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哀三叹

郭荣回澶州、王峻领兵西去后，郭威坐在朝堂之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即位九个月来，虽然京城大臣都忠心耿耿，但边境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崇再三犯境不说，居然称比他小三十多岁的辽国皇帝为叔皇帝，又联合辽国进攻周朝。此战结果如何，是胜是败，对新立的周朝乃是一次考验，他深深感到了做这个皇帝的艰辛，不由又一次心潮起伏。

我郭威没有想着要做皇帝，是刘承佑诛杀大臣及其家族，逼我走到这一步，我郭威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当初起兵进攻开封，是要肃清小人，也并没有杀你刘承佑之心，但是，你被自己的所谓亲信杀害，这是报应，也是天意也！我郭威是怕天下大乱，百姓再陷水深火热之中，才不得不接受拥戴即皇帝位。你刘崇自认为是刘知远的弟弟，又据太原十二州与我郭威对抗，把天下置于战火之中，我郭威岂可坐视不问！几十年时间，五个朝代更迭，国无宁日，民无乐时，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唐朝末年，因为边患不稳、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内耗、崇信佛教，引起农民造反，导致唐朝灭亡，中原被朱温的梁朝所统治。虽然李存勖又推翻了仅仅十七年的梁朝，重新建立唐朝，也仅仅十四年就被石敬瑭的晋朝所取代。但晋朝仅仅统治了十年，又被刘知远的汉朝取代。刘知远本是雄心勃勃，不料出了个昏庸的刘承佑，汉朝也仅仅存在了四年。在这期间，前唐西川节度使王建不服朱全忠统治，在成都建蜀国。接着，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建吴国。不久，吴国被唐王室的后裔李昪推翻，以金陵为国都，也建唐国，被称为南唐。前唐的镇海、镇东节度使钱镠在杭州建吴越国。前唐武安军节度使马殷改潭州为长沙府，作为国都，建楚国。前唐清海军节度使刘隐以广州为都，建汉国。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以江陵为都建荆南国。如今我周朝建立了，刘崇又沿袭刘知远的国号在太原建立汉。如今前后算来，几十年间，天下有五代十国。诸国争雄，弱肉强食，父子相残，兄弟反目，如此四分五裂，要走向统一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多长时间？过去一个个朝代为何走向灭亡？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原有五个朝代更迭，为何至此？上有暴君，下有酷吏，皆不以百姓为天也！

我郭威出身贫苦，最知道百姓渴望什么。如今天下到了我郭威的手里，一定要记取历代的教训，以民为本，整顿吏治，强大周朝，以不负天下。历代皇帝称帝后，都是妻妾成群，大兴土木，贪图享受，荒淫无度。我如今也做了皇帝，不仅不要什么嫔妃，也不再续娶什么美女，要一心治理国家，要好好培养郭荣，让他像自己一样，休源风范强正，明练政体，以天下为己任。等到自己老去的时候，也让他做一个好皇帝。等他与符金玉有了孩子，也要一代代传承下去，一心为民。

郭威思前想后，思绪又回到了眼前：要想治理好国家，继而统一天下，必须先击破来犯之敌，不然，一切都是梦想。

这天中午，正当郭威感到此战将稳操胜券，有些沾沾自喜的时候，有消息传到了京城：王峻领兵到达陕州，让军队停了下来，而没有前去解救晋州。

郭威心中不由十分惊恐：王峻是怎么了？出征时不仅没有表现出怯战之意，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我郭威对他非常信任，还授他便宜行事之权，军需尽量满足，将吏任他挑选。临行时我还亲自为他设宴饯行，另赐他御马和玉带，如今何以至此？

于是，郭威急忙把赵匡胤召到跟前，叮嘱道：“你火速赶往陕州，催王峻火速进兵，解晋州之围。你告诉他，如果再不进攻，朕将亲征。”

赵匡胤领命后，立即策马奔向陕州。不几日，赵匡胤到了陕州。王峻见到赵匡胤，十分惊讶。听了赵匡胤转述郭威的话后，表情凝重地对赵匡胤说：“你回去转告陛下，就说晋州城墙坚固，不容易攻下，刘崇兵势正强，不能和他硬拼。我之所以驻兵不进，并非畏怯惧敌，是要等他士气衰落时再攻击。陛下刚继位，不宜轻举妄动。现在朝中听命的将领只有李谷和范质几个人，陛下如果亲征而离开京城，那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便会乘虚攻进开封，到时候大势去矣。”

赵匡胤听他这么一说，立即返回京城。

赵匡胤把王峻的话原原本本给郭威做了禀报。郭威听了，悬着的心这才落地。只是王峻关于慕容彦超的话，让他大为吃惊。慕容彦超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曾冒姓阎，因体黑又麻脸，号阎昆仑。早年担任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军校，累迁至刺史。后坐法当死，因刘知远相救，免死流放房州。契丹灭晋后，刘知远在太原起兵，慕容彦超自房州前往投奔，被刘知远拜为镇宁军节度使，曾与天平军节度使高行周讨伐杜重威。二人各持己见，慕容彦超数次侮辱高行周。刘知远得知后，遣使慰劳高行周，并命慕容彦超道歉。杜重威出降后，刘知远以高行周为天雄军节度使，徙封慕容彦超为泰宁军节度使。郭威率军攻打京师时，慕容彦超与开封尹侯益在北郊抵抗，结果侯益投降，慕容彦超败逃兖州。郭威称帝后，赐诏书安慰慕容彦超，并呼其为弟。可是，王峻刚刚领兵西进，慕容彦超却派遣掌领侍卫仪仗并稽察军法之执行的官员至京师求入朝，接着又上书说他管辖的地方多强盗，指责说是周朝的过失。想到这里，郭威恍然大悟：王峻早已看出慕容彦超有反叛迹象，我还在对慕容彦超迁就礼让，万一王峻失利，慕容彦超再从东面反叛，东西夹击，我周朝的麻烦就大了。他忍不住自己揪着自己的耳朵说：“若不是王峻提醒，将会坏我大事也。”

于是，不得不做好提防慕容彦超的准备。

广顺元年十月，晋州传来消息：汉军和辽军攻城久而不下，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王峻突发奇兵猛扑晋州。汉军和辽军一听说王峻大军攻来，没等交战，便向北溃逃而去。

慕容彦超看到东西两面夹击周朝无望，广顺元年十二月底，终于据兖州反叛。

广顺二年正月，慕容彦超征发乡兵入城，并引泗水河的水注于兖州城濠之中，以阻止周朝大军攻城。郭威听到消息，大怒，颁诏把沂州、密州从泰宁军中分割出来，不再归属泰宁军管辖，并下令由都部署曹英、客省使向训率军讨伐。慕容彦超早与南唐秘密联络，共同伐周。此时，南唐出兵五千增援慕容彦超，却被周军大败于沭阳，损失千余人，仓皇南逃。

曹英、向训率军到达兖州，在城外修筑长堤，把兖州城整个围了起来。慕容彦超见情景不利，数次率军出战，想逃出城外，皆被打败而归宿城中。两军相持到四月，郭威亲征兖州。五月初，郭威到达兖州城外，慕容彦超依然拒不投降。

郭威住在城外，夜里忽然梦见一个人，身穿王者服装，相貌奇异，对郭威说：“陛下明日当得到此城。”梦醒后，天色尚未亮。郭威仔细琢磨梦中人的话，感到这是将攻下该城的征兆。于是，天亮后亲自监督将士，戮力急攻。至中午，周军破城而入。郭威的车驾正欲入城，侍卫看到两军交战正处于胶着状态，担心不够安全，请他由陌生的路径，扬着响鞭而进。郭威听了，遂走向别的街巷。转了几圈，见一处大的院子，门墙特别高大，经询问，才知道是孔子庙。郭威忽然想到了夜里的那个梦，对身边的大臣说：“寡人所梦的那个人，难道就是孔夫子？不然，何取路于此？”于是，下车进庙。到了大殿，看到孔子圣像和梦中所见的人一模一样，不由大喜，再三叩拜。

一大臣说：“孔子，陪臣也，不当以天子拜之。”。

郭威反驳说：“孔子百世帝王之师，敢不敬？”

郭威出了孔庙来到城外，准备入城时，恰好慕容彦超正站在城墙上向外眺望，观看其军抵抗周军的情况。当看到郭威御驾亲征，不畏矢石，知道已经势不可当，非常害怕，便与妻子投井而亡。其子见父母已死，率五百人拼死逃到城外。但奔到城壕外面就被擒拿。

郭威率兵亲征，很快平定慕容彦超的叛乱，在兖州和朝廷引起巨大震动，郭威也因此皇威大震。

为了防止京城发生意外，郭威在评定叛乱后即返回京城。回京途中，又下诏迁符彦卿至开封东相距仅三百余里的郓州，为郓州节度使，管辖郓州、兖州、青州、齐州、曹州、濮州、密州、海州、沂州、莱州、淄州、登州十二州七十三县，看守东方，拱卫京城。

自此，朝内安定，边境也再无战事。

这时，郭威便把精力集中在治理国家上，等国力强盛，再谋统一天下的大计。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这个周朝的面积比晋、汉两代还要小，只有九十八州。北汉有十二州，南唐有三十六州，南汉有六十二州，蜀国有五十二州。郭威十分明白，虽有大志，因国家贫弱，必须一步步地往前走，不然，大计就不能实现。

郭威在民间时，素知“营田”之弊，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下令废止前朝的一些苛绢杂税，禁止官吏再以“斗余”“称耗”的名目榨取百姓。取消“牛租”，允许农民销售自家的牛皮。并诏令全国，废除“营田制”，将“营田”所属田、舍、桑土、耕牛等，分赐给佃农为永业，并鼓励垦荒，所有无主荒地，听任农民耕垦为永业。接着又颁布诏令：农桑之务，农食所资，一夫不耕，有艰食之虞，一妇不织，有无褐之虞。今气正阳春，候当生发，宜勤用天之业，将观望岁之心，应诸道州府长吏，宜劝课耕桑，以丰储积。

自唐朝以来，太行等地到处谣传：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即门前不栽桑树，因为桑的谐音为“丧”。房后不栽柳树，因为柳树是挽幛用木，也有“溜”的意思，否则不吉，将招致家破人亡。这一谣传严重影响着蚕桑生产和林木的发展。郭威破除迷信，诏令全国，要求“野无旷土，庐有环桑”，使百姓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同时，招抚流民，给授荒田，均定田赋，鼓励农耕。对于前代朝廷每年向辖地索求特产的惯例，一概禁止。并废除前朝“盗一钱即死”的酷法。还下诏给朝中的文武臣僚，凡有益国利民之事，速具以闻，知人善任，察纳雅言。

正当郭威全身心治理国家的时候，不料，到了秋季，天灾降临。东起青州、徐州，南到安州、复州，西到丹州、慈州，北到贝州、镇州，都发生洪涝灾害，黄河也因此而决口，郑州、开封一带皆被黄河水淹没。

也就在朝廷全力救灾的时候，契丹军乘中原大灾之机，侵犯定州，把义丰军整个包围。定和都指挥使杨弘裕夜晚袭击敌营,大获全胜。契丹军队逃跑离去。契丹军队又侵犯镇州。郭荣在澶州一面指挥救灾，一面又不得不派兵北上迎击契丹军。

郭荣身在澶州，虽然一次次打败南侵的契丹军，却也常常惦记京城中的父皇，替父皇担忧：一年多的时间里，北汉数次侵犯周朝，慕容彦超在兖州反叛，北部大水，黄河决口，契丹犯边，又废除酷法，治理朝政，这连续不断的战事和灾害，需要付出多大的心血啊！父皇承受得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事端和压力吗？他多次请求入朝看望父皇，不料，却屡受枢密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的阻挠。王峻虽然已经掌握重权，却居功自傲，忌恨郭荣的英武勇烈，担心郭威授大权于他，而影响自己的地位，总是竭力阻挠，使郭荣一直未能入朝看望父皇。

黄河决口后，郭威为受灾地区的百姓忧愁，王峻请求前往巡视，郭威准许。这时，郭荣又请求进京入朝，因为王峻外出在黄河边上，郭荣才得以成行。没多久，王峻回到京城，得知郭荣在京，竟然对郭威大发脾气。郭威也因此对王峻心存芥蒂。

广顺三年三月初五，郭威不顾王峻的阻挠，任命镇宁节度使郭荣为开封尹、晋王，让郭荣回到了京城。同时，拜王朴为右拾遗、开封府推官，让他负责谏议、推勾狱讼之事。

三月初十，王峻以郭威为郭荣加官为借口，再三请求兼领藩镇。郭威无奈，只得任命王峻兼任平卢节度使。不久，王峻又奏请任用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观取代范质、李谷为宰相。

郭威劝他说：“调换宰相，不可仓促行事，待朕再考虑一番。”

王峻极力陈述己见，言语愈来愈不恭敬。太阳已近正中，郭威还未进食，王峻却争执个没完。

郭威说：“如今正是寒食节，等过了节就照爱卿所奏办理。”

王峻见郭威答应了，这才退下。

三月十三日，郭威不得不紧急召见宰相、枢密使入朝，将王峻软禁在别的地方。郭威既惋惜又痛心，见到冯道等重臣，忍不住流下眼泪说：“王峻欺朕太甚，依仗功高，想将大臣全部驱逐，翦除朕的左膀右臂。朕只有一子，王峻却专门设置障碍，不让他进京。朕临时让他进京入朝，王峻得知便已满腔怨恨。况且，岂有一身既主持枢密院，又兼任宰相，还要求遥领重要藩镇的道理？观察他的志向意趣，永无满足。朕即皇帝位才两年他就这个样子，以后岂不是更加有恃无恐？目中如此无君，谁能忍受得了？”

三月十四日，郭威忍无可忍，只得忍痛贬谪王峻为商州司马。

王峻到达商州，得了腹泻病。郭威仍然可怜他，命他的妻子前往探视。不料，王峻不久便去世了。

没有多久，又从北方传来消息：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同平章事王殷恃仗有功，专横不法，凡是河北藩镇卫戍部队应有皇帝敕书才能处理的事，王殷却直接用自己的手帖就实施了，同时大量盘剥百姓财产。

在郭威非常悲痛的时候，郭荣告诉他：符金玉已经身怀六甲。郭威听了，这才一改长期以来愤懑的心情，情绪稍微好转。

广顺三年八月四日，符金玉生下一子，取名宗训。郭威喜不自胜，和符彦卿一家设宴庆贺，并册封符金玉为卫国夫人。

然而，让郭威想不到的是，入秋以来，因为受了风寒，他得了痹病，肌肉、筋骨、关节等部位酸痛、麻木、肿胀、屈伸不利，进食困难，行走不便。术士说应该散发财物，以祛病消灾，并要祭祀百神和祖庙，求先祖和神灵保佑。

按古代帝王祭祀的规矩，冬至祀天于南郊，夏至则祀地于北郊。之所以选择郊区，班固《白虎通义·郊祀》里说：天体至清，故祭必于郊，取其清洁也。郭威打算在南郊举行祭祀，以驱疾病，又因自朱温建梁朝以来，祭祀天地常在洛阳举行，而今，周朝的都城在开封，所以，连日来疑惑未决。朝廷执政官说，天子所在都城，便可以祭祀百神，何必非在洛阳。于是，郭威下令在南郊开始建筑祭祀天地的圜丘、社稷坛，并建造太庙。

几个月后，圜丘、社稷坛和太庙相继建好。郭威派遣冯道到洛阳迎来太庙、社稷的神主牌位，供奉于圜丘和太庙。

广顺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郭威首先祭祀太庙。太庙共有四室：信祖室，供奉的是郭威的高祖父睿和皇帝郭璟。僖祖室供奉的是郭威的曾祖父明宪皇帝郭谌。义祖室供奉的是郭威的祖父翼顺皇帝郭蕴。庆祖室供奉的是郭威的父亲章肃皇帝郭简。

祭祀开始，乐队奏降神曲《肃顺》：我后至孝，祗谒祖先。仰瞻庙貌，夙设宫县。朱弦疏越，羽舞回旋。神其来格，明祀惟虔。郭威穿戴衮衣冠冕，随着降神曲，由左右人搀扶着登上台阶。

上了台阶，乐队奏《治顺》曲：清庙将入，衮服是依。载行载止，令色令仪。永终就养，空极孝思。瞻望如在，顾复长违。

郭威进到信祖室，乐队奏《肃雍之舞》：周道载兴，象日之明。万邦咸庆，百谷用成。于穆圣祖，祗荐鸿名。祀于庙社，陈其牺牲，进旅退旅，皇舞之形。一倡三叹，朱弦之声。以妥以侑，既和且平。至诚潜达，介福攸宁。随着曲子，郭威斟酒进献，然后跪拜。

出了信祖室，刚到僖祖室门口，乐队奏起《章德之舞》：清庙新，展严禋。恭祖德，厚人伦。雅乐荐，礼器陈。俨皇尸，列虞宾。神如在，声不闻。享必信，貌惟夤。想龙服，奠牺樽。礼既备，庆来臻。这时，郭威便感到体力不支，虽然低下头，却不能行拜。于是，不得不命令晋王郭荣完成义祖室、庆祖室的祭祀。

郭荣进了义祖室，乐队奏《善庆舞》曲：卜世长，帝祚昌。定中国，服四方。修明祀，从旧章。奏激楚，转清商。罗俎豆，列簪裳。歌累累，容皇皇。望来格，降休祥。祝敢告，寿无疆。随着音乐，郭荣斟酒进献，然后跪拜。

祭祀了义祖室，郭荣立即进庆祖室祭拜，乐队奏《观成舞》曲：穆穆王国，奕奕神功。毖祀载展，明德有融。彝樽斯满，簠簋斯丰。纷旄羽，锵洋磬钟。或升或降，克和克同。孔惠之礼，必肃之容。锡以纯嘏，祚其允恭。神保是飨，万世无穷。郭荣又斟酒进献，然后跪拜。

祭祀礼毕，郭威因为病情严重，已不能回京城皇宫，当晚就住宿在南郊的临时住所，文武大臣和郭荣一直守候在身边。到了半夜时分，郭威的病情才稍有好转。至第二天中午，郭威忍痛起驾回京城皇宫。

经过两天的医治，郭威病情好转了许多。为了得到上天的保佑，广顺四年正月初一，郭威又到圜丘祭天。圜丘是一座圆形的祭坛，坛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天地之位，下层分设五帝之位，坛外有两重围墙。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镈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时辰一到，斋宫鸣太和钟。郭威起驾登圜丘坛，鼓乐声起。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郭威慢慢走到主位、配位前奠玉帛，再进俎，行初献礼，跪献爵。

然后司祝跪读祝文：“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维大周皇帝敬拜皇天之祜，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祝文读毕，郭威行三跪九拜礼。可是，这时他已经体力不支，跪下后就很难站起来，仅能抬头瞻仰一下天空，表示一下致敬，下面便无力再拜。无奈，其他事宜只得由有关官员代劳。

回到皇宫后，郭威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不得不考虑后事：直系血亲全部被刘承佑杀死，李重进虽然是自己的亲外甥，但在智谋、勇武上却都不如郭荣，且郭荣的背后又有智勇双全的符金玉和符彦卿这位老将辅助，皇位交给郭荣他才放心，周朝才有希望。

广顺四年初五，郭威在慈德殿为义子郭荣加官，兼侍中，管理京城内外兵马事务，并宣布实行大赦，改年号为显德。这些日子，群臣很少能见到皇上，便知道他的病情十分严重，朝廷内外都惊恐害怕。当听说郭威让晋王郭荣掌管军队时，人心才渐渐趋于平静。

郭威想到自己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为了将来郭荣能有忠心于周朝的大臣协助他很好地治理朝政，又任命端明殿学士、户部侍郎王溥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任命枢密副使王仁镐为永兴军节度使，任命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兼任武信节度使，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兼任武定节度使，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兼任昭武节度使。何徽早年是李重进的部下，深得郭威倚重。他安排完毕，命令赶快起草制书，并立即宣读。

十七日，制书起草好，并立即宣布。身边的人将此事奏告给郭威后，郭威微微一笑说：“我没有遗憾了。”

说罢，郭威心里依然不够踏实，又把王溥、王仁镐、李重进、樊爱能召到跟前说：“诸位是朕倚重的大臣，我走后，请汝等辅助郭荣，齐心治理天下，壮大我周朝。”

四个人皆饮泣跪拜说：“陛下敬请放心，我们定当鞠躬尽瘁。”

郭威又特别对李重进说：“历朝历代帝王皆传位给自己的血亲，朕以为，从社稷着想，并不可取，国家应该交给有贤能的人，这样，国家才能兴盛。你是我的外甥，我自幼就疼爱你。郭荣虽然是我养子，与朕没有血缘，然而他不仅智勇双全，胜你一筹，又有符金玉为内助，符彦卿为砥柱，大周江山传给郭荣，我才无忧矣。”

李重进泣拜说：“舅舅救国救民之心，外甥深谙，我当鼎力相助。”

郭威又说：“你年长于郭荣，但今日要在朕面前拜见郭荣，行君臣之礼，确定君臣之间的名分。”

于是，宣郭荣进慈德殿。郭荣进殿后，李重进立即向郭荣行了君臣之礼。

郭威让他们退下，又宣符彦卿进殿。符彦卿来到郭威面前，看到他面色蜡黄、少气无力的样子，呼唤一声“陛下”，泪如泉涌。

郭威扭动了一下身子说：“我们是亲家，还喊什么陛下？”

符彦卿随改口说：“亲家有什么吩咐尽管讲就是。”

郭威强笑说：“我们都是辅助几个朝代的人，都是胸怀大志，愿为天下百姓置生死与度外之人，我即位后，一腔抱负，不想天不助我……死不瞑目矣……我已下制书，将皇位传给郭荣，祈望贤兄竭力助之，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符彦卿掷地有声地说：“贤弟，你我不是亲家时尚且如此，而今更应当是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郭威欣慰地笑笑，又宣符金玉进殿。符金玉怀抱着才三个多月的柴宗训来到郭威面前，双膝跪下，泪流满面：“父皇……”

郭威也忍不住哭了，一边示意让她站起来，一边对符金玉说：“孩子，你来到郭家，受委屈了。你和郭荣结婚，应该有一个排场的婚礼，为父的没有给你们举办，一直感到很歉疚……”

符金玉大哭说：“父皇，是您救了金玉的命，金玉还没有报答、尽孝……”

郭威艰难地说：“孩子，你的心我领了，只是……”

符金玉打断他的话说：“不，不，父皇……您不会有事的……”

郭威凄苦地笑笑，说：“你为我生下孙子，我郭威后继有人了……”

符金玉说：“父皇，您应该高兴才是。”

郭威点头说：“是，是……”

郭威说着，示意郭荣把他扶起来，让符金玉把柴宗训抱到他的面前。郭威亲吻着柴宗训的额头，笑啊笑啊，说：“乖，笑一个，给爷爷笑……笑一个……”不觉间老泪纵横。

柴宗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伸出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抚摸着郭威的脸庞，并望着他笑个不停。

郭威哭着，又笑着，转脸对符金玉说：“你的诗文好，以后要多教教宗训。”

符金玉呜咽道：“父皇，符金玉会的……”

接着，郭威转脸又看看郭荣说：“符金玉是咱家的贵人，你要善待于她。”

郭荣忙说：“父皇，请您放心为是。”

郭威停顿了一下，说：“你自幼跟着我，没少受委屈，一直随我的郭姓，孝心天地可鉴也。从今日起，还是把你的姓改为柴姓吧。”

郭荣大哭道：“父皇，为何要改过来？”

郭威说：“为人在于心，岂在外表乎？”接着又说，“吾出身贫寒，对害民蠹国的贪官污吏深恶痛绝，你即位后，一定要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多做有益百姓的事，这样才能不负天下，才是一个好皇帝。”

郭荣听到这里，忍不住痛哭失声：“父皇，儿子记下了，一定要像父皇那样做一个爱民的皇帝。”

郭荣哭着，禁不住想起父皇的一件件惩治贪官、体恤百姓的往事：平定李守贞反叛时，军中禁酒，他的爱将李审犯令，他挥泪斩之。莱州刺史叶仁鲁，自以为是父皇的老部下，无人敢惹，贪污绢一万五千尺、钱一千缗。父皇得知后，叶仁鲁又以老母无人奉养，妻儿无人照管为由，请求父皇赦免。父皇不徇私情，只答应替他奉养老母，照管妻儿，遂即赐叶仁鲁死，并说：“汝自抵国法，吾无如之何？”叶仁鲁死后，父皇依然善待他的家人。

自唐明宗李嗣源兴起臣下献钱财以参与国君所设的宴会，被称为买宴。广顺二年甲午，静难节度使侯章献买宴绢千匹，银五百两，父皇不受，说：“诸侯入勤，天子宜有宴犒，岂待买邪？从今日起，再有如此者，朕皆不受。”

父皇年少时无依无靠，常常吃住于常思家，以常思为叔。汉乾佑三年，刘承佑听信谗言，在杀死父皇全家的那天，也派昭义节度使常思前去杀死张永德一家，常思却将张永德囚而不杀，后又释放，可见常思对于父皇确有大恩。父皇称帝之后，尊常思夫妇如既往，拜之如家人长者之礼，常常称呼“常叔、常婶”，对常思恩顾尤加。广顺二年，常思出镇宋州，后改任平庐军节度使，常思即将赴任的时候，启奏父皇道：“臣出镇宋州期间，征得丝十余万两，今特敬献陛下。”随手将征丝契券递给父皇。父皇没想到他一向敬重的恩人竟是一个盘剥百姓的酷吏。父皇虽十分感谢常思的大恩大德，但觉得恩德再深，也不能徇私违法，当场焚毁征丝契券，并立即下诏晓谕宋州百姓，不再征收这里的蚕丝。从此以后，父皇也不再重用常思。

由于父皇不徇私情，执法严明，不少官吏都廉洁自律。鄂州节度使周行逢，掌管军政大事，他的女婿唐德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一日，唐德献上厚礼，跪请周行逢给他谋一高官。周行逢说：“为官一任，必须造福一方。凭我的权势，给你谋个一官半职并不困难。但你不学无术，暗于大理，怎样胜任？再说你又放荡惯了，如若为官，万一违法乱纪，我又不能不对你依法严惩，到那时，就顾不得岳父、女婿的情分了。依我看，你还是不做官为好。”结果，周行逢只给唐德买了一头牛、几亩地，并反复耐心地劝导唐德亲自耕作，养活全家。周行逢虽然位居高官，但其妻潘氏从不跟随他在外坐享荣华富贵，而是一直在老家，亲率奴仆家人耕织自给，并争先交纳钱粮国税。潘氏常说：如果大帅家属不能做出榜样，不能争先交纳钱粮国税,那么大帅怎么能严格要求下属？父皇对周行逢这样的廉官良吏，多次下诏全国嘉奖，人们争相效仿，广为传颂……

郭荣越想越感到父皇可亲可敬，更知道父皇是因为操劳过度才至于此，哀叹父皇不该才即皇帝位三年就一病不起。就在他要劝慰父皇时，柴宗训“哇哇”大哭起来。为了不影响郭威的心情，符金玉抱着柴宗训退到了一边。

郭威说了那么多的话，感到累了，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停了一个时辰，又睁开眼睛，对郭荣说：“你还记得我去年十一月颁诏禁止厚葬的事吗？”

郭荣听了这话，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父皇，儿子记得……”

郭荣怎么能不记得？郭威不仅曾经对郭荣说过多次，而且对很多大臣说：厚葬的礼俗源于朝廷。官绅效仿，平民百姓也争相效仿，有的长期停丧、厚殓丰祭、大墓高坟，搞得非常热闹，一定要改。朝中有人反对说，这都是儒家经典所规定的：天子死，停七月而葬；诸侯死，停丧三月；大夫死，停丧三月；士死，停丧一月；百姓死，停丧七日，这是圣人遗制，怎能不从？有的说，停丧越久，越能显示子女的孝心。郭威力排众议，说：“人死后，费财厚葬，死者不知，生者不得，实在太愚蠢了。”于是诏令全国：古者封树之制，定丧葬之，着在经典，是为名教。但以先王垂训，孝子因心，非以厚葬为贤，只以称家为礼，扫地而祭，尚可以告虔，负土成坟，所贵乎尽力。宜颁条令，用警因循，庶使九原绝抱恨之魂，千古无不归之骨，缙绅人士，当体慈怀。

郭荣想到这里，不由对天慨叹：天下去哪里还能找到像父皇这样的皇帝啊！郭威又对他说：“我诏令他人做的事，当自己先行。我不行了，你赶快替我修建陵墓，不要让灵柩留在宫中太久。陵墓务必从简，不要惊动扰害百姓，不要用许多工匠去修陵，更不要修地下宫殿，不要派宫人为我长年守陵，也用不着在陵墓前立上石人石兽，只用纸衣装殓，瓦棺作椁就可以了。安葬后，可以招募陵墓附近的百姓三十户，蠲免他们的徭役，让他们守护陵墓。陵前立一石，镌字云：‘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着瓦棺纸衣葬。’若违此言，阴灵不相助。”

郭荣饮泣说：“父皇，儿子记下了。”

停了一会儿，郭威又告诫郭荣说：“朕从前西征时，见到唐朝帝王的十八座陵寝统统被人发掘、盗窃，这都是由于陵墓里藏着许多金银财宝的缘故，而汉文帝因为一贯节俭，简单地安葬在霸陵原上，陵墓到今天还完好无损。你到了每年的寒食节，可以派人来扫我的墓，如果不派人来，在京城里遥祭也可以。千万千万莫忘朕言。但是，你要叫人在河间府、魏府各葬一副剑甲，在澶州葬一件通天冠绛纱袍，在东京葬一件平天冠衮龙袍。这件事你切不可忘了。”

郭荣再次说：“父皇，儿子记下了。”

郭威又说：“打天下可以靠武力，治天下却不然，要依靠文人，不然，天下不会安宁。我看当世的文才，莫过于范质、王溥，如今他两人并列为宰相，你有了好辅弼，我死也瞑目了。”

符金玉哭着问：“父皇对金玉有何嘱咐？”

郭威深深地望了符金玉一阵，说：“好好辅助郭荣……”

符金玉叩首说：“父皇放心，金玉会的……”

郭威微笑着，点了点头。

广顺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晚，郭威于慈德殿驾崩，终年五十一岁，在皇帝位三年零九天。

当日，郭荣在郭威的灵柩前三拜九叩，致辞道：“惟彼岐阳，德大流光。载造周室，泽及遐荒。于铄圣祖，上帝是皇。乃圣乃神，知微知章……”礼毕，即皇帝位，尊郭威为太祖。改年号为“显德”，改广顺四年二月为显德元年二月。

郭荣为了有一定的时间来控制朝野，稳定局势，对新旧臣子进行权力、官位的安排和分配，秘不发丧。等一切安排到位，朝廷稳定，才于三天后发丧。

太祖在位时，拜柴守礼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郭荣即位，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加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光禄卿。

郭荣尊太祖遗训，改名柴荣，并册封符金玉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