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六章 风云再起
第六章 风云再起

大雨下了两天两夜,终于止息。也就在这个时候,郭荣的身体彻底康复。天气放晴,路上积水退去,郭威、柴守礼立即和郭荣、赵匡胤及所带精兵,离开澶州,向京城开封而去。

路上,虽然泥泞不断,但丝毫不影响郭威愉悦的心情:这一生自从戎以来,经唐、晋、汉三朝,虽然打过无数胜仗,每打一仗就升迁一次,步步高升,直至今天的枢密使,什么时候遇到过像眼前这样平定反叛、皇帝厚赏、澶州奇遇、金玉归家、郭荣病愈,国事家事、朋友的事,一连串的喜事?

因为心里高兴,他感觉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黄河边。登上渡船,望着汹涌的黄河水,忍不住心潮澎湃,吟咏李白的诗句道:“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柴守礼、郭荣、赵匡胤等见他如此高兴,也都激动不已。

过了黄河,虽然距京城还有一段距离,但郭威感觉一转眼就到了。开封城在他眼里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壮观。他想象着这座昔日的大梁城,禁不住又吟咏起唐尧客的《大梁行》:“客有成都来,为我弹鸣琴。前弹别鹤操,后奏大梁吟……”

郭威与柴守礼、郭荣、赵匡胤及所带精兵一路欢笑,不知不觉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此时已将近中午,郭威进了大堂,想到柴守礼这一段的辛苦,准备好好犒劳他一番。

还没坐下歇息,郭威便问柴守礼:“老兄喝酒怎么样?”

柴守礼说:“酒量不如你。”

郭威笑道:“不如我,也要陪我喝个痛快。”

柴守礼也笑起来:“今天想喝酒了?”

郭威说:“不仅今日喝,这几日我还要请几个朋友一起来喝。”

柴守礼故作惊讶地问:“不上朝了?”

郭威一脸的不在乎,说:“一年来难得这样与家人团聚,又有这么多的喜事,我要趁机和家人、朋友热闹热闹。”

柴守礼说:“那好,我陪你。”

郭威朝柴守礼美美地一笑,站起身,双手背到身后,又诗兴大发,吟咏起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他还没有吟咏完,忽然朝廷来了使者,传皇上谕旨说:“陛下宣枢密使进宫。”

郭威不由愣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早该退朝了,怎么又宣我进宫?柴守礼看着他的神情,想象着他刚才那得意的样子,不由朝他挤了一下眼睛。郭威“唉”地叹了一口气,只得急匆匆朝皇宫而去。

原来,在他去澶州给郭荣治病的这些日子,苏逢吉、史弘肇、杨邠为了自己和亲戚、亲信的官职爵位在朝中闹得不亦乐乎。苏逢吉、史弘肇、杨邠本来大权在握,却还要刘承佑对他们加官晋爵。刘承佑无奈,只得加苏逢吉司空,史弘肇兼中书令,加杨邠右仆射,加窦贞固司徒,苏禹珪左仆射。他们被加封完毕,还要胁迫刘承佑给他们的亲信加官晋爵,以致迟迟不能退朝。郭威一进京城,刘承佑立即得到了消息,感到这是拒绝他们的最好时机和说辞,所以,立即宣郭威进宫。郭威到了广政殿,但见几个大臣在笑,而刘承佑却脸色阴郁,两眼火光。

刘承佑看到郭威,先问他说:“郭荣病愈了?”

郭威忙答道:“托陛下洪福,病愈了,刚刚到家。”

刘承佑把给各位加官晋爵的事给他重复了一遍,说:“三叛平定,满朝庆贺,朕已给各位大臣加官晋爵。汝功劳最大,不加官不以服众,朕不仅要再给汝加侍中一职,且要重赏之。”

郭威虽然不知详情,但从刘承佑的脸色便能悟出一切,推辞说:“陛下,运筹建画,出于庙堂;发兵馈粮,资于籓镇;暴露战斗,在于将士;而功独归臣,臣何以堪之?上次为臣已经谢辞,还是不再赏赐为好。”

刘承佑听了郭威的话,环视一周那些欲壑难填的大臣们,说:“有功者不摆功求赏,无功者却邀功希宠,是何道理?”

苏逢吉、史弘肇、杨邠看着眼前的郭威,无言以对,没人再敢出声。于是,刘承佑立即借机宣布退朝。

刘承佑本以为通过这次的拒绝,几位托孤大臣不会再得寸进尺,不料,数日后,这些人在朝议时再次逼迫刘承佑为他们的亲戚朋友加官,此事不答应,不议国事。刘承佑无奈,担心如此僵持下去朝廷不会安宁,不得不以他们的要求,加天雄节度使高行周守太师、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守太傅、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加忠武节度使刘信、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平卢节度使刘铢并兼侍中。加朔方节度使冯晖、定难节度使李彝殷兼中书令。加义武节度使孙方简、武宁节度使刘赟同平章事。加荆南节度使高保融兼侍中。刘承佑虽然因为李守贞的反叛对符彦卿有疑心,改任其为泰宁节度使,但想到大臣们都加官了,碍于郭威的面子,且符彦卿对朝廷也没有不忠之举,不得不让符彦卿加守太保,以示安抚。

加封结束后,不少大臣都忍不住痛心疾首,叹息说:“郭威不专有其功,推以分人,信为美矣。而国家爵位,以一人立功而覃及天下,不亦滥乎!”

郭威虽然平定三叛功劳最大,但苏逢吉、史弘肇、杨邠的官职都比他大,他不便多言,只得三缄其口,笑而不语。

就在朝中为官位闹得纷纷攘攘的时候,从黄河北面的贝州和邺都相继传来契丹大举入侵的消息:契丹侵入贝州及邺都之境,所过之地,烧杀抢掠,节度使、刺史都据城自守,不敢出战。刘承佑不得不急召大臣入宫朝议讨伐之策。

然而,议了半天,众大臣没有一人敢领兵迎战,也没有提出让他们的亲信上前线者。郭威刚从河中归来还没有喘息,再让他领兵迎敌,刘承佑自己也感到不近情理,但因朝中无人愿意为将,只得再次像讨伐李守贞时一样,问他说:“朕欲再次遣汝北上,可乎?”

郭威仍然和上次一样回答说:“臣不敢相请,亦不敢推辞,陛下若命臣北征,虽赴汤蹈火,死亦无辞也。”

于是,刘承佑遣枢密使郭威为帅,并以宣徽使王峻为监军,督诸将赴黄河北御敌,以平定契丹之乱。

不几日,大军集结完毕,郭威只得告别家人,又率军北伐。

刚刚相聚,却又分别,郭威的二儿子郭侗、三儿子郭信、大女儿乐安、二女寿安、三女儿永宁,柴守礼和郭荣妻子刘氏,都依依不舍,不得不挥泪为他送行,直至送出京城。

十一月初,正在贝州及邺都之境烧杀抢掠的契丹军闻知郭威率兵渡过黄河,惊慌北撤。但是,郭威没有因为契丹军一时北撤而停止进军。

十一月底,郭威率军到达澶州北相距澶州三百多里的邺都,然后坐镇邺都,令王峻领兵,分两路北上,直抵北部相距邺都四百多里的镇州和相距五百多里的定州,时刻监视契丹军的动静。

然而,就在北方战事尚未平息之时,割据于淮水以南,以金陵为都的南唐国皇帝李璟又举兵渡过淮水,北上攻至汉朝的正阳,大有直抵京城开封之势。

汉朝被南北夹击,朝廷再次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就在郭威率军北上,离开京城开封的时候,符金玉到了沂州。

符彦卿自派家将去澶州迎接符金玉的那一天起,每天都掐着指头算日子,哪一天会到哪里,哪一天能回到沂州。在临近回到沂州的两天里,他和夫人金氏,女铆符金环、符金锭都要到城西门外等候。

这天下午,在他们以为符金玉快到的时候,天空忽然又下起雨来,并伴以大风。一家人见这种情况,以为金玉不可能到家了,只得悻悻然地相拥着往回走。就在他们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观望时,忽然看到了迎接符金玉的车辆在不远处出现。一家人欣喜若狂,不顾头上的雨水和脚下的泥水,跑步迎上前去。

符金玉看到父母和妹妹,未等车停稳,就掀开车幔跳下来,扑到父母面前,双膝下跪,大声哭叫道:“父母大人,孩儿不孝,让您挂心了……”

符彦卿眼含热泪,抚摸着她的头,连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金氏夫人把她搂在怀里:“孩子,娘想死你了啊……”

符金玉呜咽着说:“娘,孩儿知道……”

金氏夫人又捧住符金玉的脸,左右看着,说:“自听说李守贞反叛,娘的心就如刀割一般,日日泪水洗面,夜夜梦魇不止啊……”

符金环、符金锭在一边也哭成了泪人。

符金玉被母亲扶起来后,伸手把两个妹妹抱在一起,她一遍遍地呼唤着“妹妹”,两个妹妹一遍遍地呼唤着“姐姐”,三个人哭成了一团。

直到符彦卿把她们一个个拉起来,这才上车进城。

到了府邸,金氏夫人急忙找出符金玉的衣服,把符金玉拉到房间,一边帮她换衣服,一边说:“来沂州的时候,我把你的衣衫都带了回来,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它,就当是你在眼前……”

符金玉说:“娘,孩儿知道,孩儿就是娘的心头肉。”

从傍晚到夜里,一家人一直说啊讲啊,先哭后笑,有着说不完的话。直到鸡叫两遍,天快亮的时候,才去卧室歇息。一家人都感到这一夜时间太短了,好像比过去少了几个时辰似的。

第二天起床后,一家人先一起洗漱,然后一起吃饭,饭后又围坐在了一起。昨天,符金玉只给父母和符金环、符金锭讲了拜郭威为义父、在澶州与郭荣叙了兄妹之情的事,却没有讲郭荣是多么的有才,多么的豪气,甚至也没说他的长相是多么英俊。这时,她把郭荣给妹妹们描述一番后,对她们说:“金环、金锭,过去咱总以为读的书不少了,自认识郭荣哥哥后我才知道,咱读的书太少。他一个做生意的人,每日走南闯北,却读了那么多书,还是忧百姓治国家的书,咱每日在家,读的也不过是一些诗文之类,从今日起,我要跟妹妹们一起多读些史书。”

符金环笑道:“姐姐是想做什么?”

符金玉没有笑,说:“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为何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依附在男人的背后?”

符金锭似懂非懂地说:“那就走在男人的前头。”

符金玉忍不住笑道:“小妹妹不小焉!”

符金环意识到,这一年多姐姐不仅磨炼出了意志,也磨炼出了胆识,于是,开玩笑说:“姐姐想做武则天似的女人?”

符金玉没有笑,说:“历史上哪个皇帝是天生的?武则天也不是天生的女皇,她的父亲是做木材买卖的,咱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就饱读诗书,为什么不能像她那样呢?即使不能像她那样先做皇后,后做皇帝,至少要有能做蔡文姬似的女人的志气吧?”

符金环听了这话,对姐姐更加敬佩,说:“蔡文姬博学多才,通音律,能用听力迅速判断古琴的第几根琴弦断掉,是建安时期著名的女诗人。姐姐既能文又能武,和她相比不逊色也。”

符金玉忽然对符金环、符金锭说:“给姐姐把古筝抬过来。”

符金环、符金锭知道她想弹古筝了,急忙从屋子里把古筝抬了出来。

符金玉端坐于古筝前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抚琴,弹奏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并边弹边吟咏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符金环早就会背诵蔡文姬的这首诗,忍不住也随着姐姐吟咏起来:“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符金锭看着姐姐的表情,虽然不能理解她的整个内心,却也能体会到姐姐的凄苦。她虽然没有姐姐们背诵得流畅自如,却也能全文背下来,忍不住也在一边附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

姐妹三人正沉浸在曲子优美悲壮的旋律中,母亲抱着一摞书走了过来。符金玉忙停止弹奏,站起身向母亲施礼。一年来,符金玉每日都处在惊恐不安之中,没有读过一本书,看到母亲抱着书进来,很是高兴。可是,她接过书一看,不禁愣了,几本书分别是《金刚经》《法华经》,还有《道德经》《南华真经》《通玄真经》《冲虚真经》《洞灵真经》,全是佛教和道教书籍。

符金玉说:“母亲,我不读这些书,我想读史书,像《史记》《三国志》。”

金氏夫人叹口气说:“金玉呀,我在为你以后打算。”

符金玉不解道:“母亲,我又没有打算当尼姑、道姑,让我看这些书干什么?”

金氏夫人说:“我老了。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符金玉更奇怪了,说:“母亲,您今天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金氏夫人说:“李崇训虽然死了,你们毕竟做过夫妻,如今夫家灭亡,而你独脱兵刃之间,以为天幸,应削发为尼,为他守节。”

符金玉大惊,说:“死生有命,天也。何况他们父子反叛朝廷,致无数人为之丧命,我多次劝阻,他们褎如充耳,独行其道,我为什么要为他削发为尼?为他守节?他有什么节让我可守?”

金氏夫人正色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古训。”

符金玉讥笑说:“他们父子服从于君了吗?我若像他们一样自焚,您还能见到我这个女儿吗?”

金氏夫人依然坚持说:“削发为尼有何不好?那也是守身如玉也。历朝历代,皇后、后妃为尼者多了,不是丑事。北魏宣武灵皇后胡氏自愿落发为尼。这几十年里,梁朝有后妃六人,出家为尼者有二人。唐朝有后妃十人,出家为尼者有三人。她们都很显贵,不是也都出家了吗……”

符金玉不耐烦了:“母亲,我一不是皇后,二不是后妃,我出什么家呢?”

金氏夫人说:“李守贞毕竟做了秦王,你是秦王的儿媳呀……”

符金玉很想对母亲发火,但她忍了:刚刚回来,怎么能让母亲生气呢?于是说:“母亲,李守贞是什么秦王?河中城里无数百姓因为他被饿死,我看他是禽王。”

金氏夫人显得很有耐性,说:“金玉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好歹咱做过人家的媳妇,不能忘记这个。咱符家历来讲究仁义礼智信。”

符金玉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母亲,这和仁义礼智信风马牛不相及也!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孝敬您和父亲,怎么可以躲进寺院,削发为尼呢?”

金氏夫人却不温不火,说:“这世道战乱不息,男子为不被抓为丁夫,女子为不被欺凌,就都躲进寺院和道观。不要说官宦之家的人,就是老百姓也都纷纷皈依佛门,很多丧夫之女为了给丈夫守节,也都入了佛门……”

金氏夫人说的是事实,她曾经听说,仅中原就有大寺院四万多所,僧尼有六万多人,仅开封城就有民间私建的寺院六十多所。

符金玉蓦然扬眉道:“母亲,您想让我为李崇训守节,他配吗?”

金氏夫人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符金玉又说:“我不想做一个平庸的女子。”

金氏夫人听了,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说:“你还想怎么?”

符金环忽然在一边笑着插话道:“姐姐想做武则天。”

符金锭也在一边笑起来:“我也想做武则天。”

金氏夫人、符金玉都被她们两个给逗笑了。不料,金氏夫人又说:“如若不愿削发为尼,蓄发出家修道也好。”

符金玉一字一句地说:“母亲,我一不削发为尼,二不蓄发修道,我要为天下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这样才不枉来到这个世上一场。”

金氏夫人见符金玉不听劝说,只得悻悻而去。

见母亲走了,符金环却好奇地问符金玉道:“道姑与尼姑有何不同?”

符金玉很不想跟她再讲这个话题,停了一会儿,还是给她讲了:“尼姑信仰的是佛教,道姑信仰的是道教;尼姑住的地方叫‘庵’,道姑住的地方叫‘观’;尼姑要剃光头,道姑可蓄发;尼姑戴佛珠,道姑提拂尘;尼姑穿浅灰色布衣,道姑穿黑色布衣……”

符金锭笑道:“不好,都不好,那样姐姐就不漂亮了。”

符金玉通过这次劫难,比一年前成熟多了,想的事情也多了。由于清闲无事,便每天和符金环、符金锭在一起读书,不知疲倦。

符金玉平安到家,和亲人团聚,开始是那么开心,可是,自那天母亲让她削发为尼后,便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常常一个人发呆,甚至在跟符金环、符金锭一起读书的时候也冷不丁地走神,并情不自禁地想起在澶州的那些开心的日子,眼前总是不断地出现郭荣跃身上马时的身影和他背诵《道德经》《庄子》名言警句时那自信、豪迈的神情。尤其是在她弹奏古筝时他静静地盯着她的那深情的目光。也就从这天起,她总是借助询问义父郭威的名义,向父亲打听郭荣的消息。

符金环不知道她在澶州的情景,以为她是想念李崇训,在为失去李崇训而惋惜。在符金玉结婚的时候,她曾经盼着自己也尽快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像符金玉那样风风光光地出嫁,成为人妻。当看到符金玉这短暂的婚姻,想到如果不是她机智果敢,现在已是一个女鬼时,不由一阵胆寒。尤其是听母亲讲了那么多当了皇后、后妃的女人最后都皈依佛门,居然害怕结婚了,心下道:原来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要么是天堂,要么就是地狱。想到这里,不由自语说:“独身有何不可?我符金环不结婚了,一个人独闯天下。”

她们姐妹俩从此都变得心事重重,只有年幼的符金锭每次笑呵呵地出现在她们身边时,她们的脸上才不时地挂上一些笑意。

符彦卿想得更多:符金玉做过反叛者的妻子,是一个结过婚的人,第一次婚姻失败了,以后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吗?什么时候能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一直这样跟着他怎么办?朝中几位重臣相互掣肘,刘承佑年少驾驭不了乾坤,汉朝以后会是什么样?

符金玉虽然满怀凄苦,可是,她又怎么能理解父亲?总是每隔几天就向符彦卿询问郭荣的情况。符彦卿心里清楚:符金玉喜欢上了郭荣。但是,有些话他不能说出唇:郭荣是个有妻室的人,你曾经是一个叛臣的妻子,喜欢他有何用?

几个月来,符金玉虽然用读书来排解胸中的郁闷和思念郭荣之情,但时间越长,那思念的情绪越重。到了乾佑三年三月,符金玉回到父母跟前已经五个月了,她忽然向父亲提出想去开封看看义父。符彦卿明白,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想见见郭荣。然而,就在符彦卿为她准备车马,欲派人送她去开封的时候,皇帝的诏书到了,符彦卿被调任为平卢节度使,慕容彦超接替他为泰宁节度使。

符金玉无奈,只得随父亲举家往北迁往平卢节度使治所——青州。青州距离沂州六百多里,这样一来,他们距离开封就更远了。符彦卿很是恼火:到沂州也不过是半年多的时间,皇上为什么又调任我为平卢节度使?

到了青州,一切安顿好,已是乾佑三年四月。由于人地生疏,符金玉去开封的心情更加迫切,再次向父亲提出要去开封。符彦卿尽管不喜欢她这个时候去,但是,由于符金玉再三恳求,只得再次给她安排车马。不料,就在将要成行的时候,符彦卿得到消息:郭荣已升任天雄牙内都指挥使,已经离开京城。符彦卿立即把这一消息告诉符金玉,并对她说:郭威、郭荣从澶州回到开封没几天就领兵渡过黄河,北上千里之遥的镇州和定州,平定契丹之乱。今年一月郭威回到开封,可是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北方的契丹闻郭威回京,又再次南侵中原,朝廷只得再遣郭威领兵北上抗击契丹,现在已经在去邺都的路上,即使去了,也见不到郭威和郭荣。

符金玉欲哭无泪:我符金玉怎么总是时运不济,总是在要动身的时候出现变故?无奈之下,她只得再次放弃去开封。

符彦卿只给符金玉讲述了一个大概,更多更详细的事没有告诉她,那样的话,符金玉会更加为她的义父和郭荣担忧。

郭威自乾佑二年十一月北上,契丹闻风落荒而逃,至乾佑三年一月,再也没有敢犯汉朝边境。为了防止他的大军撤离后契丹军再次南侵,郭威上表朝廷,请求陈兵到契丹边境,借此威慑契丹。因为南方唐军大军压境,也对汉朝虎视眈眈,刘承佑下诏予以制止,并命他速速回京,然后领兵南下,讨伐南唐之兵。

郭威接到诏令,率军快马加鞭,于乾佑三年一月回到京城。

郭威在京城未及休整,刘承佑又下令让他立即率军南下。郭威率军至颍州,坐镇指挥,令颍州守将白福领兵迎击,很快把南唐军击败。

乾佑三年四月,南北边境再无战事,朝廷应该平静下来。不料,因为史弘肇逼迫刘承佑提升王饶为护国节度使,朝廷内部却又起风云。

原来,李守贞叛乱时,朝中有不少大臣与李守贞私通。叛乱平定后,郭威缴获光禄大夫、开国侯王饶等一大批朝中官员与几个叛将往来私通的文书,郭威将名字记下,准备一一查实,然后报于朝廷,予以治罪。秘书郎王溥劝他道:“魑魅之形,伺夜而出,日月既照,氛沴自肖。愿一切焚之,以安反侧。”郭威认为王溥的话有道理,也是为了朝廷的安稳,把那些文书全部烧毁。郭威虽然把这些文书烧掉了,但因为王饶的行动异常,多数大臣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而已,都认为刘承佑不会对他迁就,至少也要让他居于偏远之地,防止他在京城有所不测。然而,因为王饶大肆贿赂史弘肇,他不仅没有离开京城,反而升为镇国节度使、检校太傅。不仅如此,史弘肇的其他几个没有任何功德的亲信也都被提升,有的在京城掌管要职,有的被提升为黄河以北几个藩镇的节度使,节制一方。大臣们知道后,无不惊秫。

刘承佑想到契丹最近不断南侵,横行河北,过去诸籓镇各自相守,没有能抵御者,而今史弘肇的亲信任这里的节度使,他不由更加担忧。郭威回到京城后,便召大臣进宫,再议抵御契丹之事。

朝堂上,刘承佑扫了一眼史弘肇等大臣说:“郭威领兵平定三叛,又北上威慑契丹,南震唐军,使其不敢再扰。然,契丹一向对中原垂涎不止,朕以为当严加防范,意欲进封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兼枢密使,河北诸州郡皆由郭威节制。”

史弘肇十分明白刘承佑的用意:想用郭威来节制他和他的亲信。于是,怒道:“陛下所言差矣。郭威领枢密使才可以指挥全军,诸军才能畏服,号令畅行,不然,军令不通。”

郭威不去争权夺利,沉默不语。刘承佑看史弘肇甚是愤怒,不敢再说。

苏逢吉一向对史弘肇不把皇帝放到眼里心生忌恨,不满道:“既然皇帝认为可行,你改变皇帝旨意,不是没事找事?”

史弘肇对苏逢吉善于在刘承佑面前谄媚非常反感,加上有一次在三司使王章府邸喝酒时苏逢吉曾经羞辱过他,这时对苏逢吉当面指责他更为不满,正要反击,苏逢吉又说:“以内制外,顺也;今反以外制内,其可乎?”

史弘肇怒道:“别以为做了宰相就了不起,我史弘肇是你教训的人吗?”

刘承佑不敢得罪史弘肇,只得按他的意思,让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仍然兼任枢密使,不再节制河北诸州郡。

第二天,刚刚晋升司徒不久的窦贞固邀请几位朝中重臣到他的府邸饮酒,史弘肇举着酒杯对苏逢吉大声呵斥说:“昨日廷议,意见大不相同,心中十分不快,今日要为老弟多饮几杯。”

杨邠怕再引起不快,忙拉着苏逢吉,举起酒杯与他碰杯说:“昨日是谈国家之事,何足介意!”

史弘肇不仅没有息怒,反而又对着杨邠厉声说:“安定国家,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子?”

在一边的王章看他居然对同乡杨邠也如此无礼,大怒,反击他说:“无毛锥子,财赋从何而来?长枪大剑能吃吗?”

史弘肇也不搭话,抓起酒杯,把酒杯里的酒洒到了王章的脸上。

于是,将相之间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次日早朝,史弘肇、杨邠又在朝中唇枪舌剑、寸步不让。王章看到这一情景,则请求皇帝把他调出京城到外地任职。杨邠再三劝阻,刘承佑也不答应,王章这才作罢。

朝臣之间的争斗刚刚有所缓和,北方又传来不好的消息:契丹再次南侵中原。刘承佑十分不安,急召大臣入朝廷议讨伐。可是,在派谁为将,谁为裨将的问题上,又争吵不休。刘承佑见朝议不成,知道只有郭威才能震慑契丹,只得直接下诏,让他再次领兵北上。史弘肇、杨邠不好再说什么,王章一言不发,这样算是定了下来。郭威虽然不得不接受,但连年西征叛军,北征契丹,南征南唐,身心疲惫,不由心情十分不快。刘承佑虽然看出他的不满,但因无所依靠,只得屈尊相求。为了激励郭威为朝廷再立新功,遂册封他的养子郭荣为天雄牙内都指挥使。

五月初,大军集结完毕,郭威再次挂帅出征,大将有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监军王峻,谋士有枢密吏魏仁浦,护卫有赵匡胤等。郭荣也随军北上。

离开京城之际,郭威想到高祖刘知远临终前拜他为顾命大臣,李皇后也对他不薄,眼下朝中纷乱不堪,恐怕他离开后朝中再起波澜,便真诚地对刘承佑说:“太后跟从先帝很久,经历过很多天下大事,陛下富于春秋,有事宜禀其教而行之。亲近忠直,放远谗邪,善恶之间,所宜明审。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皆先帝旧臣,尽忠殉国,愿陛下推心任之,必无败失。至于疆场之事,臣一定尽忠报效,不负陛下重托。”

刘承佑听了,连声致谢。

刘承佑有七个舅舅,李洪信、李洪义、李业这三个舅舅都在宫中。李洪义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镇宁节度使、领武信军节度,做事比较懦弱、拘谨。李业为武德使,是弟兄七人中最年幼的,备受娇宠。他自幼就与刘承佑嬉游无度,加上善于花言巧语,很讨刘承佑的欢欣,因此,在宫中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史弘肇只知道和武将交往,信任武将,而对所有的文臣有偏见。李业因为文武皆无所长,受到史弘肇的压制,没有登上高位。李业听说廷议时史弘肇直接顶撞刘承佑,窦贞固宴请宾朋时他们又闹得一塌糊涂,就在郭威领兵北上的当天晚上,在刘承佑面前谗言说:“史弘肇、杨邠、王章一直不把你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如果听任他们专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心生异志,加害于你。”

刘承佑听了,对李业的话深信不疑,异常恐慌。李业走后,刘承佑听到皇宫下属的作坊里有锻造铁器的声音,就怀疑外面有军队来了,以致整夜没有睡好觉。

郭威因为讨厌李业一无所长又骄横跋扈,也引起了李业对他的不满,时隔没几日,李业又在刘承佑面前谗言说:“郭威和史弘肇、杨邠一样居功自傲,无视朝廷,多次不向你奏报,就以枢密使头子更易大臣,像更换戍卒一样,现在又兵权在手,将来也必是朝廷一大隐患。”

刘承佑对他说郭威如何,有些怀疑,因为现在大事全靠郭威。李业看刘承佑这样,列举了郭威私自任用白文珂的例子说:“郭威虽然不像史弘肇那样骄横,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二心,只是他善于伪装罢了。”

刘承佑以为李业是他的舅舅,一定是真心对他,于是,也对郭威生出疑心来。

原来,郭威平定河中李守贞之叛于乾佑二年八月回师至洛阳时,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日,好好歇息一下,不料,洛阳留守王守恩因为贪财,又自恃位兼将相,坐着轿子前去迎接,对郭威很不恭敬。郭威大怒,辞而不见。王守恩还在外面等候的时候,郭威已派白文珂代他任西京留守,把王守恩给予罢职。这些事,刘承佑十分清楚,但念及郭威功高,从来没有追问过。

郭威正在战场浴血杀敌,怎么能知道宫廷中在发生着什么?怎么能知道刘承佑在想什么?怎么能知道京城的上空又起阴云?

第二天上朝后,因为廷议一件小事,苏逢吉、史弘肇、杨邠、王章针锋相对,争吵不休,刘承佑几次劝阻都不听,心中十分恼火,想到他们过去不仅不把自己当皇帝去跪拜,山呼万岁,还总是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来对待,更是怒不可遏。心下道:你们虽然相互之间势不两立,但在节制我刘承佑的事情上是一致的,如今郭威带大军北上拒敌,正是利用他们的矛盾除掉这些心腹之患的绝好机会,一定不能错过。

当天晚上,刘承佑把李业叫到密室,问他怎么才可以把史弘肇、杨邠、王章、郭威铲除。李业奸笑说:“很简单,等他们上朝的时候,设伏兵击之,然后以他们谋反为名,诏告天下。”

刘承佑说:“郭威为汉朝屡立战功,一向效忠朝廷,杀他难以服众矣。”

李业说:“郭威掌管军权,如果不把他除掉,你不依然要受人钳制吗?没有杀人心,难以掌乾坤。”

刘承佑疑虑道:“郭威现在领兵在河北,怎么杀之?”

李业说:“也很简单,你下一诏书,让你六舅舅、镇宁军节度李洪义持诏书赴澶州,以让他节制河北诸州郡为名,在他接受诏书的时候趁机杀之。”

刘承佑认为李业的计谋可行,当即诏令李业第二天就动手,事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