。

赵匡义正烦乱不堪，符金锭又提醒他说：“你哥哥现在做皇帝了，已经不是你过去的那个哥哥了，你的名字也应该改一改？”

赵匡义不解，忙问她说：“为何？”

符金锭说：“历朝历代，父子、兄弟打江山的时候都情同手足，一旦得天下，为了自己的皇位就会不择手段。”

赵匡义说：“这与名字何干？”

符金锭说：“历朝历代，大臣若有与帝王的名字相重复的地方，就都会避讳开，重新起名。远的不说，近的，像周太祖郭威，在他没有当皇帝的时候，有一大臣叫郭崇威，太祖即位后，他马上改名叫郭崇，把‘威’字去掉了。南唐归顺大周后，皇帝李璟因避讳周太祖郭威高祖父郭璟之名，改名为李景。翰林承旨陶谷，本姓唐，后晋时因避高祖石敬瑭讳，改姓陶。”

赵匡义认为符金锭说得有道理，忙问她说：“我的名字应该如何改呢？”

符金锭说：“把中间的那个字改一下，不和哥哥的重复就可以了。”

赵匡义想了想，问她：“你说改成什么字好呢？”

符金锭想了想，说：“叫赵光义，如何？”

赵匡义立即说：“这个名字好，以后我就叫赵光义了。你再叫个试试，我看好听不好听？”

符金锭笑笑，叫了一声“赵光义”。叫罢，两个人都笑起来。符金锭接着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还不行，你还要告诉母亲和皇上，最好让皇上赐予你这个名字，这样，皇上才感到你对他的尊重。”

赵匡义看符金锭遇事考虑得这么周全，对她更是佩服。

改了名字，赵匡义又把话题转到了迁居皇宫的事。符金锭再次拒绝说：“这座宅第是世宗赠赐的，看到它就想到了世宗的情怀。再者，也想远离貌合神离、尔虞我诈的宫闱，你若嫌弃它，可以搬到皇宫去，我住在这里。”

赵匡义知道符金锭的决定很难改变，忽然说：“等我当了皇帝，一定让你住在皇宫的东宫。”

符金锭笑了笑说：“历代皇帝都是父死子继，你怎么去当皇帝？再说了，我也没有想过当什么皇后，只要你能免遭猜忌，我们能平安一生，我就满足了。”

赵匡义半天无语。停了一会儿，愤怒地说：“为什么皇帝位一定要父死子继？哪辈子的规矩？”

符金锭没有回答他这个话题，说：“你现在是大宋王朝皇帝的弟弟，不是昔日横冲直撞的赵匡义了，说话做事要处处谨慎。我相信你是个有作为的人，不仅要书法好，还要多读书，一定好好辅佐你的哥哥，让大宋做到国泰民安，这样，我就一生无悔了。”

赵匡义还想说什么，符金锭制止他说：“我累了，想一个人躺下歇息歇息。”

赵匡义知道她有病在身，就打住了话题。符金锭慢慢睡着了，赵匡义却趁这个机会，大步出门，直接去了皇宫。

赵匡义见到母亲，把符金锭不愿搬进皇宫的话说给母亲后，忍不住流泪说：“我帮助哥哥夺得了江山，如今他当了皇帝，我才是个殿前都虞侯，一个芝麻大的官……”

杜氏夫人说：“你哥哥刚刚即位不久，当以国事为重，哪能先考虑自己呢？你是他的弟弟，等过了一段时间，他能会亏待你？赵普对他那么忠心，眼下也不是才当了个右谏议大夫、充枢密直学士？你急什么呢？”

赵匡义说：“如果不急，说不定皇帝的宝座就是其他人的了。”

杜氏夫人责怪他说：“你这是什么话？”

赵匡义说：“不是吗？世宗刚安葬不久我们就动手了，不然，会轮到我们？”

杜氏夫人说：“这也是命吧。”

赵匡义忙问母亲说：“皇位都是父死子继吗？”

杜氏夫人对他的问话感到很奇怪：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哥哥才即位，怎么就关心起这事来？停了一会儿，说：“这是几千年的规矩了。不过也不尽然，如果皇帝没有子嗣，或者子嗣太小，也可兄终弟及。像周太祖，不顾血缘，只讲品格，直接把皇位传给了养子柴荣。”

赵匡义忙说：“如果哥哥死了，我不是也可以继位？”

杜氏夫人不高兴地说：“你哥哥才当皇帝，你怎么能说这话？”

赵匡义不服气地说：“人都是要死的，这有什么？”

杜氏夫人想了想，认为他的话有道理，说：“以后再说吧。”

赵匡义却继续说：“大宋江山有我一半的功劳，到时候母亲要替我说话，哥哥去世了，由我来做皇帝。”

杜氏夫人看看他，对他敢于这么想感到很惊奇，由此也勾起了她的一段回忆：后唐年间，契丹侵犯中原，百姓流离失所，纷纷南逃。一日，她挑着两个竹筐，一个坐着赵匡胤，一个坐着赵匡义，一路往南逃。路上遇到一个叫陈抟的人，慈颜微笑，拦住去路，凝视了赵匡胤和赵匡义一会儿，拱手道贺说：“夫人好福气，夫人好福气!”杜氏夫人惊疑地问他说：“贱妾因夫君身在行伍，正在军中抗敌，无暇顾及家眷，我们母子三人出于无奈，只好逃难至此，衣食无着，性命难保，哪有什么福气？你何出此戏言？”陈抟没有再解释什么，于是周济她一些银两，叫他好生抚养两个孩子，杜氏夫人千恩万谢。杜氏夫人挑着赵匡胤、赵匡义重新上路时，陈抟面对过路的人群，吟道：“谁说当今无真主，两个皇帝一担挑!”

想到这里，杜氏夫人不由再次望了一眼赵匡义：这孩子，哥哥才当皇帝，他就想着要当皇帝，难道，他命里该接替哥哥的皇位？于是，安慰他说：“这话不要乱讲，以后由我来跟你哥哥说。”

赵匡义见母亲答应了，又把符金锭让他改名字的事说了一遍。杜氏夫人赞叹说：“符氏，是咱赵家的贵人呀。”

赵匡义还要说什么，赵匡胤退朝回来了。杜氏夫人把符金锭不去皇宫和赵匡义嫌官位小的话，都讲给了赵匡胤。赵匡胤感叹说：“符家对我们赵家恩重如山，也对大宋王朝的建立功不可没。他们家族世代忠良，男尊女贵，人丁兴旺，举世无双焉。陈州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居然有符氏家族这样的人物？等大局稳定，我一定要到陈州去巡视，看看那里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

没几日，赵匡胤又升赵匡义为殿前都虞侯，领睦州防御使，赐名光义。

二月初五，赵匡胤尊母亲杜氏为皇太后。大臣们都向杜氏夫人表示恭贺，杜氏却郁郁不乐。一个文臣走到她跟前说:“臣听说过‘母以子贵’，现在你的儿子做了皇帝，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杜氏夫人说:“我听说‘为君难’，皇帝位在亿万兆民之上，如果治国有方，则皇位可尊;一旦国家失去驾驭，即使想当匹夫也不可能，这是我所忧虑的啊!”

赵匡胤再次向母亲拜道:“我一定听从母后的教诲。”

赵匡美见赵匡义改名，也改名为赵光美。不久，赵匡胤升赵光美为嘉州防御使。同时，为司徒、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范质加侍中，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溥加司空，为枢密使、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同平章事魏仁浦加右仆射，枢密使吴廷祚加同中书门下二品。

八月，赵匡胤立他的夫人王氏为皇后，妹妹为燕国长公主。又以赵光义殿前都虞侯、睦州防御使领泰宁军节度使。不久，又把燕国长公主嫁给了忠武军节度使高怀德。

赵匡胤十分孝顺，以为自己当了皇帝，要让他的母后好好享受一番，不料，到了建隆二年五月，他当皇帝才一年多，杜太后在滋德殿忽然患病，赵匡胤、赵光义和符金锭都一直在她身旁服侍，不离左右。

杜太后对赵匡胤和赵光义的精心伺候不感到奇怪，因为，他们是她的亲生儿子，然而对符金锭能在面前形影不离、嘘寒问暖，感到惊讶：她不仅仅是一个儿媳妇，还是一个刚进她的家门就蒙受屈辱的儿媳妇。一年前，两个儿子夺取了她外甥的皇位，改朝换代，用宋代替了周，她为了京城免于战火，从中做了大量牺牲不说，如今还能这样对待被不少人斥为不仁不义的儿子的母亲，是何等的宽容大度啊！在惊讶和欣喜之余，不由对符金锭生出几多愧疚。她一遍遍地看着符金锭，感到有很多话要说，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这天，她带着一种感激和不安，明知故问地找话问符金锭说：“你老家是陈州宛丘县？”

符金锭笑笑，心里说：早就知道，问过多次，又问，是病迷糊了，还是忘记了？但是，符金锭依然耐心地回答说：“是的，陈州宛丘县。”

杜太后又问：“那地方一定很好吧？”

符金锭又笑笑，借《滕王阁序》里的一句话，骄傲地回答说：“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赵匡胤插话说：“显德元年一月，我随世宗皇帝南征路过陈州时，听大符皇后讲过，知道一些，可惜的是，我们是驻扎在陈州城东面数里远，又赶上夜晚，没能到州城去看一看，实乃遗憾。”

杜太后说：“金锭啊，我很想去陈州看一看，可惜，今生去不到了，你能否给我讲一讲，我能听一听也能瞑目了。”

符金锭为了满足她的要求，除了讲述一遍符金玉给周世宗柴荣讲过的内容外，又介绍说：“陈州，在远古时代太昊伏羲氏定都的时候叫宛丘，炎帝神农氏在此定都的时候叫陈。周武王建立周朝后，这里为陈国，后来楚国灭陈国，又以此为都。战国末年秦始皇统一六国时，因为这里在淮水之阳，改称淮阳。刘邦建汉朝后，建淮阳国。南北朝的时候，始称陈州。因为这里也叫淮阳，所以我的父王在周太祖建立周朝后被封为淮阳王。大家熟知的成语典故，如大义灭亲、卖国求荣、与人为善、面若桃花、明知故问、歃血为盟、一言九鼎、鸿鹄之志、楚河汉界等五十多个都源于这里。陈州城在一个万余亩的湖水中，只有四关四条路可与外面相通，州和县的治所都在城中。夏天，满湖都是蒲苇、荷花。所以，《诗经》里描写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没等符金锭说完，杜太后忍不住说：“我好悔呀，为何不早问你呢？早知道陈州这么好，说什么也要到陈州去看看啊！”

赵光义也忍不住问：“陈州原来这么美丽神奇呀？”

杜太后对赵光义说：“你能娶上金锭，又与陈州结缘，真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善待金锭。记住我的话了吗？”

赵光义忙说：“记住了。”

符金锭还要说什么，没等她张口，赵光义望着赵匡胤说：“什么时候我们到陈州去仔细看一看？”

赵匡胤说：“等母后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

可是，杜太后的病不仅没有好，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

到了六月二日，杜太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病更加严重。杜太后是一个非常聪明而且富有智慧的人，曾经多次参与赵匡胤的大政决策。清醒后，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恰好又看到赵匡胤才十三岁的儿子赵德昭也来看她，忽然想到之前赵光义关于皇位传续的事，进而又想到了那个叫陈抟的老道说过的话，担心大宋王朝重蹈后周的覆辙，就命赵匡胤把赵普召到跟前，说有要事安排。她特别喜欢赵普，见了赵普总是称他为“赵书记”。杜太后对赵光义特别疼爱，从没有对他发怒训斥过。赵光义每次外出，都嘱咐说：“必与赵书记偕行，不然不得外出。”外出前，她还要让赵光义说出归家的具体时间，杜太后便在赵光义说的时间在门口等他，因此，赵光义从不敢违背太后。赵普也因为杜太后这样器重他，对杜太后唯命是从。

赵普很快来到了滋德殿。杜太后看到他，却没有先问他话，而是先问赵匡胤说:“你知道你是怎么得天下的吗?”

赵匡胤不理解母后为什么忽然问这样的话题，以为是母后在这个时候良心发现，有意在责怪他，呜咽哭泣，却不敢回答。

杜太后说：“我老了，该死了，哭有何用？我刚才问你大事，你只哭而不回答，为什么？你回答我：你知道是怎么得天下的吗?”

赵匡胤忙说:“我所以得天下，是祖先及太后之积庆也。”

杜太后浅笑说:“不然。是因为周世宗英年早逝，使幼儿统治天下，群心不附。假如周氏有长君，天下岂为你所拥有?我将不久于人世，最不放心的是大宋王朝的江山如何才能长治久安。”

赵匡胤忙跪下说：“谨遵母后的教诲。”

杜太后说：“《易经》里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周代以前，王位是‘兄终弟及’，周代以后，才变为‘父终子及’。我今年近六十岁了，经历了几个朝代，悟出了很多东西。你的儿子都还幼小，你与光义皆我所生，以前面汉、周两朝的教训，你以后当传位给你的弟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国家之福也。不然，大宋不稳也。你要记住我的话。”

赵匡胤顿首饮泣道:“孩儿记住了!”

杜太后见赵匡胤如此保证，看了一眼赵光义，又转过身对赵普说:“你是赵姓的本家，皇上的心腹，也要记住我的话，不可违背也。”

赵普忙说：“臣记下了。”

杜太后让赵普来，就是要让他作为证人，但是，杜太后还不放心，又让赵普在她的床前把“兄终弟及”的遗言写成誓书。赵普不敢不从，立即书写下来：

大宋皇帝母后召赵普、赵匡胤、赵光义于床前，为大宋江山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令皇帝立盟曰：皇位传续，子年幼，兄终弟及；子年长，父终子及。

建隆二年六月二日

赵普写完，忙呈到杜太后面前。杜太后看了看，又令赵普在后面签上“臣普书”三字。然后，吩咐赵匡胤：“藏之金匮。”

赵匡胤遵照母后的安排，把盟书藏在了金匮之中。杜太后看到这里，十分欣慰。因为说话过多，又昏迷了过去。当天晚上，杜太后安详中辞世。

赵光义极其悲痛，他不仅需要这个盟约，为以后接替皇位做到顺理成章，更希望能在母亲的督办并见证下即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稳操胜券。可是，他未能如愿。

赵匡胤是因为母后临终的嘱咐和安排，才不得不当着母后和赵普的面订下盟约，他意识到这是赵光义在母后面前的要求，等他死后，赵光义一定要接替皇位。如果到了自己病逝后赵光义接替皇位倒还不足为惧，他害怕赵光义也像过去弟弟弑兄的悲剧一样在他这里重演，因此，如何保护皇位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所以，盟约签订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心神不宁，夜不能寐：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夺得了皇位，难道兄弟间又相互争斗？想到赵光义尚且如此，忍不住又想到了这几十年的朝代更迭：大凡有了军权的人都对皇帝的位置虎视眈眈，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罗彦环都是拥立我的功臣，如今都兵权在握，虽然现在都对自己言听计从，以后还会这样吗？周太祖、周世宗对我恩重如山，我赵匡胤居然在周世宗死后，欺凌符金环、柴宗训孤儿寡母，举兵篡位，一旦以后我们弟兄间出现不测，或者我老去后，他们这些人会不会像我一样乘危起兵，篡夺我的皇位？他越想越感到后怕和不安。因此，他没等安葬母后，这天便把赵普召到跟前问：“从唐朝结束以来的几十年里，朝代已经更迭了六次，皇帝已经换了八个家族了，战争频繁，无休无止。朕想结束天下的战争，使国家长治久安，如何才能做到？”

赵普回答说：“陛下能认识到这一步，乃是天地之福，人神之福啊。造成天下的混乱，并非别的原因，就是藩镇的权力太大，君主弱而臣子强。如今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削弱藩镇的权力，将他们的精锐军队没收，这样天下就会和平了。”

赵匡胤听了顿觉茅塞顿开。七月初九，赵匡胤在退朝后留下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罗彦环诸高级将领饮酒，酒至半酣，宋太祖对他们说：“朕若没有诸位，也当不了皇帝。朕虽身为天子，还不如做节度使快乐。当了皇帝之后，朕从来没有好好睡过觉。”

他的话令石守信等人大惊失色，纷纷说：“陛下为什么这么说，现在天命已确定，谁敢再有异心？”

赵匡胤说：“谁不想要富贵？假如有一天，你们的部下一样对你黄袍加身，拥戴你当皇帝。纵使你不想造反，还由得着你们吗？”

石守信等将领立即悟出赵匡胤的弦外之音，忙跪下哭着说：“臣等愚昧，不能了解此事该怎么处理，还请陛下可怜我们，指出一条生路。”

赵匡胤说：“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多累积一些金钱，买一些地产，传给后代子孙，家中多置歌妓舞伶，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这样，君臣之间没有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石守信看赵匡胤已经把话挑明，立即答谢说：“陛下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全，对我们有起死回生的恩惠啊！”

第二天，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上表声称自己有病，纷纷要求解除兵权。赵匡胤欣然同意，一个个大加赏赐后，让他们罢去禁军职务，到地方任节度使，并废除了殿前都点检和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司。

赵匡胤解除了帅强则叛上的疑虑，稳固了皇权，才于十月份祔葬杜太后于安陵，谥号明宪太后，不久，又改谥号为昭宪太后。

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人的兵权解除，母后隆重安葬，政权稳固，赵匡胤心里踏实了。他每每想起这些，都十分感激赵普：如果不是他献计，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置石守信等人。现在，赵匡胤虽然没有后顾之忧了，但每当想起陈桥兵变时的那段日子，还不由得感到后怕：即位之初，为了笼络李筠，他遣使为李筠加兼中书令，喻示李筠入朝受封。李筠拒绝受命，但被左右苦苦劝阻，不得已才勉强下拜。等到使者升阶，排酒奏乐，李筠却突然把周太祖郭威的画像挂在墙上，痛哭流涕。不久，李筠又派遣使者向北汉睿宗称臣，北汉皇帝睿宗以蜡丸封书，约李筠联合伐宋。李筠答应，派人杀死宋朝泽州刺使张福，占据了泽州城，北汉睿宗也率兵前来增援。李筠在太平驿以臣下的礼节拜见睿宗，睿宗当即封李筠为西平王，并与他长话。李筠陈述自己身受郭氏大恩，也不考虑周朝同北汉曾经是世仇，决心要联合北汉，伐宋报周。睿宗听他这么一说，默然不语，从此心里怀疑李筠，反而命令宣徽使对他监督。李筠没有想到睿宗这样对待他，怏怏不快，留下儿子李守节守卫上党，而自己亲自率兵南征。不料，赵匡胤已抢先一步，派遣大将石守信和慕荣延钊等从两路出兵，夹击李筠。慕荣延钊北出长平，首战打败李筠的军队，斩获三千人。紧接着，赵匡胤又御驾亲征，同石守信等会师，在泽州以南打败李筠的三万主力部队，李筠被迫北还坚守泽州。赵匡胤亲自督战，攻下泽州城池，李筠赴火自焚而死。如果睿宗聪明一点，不怀疑他，和他联兵，后果不堪设想也！

李重进是周世宗的表兄，赵匡胤即位后，为了笼络他，以韩令坤代为侍卫都指挥使，加李重进为中书令，既而移镇青州，加开府阶。赵匡胤担忧他有疑心，又遣六宅使陈思诲赍赐铁券，以安其心。但是，李重进依然修筑城隍，整治武器，大肆反宋。赵匡胤派遣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四将率禁兵讨伐，才予以平定。

赵匡胤回忆起李筠和李重进的起兵反宋，禁不住又再次心生对符氏家族的感激之情：世宗刚刚安葬，我就乘人之危，夺天下于孤儿寡母之手，符氏居然没有动一兵一卒，符金锭怕父王起兵，还亲去大名劝阻父王。这样的大仁大德大义，放到我赵匡胤的身上，我能做到吗？我肯定做不到！如果不是符氏家族对我赵匡胤放过一马，我赵匡胤今天能平安地坐在皇位上？想到这里，为了表达对符氏的感激之情和对符金锭的钦佩之意，没几日，便册封符金锭为汝南郡夫人，符金锭三伯符彦图迁幽州衙内指挥使，七叔符彦彝任骁骑将军，九叔符彦升任骁骑将军。不久又改封符金锭为楚国夫人。

赵匡胤做了这些，感到有些地方依然不能释怀，经常一次次自问：陈州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居然辈出如此人物？他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把其他事压在一边，于建隆三年五月，由赵普、赵光义跟随，欲驾临陈州。

之前，赵匡胤为了解群情向背，常常微服私访，不少大臣劝谏说：陛下新得天下，人心未安，今数轻出，万一有不虞之变，能不后悔吗？赵匡胤笑着说：“帝王之兴，自有天命，求之亦不可得，拒之亦不能止。周世宗见诸将有方面大耳者皆杀之，然而，我终日在他的身边，他却没有害我。若应为天下主，谁能图之？不应为天下主，虽闭户深居何益？”这次，几位大臣怕途中遭遇不测，又谏言阻止。赵匡胤听了，想到有一次乘驾出宫，经过大溪桥时，突然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黄龙旗。禁卫军都大惊失色，他却拍着胸膛说：“谢谢他教我箭法。”禁卫军要前去搜捕射箭者，他却阻止了，以后果然也就没事了。想到这里，赵匡胤对劝谏他的大臣笑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我不惧也。”

于是，便毅然决然离开京城，前往陈州。

前几朝，州一级的长官为刺史，前不久，赵匡胤颁诏，以朝臣充任各州长官，称“权知某军州事”，简称知州。陈州知州也是才上任不久，赵匡胤此行，也有巡视知州尽职情况之意。

陈州在开封南，相距二百余里。赵匡胤这次南下不同于过去随周世宗南征，都是急行军，这次的目的是去陈州探寻一些秘密，所以，一路比较轻松。两天后，赵匡胤到了陈州。

陈州辖宛丘、项城、南顿、商水、西华五县，州城居五县中心。在军事上，陈州一带在后梁时设忠武军节度使，后晋时为镇安军节度使，后汉废镇安军节度使，后周广顺二年，周太祖复建镇安军节度使，宋朝建立后依然为镇安军节度使。因为这里是京城的南大门，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

赵匡胤到了陈州境地，陈州知州及宛丘县令已在边境迎接。他们走了大约几十里路，忽然看到前面出现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水，只有一条南北垂直的路通向湖中。湖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嬉戏着，穿梭于随风飘摇的蒲苇荷花间。天空中一队队鸣叫不止的白鹭、水雀，和叫不出名的飞鸟，上下盘旋。数不清的渔舟上站立着头戴斗笠的渔翁，渔翁们一边撒网，一边唱着渔歌：“陈州城湖白鹭飞，荷花下面鲤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清风斜阳不思归。”

知州望了赵匡胤一眼，朝湖中指了指，说：“陛下，陈州城就在湖中，且雄伟壮观，天下绝无仅有。”

赵匡胤忍不住下车，对这美景驻足观看。他举目向南远望，只见湖中的州城城墙高耸，殿宇楼阁鳞次栉比，煞是壮观。笑道：“真像符金锭说的，只有四关四条路可通城内，这样的古城确实是举世无双焉。”接着，又忍不住问知州道：“陈州城建于何时？”

知州忙回答说：“回陛下，始建于西周，为陈姓始祖陈胡公始建。”

赵匡胤感叹说：“那就是说距今已有两千多年了。”

知州忙回答说：“是的。战国时期楚国都城被秦国攻破，顷襄王迁都于此，就是在这里亡羊补牢。秦始皇统一六国时派王翦率六十万大军攻打楚国，首先攻打的就是这个地方。王翦曾经围困该城一年，秦始皇亲来督战，并先拜了太昊伏羲陵。他统一六国后之所以称始皇帝，就是认为是得到了伏羲皇的保佑……”

赵匡胤忽然想起符金玉曾经的介绍，打断他说：“太昊伏羲氏的陵墓在哪里？”

知州朝西面一指，说：“就在湖的北岸，距我们有一里远。”

赵匡胤环顾左右，立即说：“到了这里岂有不先拜祖先之理？”

赵匡胤说罢，立即在知州的带领下，前往太昊伏羲陵。赵匡胤往前走着，忽然悟出什么似的，感慨地说：“怪不得这里贤达辈出，原来这里不仅风水好，还有祖先长眠在此，有祖先保佑也。”

知州紧紧跟随，边走边给赵匡胤介绍说：“春秋之前，人死后挖坑埋葬，叫做墓。春秋时，陈州人为了祭祀朝拜太昊伏羲氏，在祖先的埋葬地封土，始有坟头。上面的叫坟，下面的叫墓，这是坟墓的来历。帝王的坟墓称陵，诸侯的称冢，圣人的称林，百姓的称坟。汉以前，太昊伏羲陵前即修建有祠堂，也是陵前建祠堂之始也。唐太宗李世民曾经为太昊伏羲陵颁诏：禁民刍牧。”

赵匡胤听到李世民曾经颁诏保护太昊伏羲陵，更感到自己也应做些事情。赵匡胤来到太昊伏羲陵前，只见坟头还没有如今帝王的坟头高大，陵前的祠庙也矮小破旧，陵周围野草萋萋，一派荒凉。不由叹息说：“这哪里像祖先的陵墓？历代帝王都为自己的祖上大修陵墓，怎么都没有想到我们华夏族共同的祖先？数典忘祖啊！这是我辈责也，你们这些知州、县令有失职责也！”

刺史诚惶诚恐地回答说：“是，是，臣下当尽快整修。”

县令也忙说：“也是微臣失职也。”

赵匡胤又说：“仅仅不让放牧怎么行呢？”

知州忙说：“是，是，微臣失职。”

赵匡胤又问：“设有守陵户吗？”

县令汗颜说：“当下还没有。”

赵匡胤听了，十分不悦。接着，在陵前行三拜九叩之礼后，又伫立良久。赵光义也在陵前行三拜九叩之礼，念念有词。

当天，赵匡胤住在州城。这一夜，他很久没有入睡，心里一直在琢磨如何修陵，如何对这里常年祭祀。

第二天，去州城西北面的西华县。当走到该县城东北三十里处时，又见有一座坟墓，周围也是杂草丛生，忍不住问：“这是谁的坟墓？”

知州忙回答说：“回陛下，此乃商代高宗武丁之陵寝。武丁又称商高宗，系商代第二十二任国王。他是商代鼎盛时期很有作为的君主，堪称一代明君。武丁早年生活在民间，知稼穑艰难，即位后志向远大，思兴复殷。当年武丁从商都率群臣前来西华捕灭蝗灾，因积劳成疾而病逝这里，葬于现址。古时的陵冢规模宏大，有‘望之如山’之说。陵后两侧分置高宗最器重的大臣傅说和甘盘的陵墓。因历史上无数次黄河泛滥淤积，加上几十年来战乱不止，无人修缮，庙宇毁废。”

赵匡胤看到武丁的陵寝也如此荒凉，本打算到其他县再巡视一番，却没有了心思，立即返回京城。动身前，面色冷峻地对陈州知州说：“你知道为什么陈州人杰地灵吗？”

知州支吾着回答不出。赵匡胤说：“是祖先太昊伏羲氏在保佑也。”

知州忙不迭声地回答说：“是，是，陛下说得极是。”

赵匡胤接着说：“尊祖敬宗是我等民族的美德，陈州是祖先定都和长眠的地方，是风水宝地，要修建、保护好祖先的陵庙，不然，我们上对不起祖先，下愧于子孙后代也。”

知州、县令连连称是。

起驾后，赵匡胤又问刺史说：“魏王符彦卿的老家在何处？”

知州立即明白赵匡胤的意思，马上回答说：“回陛下，就在陈州城北三十余里。”

赵匡胤忙问：“他老家建有祠堂吗？”

知州忙回答说：“有。”

赵匡胤说：“朕要到那里看一看。”

知州闻言立即带路前行。到了符氏的祠堂。赵匡胤下了车，走进去，整理了一下御袍，对着符存审及其先祖的画像深深鞠了一躬。

赵普在一边说：“陛下贵为天子，他是前朝的大臣，怎么能向他行礼？”

赵匡胤听了，想起他当皇帝后有一次和大臣们路过后周的功臣阁，正好有阵风将门吹开了，他刚好面对王朴的画像，赶忙停下脚步，肃立不动，像现在一样整理了一下御袍，朝王朴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臣中有人对他说：“陛下贵为天子，王朴是前朝的大臣，不该这样过分地行礼！”他指着自己身上的御袍说：“如果王朴还健在，那朕就不可能穿上此袍了。”赵匡胤回想到这里，对赵普说：“正是符氏先祖的美德惠及他的后人，符氏家族才与众不同，如果不是符氏的大义，大宋能有今天的朝野安定吗？我们怎么不该对这样的人崇敬呢？”

赵普听了，羞愧难当。

赵光义见哥哥能这样，也对着符氏祖先画像深深鞠躬。

赵匡胤回到京城没几日，立即颁布《修陵奉祀诏》，并派使臣快速送往陈州。诏书曰：

历代帝王，或功济生民，或道光史载，垂于祀典，厥惟旧章。兵兴以来，日不暇给，有司废职，因循旷坠。或庙貌攸设，牲牷罔荐；或陵寝虽存，樵苏靡禁。仄席兴念，兹用惕然。其太昊葬宛丘,在陈州；高宗武丁葬陈州西华县北，各给守陵五户，蠲免地役。长吏春秋奉祀。他处有祠庙者，亦如祭享。

符金锭听说赵光义跟随赵匡胤去陈州，不仅对她的家乡大加赞赏，还拜祭太昊伏羲氏，赵匡胤又颁布了《修陵奉祀诏》，还亲自到符氏的宗祠对他们的先祖施礼，因此，对赵匡胤多了不少赞许，对赵光义也更加关心。

让符金锭更没想到的是，到了八月，赵匡胤又晋升她的父王符彦卿为守太师兼中书令、上柱国、魏王，赐誓书，并铸成铁券，誓书的文字让她更是感激不已：

咨尔崇仁昭德、佐运宣忠、保正翊亮功臣守太师兼中书令、行凤翔府尹、上柱国、魏王，食邑三万五千户，食实封三千六百户符彦卿：朕昨以菲躬，获承丕绪。思继国守成之道，缵重熙累盛之休，夙夜兢兢，惧不克荷。徭是听政之暇，辄思佐运之臣。当迟疑惑惧之秋，属缔构艰难之日。周非吕召，安能定不拔之基；汉非萧曹，无以肇兴之运。今则有我功臣符彦卿，蕴负鼎之良材，总经邦之大略，一言契天地之心，万世建盘维之祚。长河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拳之日。帷朕念功臣之旨，永将及子孙，使卿长袭荣宠，克保富贵。恕卿九死，子孙五死，元孙三死。如犯常法，所司不可加责。承我信誓，永维钦哉！

宣付史官，颁行天下。

建隆三年八月十三日誓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