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十二章 千古遗恨
第十二章 千古遗恨

符金玉刚刚离开寿州不远,天空由晴变阴,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虽然让人感到凉爽,但是,路上却是泥泞不堪。既然踏上了归途,就希望尽快到家。说也奇怪,路上尽管没有及时吃药,符金玉的病却好转了许多。

路过陈州时,符金玉忍不住让车停了下来,并走下车久久地眺望了一阵陈州城,又眺望了一阵一望无际的湖水和宛丘台。眺望中,耳边似乎响起悠扬的《月出》《宛丘》古筝曲,眼前也幻化出一片朦胧的月光之色,似乎看到月光下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和一个英俊男子在追逐嬉戏,十分开心。那女子正是她符金玉,那男子正是他的夫君柴荣。

当她回过神后,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些想象哑然失笑:才分别不久,怎么又这么想他呢?笑过之后,又想起那一场场血战,不禁为柴荣纠结起来。她很想回老家到符氏宗祠为柴荣烧香祈祷,让祖先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尽快收复南唐。可是,身体不允许她在路上有过多的停留,必须尽快回到京城,医治疾病。

上车后,忽然又想到了曾经任过陈州刺史的皇甫晖,心中叹息说:皇甫晖啊皇甫晖,想当年你曾经被后唐明宗封为陈州刺史,如果不是投靠南唐,如果不是死心塌地效忠南唐,怎么会被赵匡胤一剑刺中头颅?

两天后,符金玉回到了京城开封。因为随柴荣南下的时候,她把柴宗训、柴宗让托付给了母亲和妹妹符金环,所以,她没有首先进入皇宫,而是直接到了母亲的宅第。柴荣自登上皇位后,曾经多次让符彦卿全家搬进皇宫,符彦卿拒绝了。母亲和符金环、符金锭等看到符金玉回来,都喜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柴宗训看到娘,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柴宗让看到哥哥哭了,也哭起来。一家人本该高兴,此时却是一片唏嘘之声。

柴宗训哭了一阵,终于大笑起来。他已经快三岁,能跑步,什么话都会说了,拉着符金玉的手,不停地喊着:“娘、娘……”又蹦又跳。

符金玉很想随着他又蹦又跳,可是,只一小会儿就又感到头晕目眩,加上怀里抱着柴宗让,只得坐下来。

母亲知道她是因为患病才回来的,又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说:“你也太任性了,非要随柴荣亲征。他现在是皇帝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符金玉强笑说:“娘,有些事您不懂啊!”

母亲既疼爱她又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太任性,玉环太寡言,金锭太淘气,你们总让娘操心。”

符金环劝阻母亲说:“娘,姐姐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你怎么又唠叨起来?”

符金玉眨眨眼说:“母亲就是个絮叨嘴子。”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好,我不说了。”

符金环劝符金玉躺下歇息。符金玉也想歇息,可是,很久没有看到亲人了,怎么能忍心躺下来?为了不让大家为柴荣担心,她把这几个月一连串的胜仗都讲了一遍。母亲和符金环也把京城发生的一些事讲给她听。尤其是母亲,对女儿做了皇后很自豪,更为柴荣不凡的作为而骄傲,说起来笑得合不拢嘴:“柴荣南征后,王朴遵照诏令,在京征发开封府、曹州、滑州、郑州的百姓十多万修筑开封外城,周长四十八里。修筑城墙时,因为开封附近的土质多碱,黏性差,不易夯实,就从数百里外的虎牢关取土,夯筑的城墙坚如盘石。用不了多久,新城就建好了,那时,京城更好看了。”

符金玉听了,想象着未来壮观的京城,也很自豪。

符金环说:“宗训很听话,从没有哭闹过,不仅认识了很多字,还会背不少唐诗,如骆宾王的《咏鹅》,孟郊的《游子吟》。”

柴宗训听到夸奖,挣脱符金玉的怀抱,一边学着鹅走路的样子,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背诵起《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符金玉看着柴宗训欢快的神情,十分高兴。符金环禁不住欣喜地把柴宗训抱起来亲了又亲。因为这些诗都是她教给柴宗训的,她不由感到很自豪。符金玉忍不住说:“宗训能有这么大的长进,金环功不可没。”

符金环笑笑说:“谁叫他是我的外甥。”

听了她的话,一家人都笑起来。

停了一会儿,符金玉望了符金环一阵,欲言又止。符金环见状,不由问她道:“姐姐怎么了?为何闪烁其词?”

符金玉浅笑说:“你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找个人成家了吧?”

母亲听了,在一边叹气:“给她提亲的有几个,她总是挑三拣四的,都不同意,为娘的给急坏了,她还跟没事一样。”

符金环笑笑说:“娘,您不是曾经让姐姐出家吗?我不嫁人了,准备出家呢。”

符金玉笑了,母亲却以为在揭她的短,显得很不高兴。符金环赶快又安慰母亲说:“娘,我是给您开玩笑的,有了合适的就嫁,不会让娘老为我操心。”

母亲对符金玉说:“你三妹、四妹出嫁了,她还守在家里,还说不让我为她操心。我是娘,能不操心?”

符金锭看着符金环被母亲说红了脸,忍不住在一边“呵呵”地笑起来。符金环正不知道如何发泄,趁机揪住符金锭的耳朵说:“笑,我看你再笑!”

一家人说笑了一阵,符金玉终于扛不住,只得躺下歇息。

符金玉回到京城后,立即派使者奔赴大名向父亲报平安。符彦卿听说符金玉因病回京,十分忧虑,接到消息的当天就急急忙忙从大名赶往京城。

符彦卿回到京城,父女相见,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说不完的话。符金玉不讲自己的病情,却把父亲先问候了一遍:饭食是否可口,天气是否比京城要凉,北汉和契丹是否又有入侵周朝之举,等等。接着又说:“父亲领兵在外,家人都不在身边,一定要懂得照顾好自己。”

符彦卿看到符金玉比随军出征前瘦了许多,脸色蜡黄。他问了一遍南方的战况后,劝她说:“国事、家事都不要你担忧,你当下应该每日按时服药,尽快把病治好。”

符金玉看到父亲因为自己的病而满脸忧郁,很想立即转换话题,可是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迟疑了一下,忽然问父亲:“父亲可曾认识一个叫韩熙载的?”

符彦卿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忙问她道:“你说的是南唐的韩熙载?”

符金玉看父亲没有了忧郁的神情,强笑说:“是啊。”

符彦卿不假思索地说:“我做过青州节度使,怎么能不认识韩熙载?他小我四岁,青州人,后唐同光进士,因其父被李嗣源所杀而逃离中原南奔。韩熙载伪装成商贾,经正阳渡过淮水,逃入吴国境内。韩熙载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是因为他的好朋友李谷是汝阴人,颍州的治所就在汝阴,而淮水的重要渡口正阳镇,就在颍州颍上县境内淮水岸边的颍水入淮处,其对岸便是吴国疆土,交通十分便捷。他与汝阴人李谷是好朋友,两人分手时,李谷为他饯行,举杯痛饮。韩熙载对李谷说:吴国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李谷笑着回答他说:中原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取吴国则如同探囊取物。韩熙载投奔吴国时,曾经写了一篇介绍自己的籍贯、出身、投吴原因以及平生志愿的《行止状》,虽然是请求对方能够接纳自己的行状,却丝毫没有露出乞求之意,而是写得文采斐然,气势恢宏,其中写道:‘某闻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割鸡之刀。是故有经邦治乱之才,可以践股肱辅弼之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李昪灭吴国建南唐后,韩熙载任秘书郎,辅太子李璟于东宫。李昪死后,李璟即位,迁韩熙载为吏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兼太常博士,拜中书舍人,并没有做上什么宰相。所以,柴荣征讨南唐时首先令李谷领兵南下。”

符金玉故意笑笑说:“我在寿州时听说,韩熙载感李璟的知遇之恩,唯知尽心为国,全然不知如何保护自己,对于朝中大事,或驳正失礼之处,或指摘批评弊端,章疏连连不断,引起朝中权要的极大忌恨与不满,就连李璟的儿子李煜也对他猜疑。韩熙载看到这一情景,便沉湎于声色,以避免引起别人的猜忌而遭遇不测。李煜不放心他,派画家顾闳中到韩熙载家窥探。顾闳中回去后,凭目识心记,作了一幅《韩熙载夜宴图》上呈李煜。全画分五段:第一段为听乐,描绘韩熙载与宾客们听歌妓弹琵琶,每个人的视线和精神都集中在弹琵琶女子的手上。第二段为观舞,描绘韩熙载亲自为跳六幺舞的家伎击鼓,众人边观赏边拍手、击板助兴。第三段为歇息,画韩熙载在中间休息时坐在床上一面洗手,一面与几个女子谈话。第四段为清吹,画韩熙载袒腹坐在椅上听众姬合奏管乐的场面,似与一近身侍女闲谈。第五段为散宴,画韩熙载手执鼓槌送别宾客,还有未离去的宾客与歌女们调笑。李煜看了《韩熙载夜宴图》,才对他放心。如今李谷为宰相,而韩熙载在南唐却无所作为。”

符彦卿感叹说:“感情用事,仗义执言,不知保护自己,这是文人书生的一大弱点也。”

符金玉看父亲的心情好了许多,心里这才踏实,最后又劝父亲说:“我没什么大碍,不久就会好的,不用为我担心。”

符彦卿很想在家多停留几日,陪她治病,等她的病痊愈后再回大名。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消息从北边传来:契丹军南侵。他作为守卫周朝北大门的重臣,不得不离别女儿,火速返回大名。

符彦卿临行前又对御医嘱咐再三,让他们好好为符金玉治病。御医躬身施礼,说一定会尽心尽力。符金玉尽管在御医的安排下配合治病,但想到南方战事正紧,北方契丹又来犯边,每日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想的都是大周江山的稳固,都是柴荣的安危。因为有病和思虑过度,符金玉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

符金玉记不清是回到京城的第几天,天空下起了大雨。望着这雨,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于是走出屋门,到了廊庑下。她仰望着压得很低很低的乌云,看着那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枝,忍不住叹息:这风是南风,是从南边刮过来的,这里有大风,寿州那边能会没有大风吗?那里的风应该比这里更大些吧?这里下了这么大的雨,那里能会没有雨?那里夏天的雨水就比北方多,那里的雨岂不下得更大?下着雨,战车不能跑,人也睁不开眼,那仗是不能打了。不打仗了,将士就要躲在营寨里。那营寨都是搭建在地上,里面一定会很潮湿,也会有蚊子,他现在是皇帝了,忍受得了吗?唉,应该能忍受得了,想当年去南方做茶叶生意,什么样的苦没有受过?什么样的草棚没有住过?那草棚应该没有现在的营寨好。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稍微踏实一点,就回到了屋子里。

符金玉在外面站得有些累,进了屋就躺在了床上。可是,刚刚躺下,脑子里又是这场大雨。想到雨,接着又想到了河流。这么大的雨水,不都是流到河里去吗?没去过寿州的时候不知道淮水流域有那么多的支流,不知道淮水每年在雨水季节都会泛滥成灾。听不少人讲,淮水流域东面靠海,北南西三面环山,中间为广阔平原。淮水南岸支流都发源于大别山区及江淮丘陵区,源短流急,北岸支流全都是平原排水河道。上游基本上是山区丘陵地带,坡大流急,每当发生流域性降雨时,淮水上游的洪水和南岸山区的洪水竞相抢占淮水中游河道,中游水位迅速上涨,形成淮水中游长时间、高水位运行。大的支流就有汝水、颍水、涡水和汴水、泗水、沂水、沭水等,小的支流不计其数,加上许多河段河道弯曲狭窄,支流洪水快速汇集后,极易造成行洪不畅。流经陈州的颍水就通向淮水,小时候就见过颍水决堤导致两岸被淹没的情景。寿州一带的淮水两岸地势更低洼,而河道平槽泄洪量更小,每逢遇到中小洪水,水位都要高出两边地面的高度,就会形成涝灾。如果这样,周军的营寨不就麻烦了?

大雨下了几天后终于停了。但是,没有几天,天气又热得让人难受,屋子里热得像个火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符金玉走出屋子,想到庭院里乘凉。可是,经过那没有树荫的地方时,那太阳火辣辣的,照在脸上就像烧热的鏊子靠在脸上一样。她不由又不安起来:京城还这么热,南方的寿州岂不更热?我在家里穿着单衣还热得难受,将士们穿着盔甲,岂不热得更难受?不穿盔甲怎么能打仗?不要说面对面的刀枪,就是那箭镞也不行啊,肉体怎么能顶得住箭镞?想到这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张琼被寿州城上的强弩射中大腿的情景:穿着盔甲尚且如此,不穿盔甲岂不更甚?柴荣会不穿盔甲?她一遍遍地问,却没有答案,忍不住又想到了柴荣打起仗来不怕死的情景:想当初随他讨伐北汉,他一马当先。即皇帝位后亲征北汉,高平之战他不畏矢石,跨马到阵前督战。在寿州时,对城上的弓弩视而不见,还谈笑风生,万一有哪一支箭朝他飞来……想到这里,不禁又为柴荣担忧起来:夫君啊夫君,你现在是皇帝了,怎么都是要御驾亲征呢?御驾亲征也就罢了,怎么能总是冲在最前面呢?

由于每日替柴荣担忧,刚刚好转的病情又加重了:睡不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常常做噩梦。一天,她刚刚入睡,就看见淮水决堤,寿州城外的周军营寨眨眼之间就被洪水淹没了,很多将士被淹死,柴荣在水中拼命地呼喊:“金玉,快来救我!”她呼喊着他的名字飞过去救他,可是,在空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最后找到了,但看到的却是他漂浮着的膨胀的尸体。她一声惊叫,醒了,这一夜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她又做了一个噩梦:她和柴荣一起来到寿州城下,只见城周围布满了二轮或四轮的砲车。柴荣走到一辆砲车前,用手晃了晃车上立着的木柱和木柱顶端架着的横轴,又晃了晃横轴中间的砲杆,端详了一阵砲杆长臂的一端系着的皮窠和皮窠里那装满的石块。又用手拉了拉短臂的一端系着的几十条绳索,大喊一声“攻城”,众将士猛拉绳索,一辆辆砲车上的砲杆长臂突然由下而上,甩向空中,那皮窠中的石块像利箭一样都被“射”到了城墙上方。城墙上面的南唐守军猝不及防,被石块砸得大呼小叫,死伤无数。正在将士们齐声欢呼的时候,忽然,城上万箭齐发,飞石如雨,柴荣的头被一飞石砸中……符金玉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是汗,不一会儿又头疼得很厉害。

想了柴荣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竟然又想到了柴荣的亲生父亲柴守礼,符金玉又是一阵叹息:柴荣即位后,不少大臣都劝柴荣封他的生父当太上皇,但是,他没有,认为他是太祖养大的,只能认太祖为父,对待生父敬归敬,但礼仪方面皆是“以元舅礼之”。柴守礼即使是老国舅,见皇帝也要下拜。但从宗亲人伦孝道方面,他又是皇帝生父,亲爹给儿子下跪,于礼也不合。因此,自从柴荣当了皇帝,柴守礼便移居洛阳,一次也没有再来京城。她一直想让柴荣打破过去的所谓礼仪,把柴守礼请到京城来,可是,柴守礼和当朝将相王溥、王彦超、韩令坤等人的父亲在洛阳,一直坚持不来京城。他禁不住埋怨起柴荣来:很多过去的规矩你都改了,对待父亲怎么能不宽容一些呢?等柴荣回师京城,或者等自己的病痊愈后,一定要亲赴洛阳,好言相劝,各退一步。亲人一定要在一起。

符金玉生病离开寿州后,时令已经进入五月,柴荣想乘周军大获全胜之势一举攻克寿州,不料,却久攻不克。接着,又遇上阴雨天气,开始是小雨,接着是大雨,而且连续数日一直下个不停,寿州城护城河水位暴涨,周军的营寨多数被大水冲毁,粮草不能及时送达,攻城的士卒伤亡惨重。不得已,柴荣乃令放弃滁州、扬州等已经占领的州城,整饬军纪。南唐军则乘机复占失地,李景达等又率兵五万,进驻濠州,威逼周军。柴荣由于思念符金玉,加上每次作战都伤亡惨重,深知无水军难取淮南,只得暂时放弃收复南唐的计划,留李谷、李重进继续军围寿州,司超留守淮南的光州,并担任刺史。然后,他则率师返回京城。

五月下旬,柴荣回到了开封。

符金玉听说柴荣到了京城,让符金环搀扶着激动地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翘首以待。等了一会儿不见柴荣,又走出院门外,望眼欲穿。可是,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等到柴荣。她感到站立不稳,只好向院内走去。就在这时,柴荣的乘御到了。原来,柴荣到了京城以为符金玉住在皇宫,便直奔皇宫。到了那里不见符金玉才快速奔向这里。

柴荣下得车来,看到符金玉病怏怏的样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符金玉先问候起他来:“夫君,你瘦了,瘦了很多很多。”

柴荣没有回答她,却惊讶地望着她说:“你的病一直没好?你怎么没有告诉朕呢?”

符金玉关切地说:“你在寿州日夜操劳于军国大事,我不能相助,怎么能再给你添乱,让你分心?”

柴荣悔恨道:“早知如此,朕就不御驾亲征了……”

符金玉忙宽慰他说:“看到你凯旋归来,金玉喜不自胜,别说这些了。”

柴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符金玉才好,忙伸手搀扶着她说:“快快进屋。看你这个样子,在外等了很久了吧?”

进了屋,两个人相拥而泣,泪水不止。符金玉终于说:“我日思夜想,看到你平安归来,我放心了。”

柴荣说:“如果不是你带病而回,朕放心不下,不等收复南唐朕是不会回师京城的。”

符金玉也说:“如果不是生病,我也不会回来的。”

柴荣感慨地说:“你在的时候,周军每战必胜,所向披靡,你一离开,却节节失利,步步受挫。”

符金玉问了战况,说:“陛下不能那样说,那是因为周军不习水战,又缺少战舰。加上南方到了雨季,天不助你也。陛下若再取南唐,一定要大造战舰,不然,难以克敌制胜。”

柴荣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太好了,朕当如此而为之。”

符金玉说:“不仅要造战舰,还要操练水战之术,不然,也不能战胜敌人。”

柴荣钦佩她的见识,说:“我回来了,你放心了,要尽快把病治好,等你病愈了,依然随朕出征,朕离不开你。”

符金玉想了想,又说:“我通过到南唐境地,看到那里水泽较多,南唐军也常常设置栅栏以阻挡周军,战马常常也不能发挥优势。回到京城后,我看到不少从西域来的骆驼驮运货物,曾经想:骆驼可以运货,也能驮人,而且耐饥渴,可否组成一支骆驼军,以应对南唐的水泽和栅栏……”

柴荣未等她说完,就激动地说:“这是一个好注意!我周朝西部边境与陇西接壤,与西域互市,我马上下诏从西域购买骆驼,争取使之早日成军。”

符金玉说:“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柴荣说:“等我骆驼军成军后,让你骑骆驼随我再征南唐。”

符金玉欣慰地笑笑说:“一定的,再去,不会仅仅是观战,而是要披挂上阵,冲锋在前,奋勇杀敌。”

柴荣说:“那大可不必,若如此,将士们怎能心安?”

柴荣与符金玉话了一阵分别之情,这才把柴宗训抱在怀里。柴荣望着柴宗训白白胖胖的面容,禁不住亲了又亲。问他说:“儿子,想父皇了没有?”

柴宗训也把嘴唇附到柴荣的脸上,亲了一下,回答说:“想,很想很想。”

柴荣看他说话已经很响亮,激动地说:“父皇也想你呀。”

柴宗训没有再说什么,却紧紧地抱住柴荣的脖子,很久没有松开。

柴荣又抱了一阵还不会说话的柴宗让,又问了问其他事宜,这才把符金玉和柴宗训、柴宗让接到皇宫滋德殿,并令御医全力给符金玉治病。

柴荣想到亏欠符金玉的太多,几天来一直不离她的左右,亲自为她服药。符金玉既感激他,又劝阻他说:“你是皇帝,有很多军国大事,岂可一直守在宫中?”

柴荣说:“能把你的病治好也是大事。”

符金玉再次劝他说:“我的病有御医就行了,其他的事还有金环、金锭和侍女照应,你就忙朝政大事去吧。”

柴荣眼含热泪说:“有你这样的皇后,朕今生知足矣。”

没几日,柴荣接受符金玉谏言,颁诏征集工匠,于京城西面汴水的一侧,打造战船战舰。这次打造的舰船有两种,一种是海鹘战船:仿照海鹘的外形,体型不大,头低尾高,前宽后窄,船的左右各置浮板八具,形如海鹘的翅膀,可以在恶劣天气下作战,能平稳航行于惊涛骇浪之中。另一种是斗舰,船身两旁开有插桨用的孔洞,舰周围建有可作为侦察用的女墙,女墙上皆有箭孔,用以攻击敌人。船尾有高台,供士兵观察水情。在建造舰船的同时,又调来黄河上的舰船,命南唐降卒训练周军水战,日夜不停。

自造战舰开始,柴荣每日都到工地察看,督促,并亲自参加水战训练。符金玉因为他的安抚,一个多月来病情好转了许多。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进了七月,符金玉的病忽然又加重了,以致下床都很困难。这天,符金玉望着身边才三周岁的柴宗训和不足两岁的柴宗让,想到自己的病几个月来越来越重,眼前已经不能自理,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不由潸然泪下,对柴荣说:“陛下,我可能不行了。”

柴荣饮泣说:“你才二十六岁,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符金玉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几个月了,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怕是无力回天了。”

柴荣深知她说的是实情,但依然爱抚着她的脸庞,安慰她说:“不会,不会的,你不要想得太多,安心治病才是。”

符金玉摇摇头,说:“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是皇子宗训和宗让……”

柴荣制止她说:“不要再说不吉利的话,你的病会好的,朕离不开你……”

符金玉攥住柴荣的手,说:“金玉也不想离开你呀,只是,天不随人愿,我不能不安排我的后事了……”

柴荣几乎要大叫起来:“不,不,你不会离开朕的,朕马上去圜丘祭天,求得上天保佑。朕离不开你,大周也离不开你……”

符金玉微微一笑,说:“你的心意我是理解的,可是,已经回天乏术……”

柴荣打断她说:“不要这样说,你不能离开朕……”

符金玉再次抓住柴荣的手,眼里盈满泪水说:“我每日在想,我一旦撒手人寰,宗训、宗让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们?他们都太小太小啊……”

柴荣看到符金玉这个样子,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尤其是想到宗训和宗让,心如刀绞一般:前面的几个儿子被刘承佑杀害了,太祖把皇位传给了自己,自有了宗训,太祖高兴,我柴荣更高兴,可是,如今宗训、宗让一步也离不开自己的娘亲,符金玉真地走了,他们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们?谁照顾他们才能放心?我柴荣靠谁照顾皇子啊?

符金玉望了柴荣一阵,说:“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不知当说不当说……”

柴荣急切地说:“金玉呀,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说呢?”

符金玉说:“你还年轻,你是皇帝,我走了,你不能不续娶,可是,你能保证她们对待宗训、宗让像亲生儿子一样吗?”

柴荣一时语塞。是啊,他能保证吗?谁能保证得了?符金玉见他这样,不得不说:“我想,我走了,只有把宗训、宗让交给金环我才放心,因为宗训、宗让是她的亲外甥,自宗训、宗让出生,金环就视他们如亲骨肉一般……”

柴荣想到自己自幼就跟着姑母长大,没有得到过父爱,自己做了皇帝后,父亲就移居在了洛阳,这是什么父子呢?怎么能让宗训、宗让再像自己一样呢?况且,宗训、宗让和自己年少的时候也不一样啊,他们是皇子,我老了的时候,他们要继承皇位的,怎么能离开我柴荣呢?再说了,我那时候投靠姑母,是因为姑母已经成了家,现在,符金环还是一个姑娘家,以后嫁了人,她的夫君能像太祖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宗训、宗让吗?于是,柴荣不安地说:“她一个姑娘家,你让她把宗训、宗让带走,那怎么能行呢?”

符金玉说:“我不是让金环把他们带走,是想让你娶金环为妻。”

柴荣听她这么一说,不由一愣。想到金环不仅温文尔雅,也喜读史书,心里还是很喜欢,但又感到有些别扭:我是皇帝,符金玉对自己如此恩爱,我怎么好意思续娶她的妹妹为妻?符金环一向很清高,早该嫁人而至今还独身,她会乐意吗?再说了,岳丈符彦卿及其家族名扬唐、晋、汉、周四代,如今的地位更不待言,他是否乐意?如果他们不乐意,事情传出去了,我柴荣该多难堪?

柴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疑虑后,符金玉说:“这事你先装作不知,待我言之金环后,再做定夺。”

第二天,符金玉差人把符金环叫到跟前,久久地望了她一阵,说:“金环,姐姐不行了,有一件事相求于你。”

符金环忍不住泪下道:“姐姐,我们是姐妹,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什么事需要妹妹办,你尽管说就是。”

符金玉抓住符金环的手说:“我不行了,不久就会……”

符金环急忙打断她说:“姐姐,你怎么老说不吉利的话?你不会的。”

符金玉说:“你的心情我领会,可是,我的病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想,宗训、宗让太小,我一旦走了,打算把他们托付给你,只有托付给你我才放心……”

符金环立即答应说:“姐姐,你放心好了,我宁肯终身不嫁,也要把宗训、宗让带好……”

符金玉说:“我怎么能让你为了他们而终生孤苦一人?我是想,我走后,让你嫁给柴荣,你有了归宿,宗训、宗让也有了依靠,这样姐姐才放心……”

符金环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我原打算不再嫁人,可是,为了宗训、宗让,我答应你……”

符金玉欣慰地望着她说:“有你这句话,姐姐就放心了。”

符金环忍不住又问她说:“姐姐还有什么嘱咐的?”

符金玉想了想,说:“柴荣脾气暴躁,我走后,他更会难以克制,你也要像姐姐一样,好好辅助柴荣,让他多为百姓做事……”

符金环扑到符金玉的怀里,说:“姐姐,你放心好了,妹妹愿效犬马之劳。”

符金玉见符金环这样,也禁不住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上午,柴荣来到符金玉病榻前的时候,符金玉把与符金环的话如实告诉了柴荣。柴荣听了,感激涕零地说:“金玉,若有来世,朕定当厚报。”

符金玉强笑说:“人生没有来世,我也不求你厚报。今生咱们两个有缘走到一起,我知足了。”

柴荣看她精神很疲惫,说:“你歇息一阵吧,不要太累。”

符金玉轻轻地摇摇头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柴荣望着她,有些责备地说:“什么相求?你尽管吩咐就是。”

符金玉说:“是太祖救了我,才有咱们的缘分。可惜,我还没有尽孝,太祖就离开了我们。我死后,要把我葬在太祖之侧,我要在阴间好好地伺候太祖……”

柴荣没等她说完,再也控制不了情绪,叫了一声“皇后”,哽咽不止。

符金玉抬手拭了一下柴荣的眼泪,又伸手攥住宗训和宗让的小手,对柴荣说:“宗训、宗让的事安排妥当了,我没有后顾之忧了……”

符金玉还没说完,忽然咳嗽不止,一口气没有上来,撒手而去,但眼睛瞪着,没有瞑目。

显德三年辛亥日,即七月二十一日,符金玉辞世于滋德殿,终年二十六岁。

符金玉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两手还攥着柴宗训、柴宗让的小手没有松开,柴宗训不知道母亲已经离他而去,还在不停地叫着:“娘,娘……”

柴宗让瞪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金氏夫人和符金环、符金锭齐声痛哭,他们弟兄两个才知道他们的娘亲死了。

符金环一把把柴宗训、柴宗让搂在怀里,失声告诉他说:“宗训、宗让,你们娘亲再也不能抱你们了,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娘亲。”

柴宗训、柴宗让听了符金环的话,一头扑到符金环的怀里,“哇哇”大哭不止。柴宗训忽然挣开符金环的怀抱,扑到符金玉胸前,摇晃着两只小手,大声呼叫起来:“娘,娘,我要娘……”

柴荣扑倒在符金玉的身边,大哭道:“金玉啊金玉,我好后悔未听你的劝谏而亲征南唐,不然何以至此?苍天啊苍天,为何让金玉这么早离开我柴荣?我柴荣离不开她也……”

几位大臣哭着劝他不要过度悲伤,可是,柴荣依然大哭不止。几位大臣拉他起来,刚刚站起,他又扑倒在符金玉的遗体前,往复几次,痛不欲生。

符皇后过早去世,整个京城都被震动,停嫁娶,辍音乐,无数百姓纷纷到皇宫外哀祭,朝中上下大小官员均为之脱去朝服而祭。柴荣下令辍朝,按照周礼,脱去龙袍,素衣、素裳、素冠等,并取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服制度中最重的,换上用生麻布制作的斩衰服,亲为符金玉服丧七日。并下令在滋德殿停棺三个月。文武官员皆到滋德殿三跪九拜,听宣举哀。

符彦卿听说女儿病逝,从大名回京城的路上,泪水不止,及至京城,需要部将搀扶着才能行走。到了滋德殿,望着符金玉的灵柩,捶胸顿足,号啕不止:“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却送黑发人。乖女儿,你怎么舍得抛下老父亲而去啊……”

符彦卿的三哥符彦图、五弟符彦能、六弟符彦琳、七弟符彦彝、八弟符彦伦、九弟符彦升,符彦卿的长子符昭序、次子符昭信、三子符昭愿、四子符昭寿、五子符昭远,及六子符昭逸、七子符昭敏,听说后也都从外地赶回京城,皆释服而祭。

符金环一手抱着柴宗让,一手扯着身穿孝衣、哭叫不止的柴宗训,劝着他们不让他们哭,自己却哭成了泪人。符金锭一遍遍叫着“姐姐”,也哭得死去活来。

农历十月,柴荣按厚礼殡葬符金玉。出殡这天,文武百官素服泣送,无不为符金玉的早逝悲痛欲绝。符金玉的灵柩被抬出皇宫后,哀乐齐奏,京城军民垂首立于道路两旁,哭送至城西数十里。

京城距离新郑二百余里,沿途百姓听说符皇后葬于新郑,集结在道路两边,举哀哭迎。

十月十日,符金玉灵柩到达新郑周太祖郭威陵地。这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但附近数十里百姓却不顾雨水,纷纷赶来参加葬礼,哭送符金玉。百姓说:这是符皇后感动了苍天,苍天也在为之垂泪。

符金玉被安葬于周太祖郭威的嵩陵之侧,陵曰“懿陵”,谥号为“宣懿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