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归途巧遇

郭威正在城中指挥将士清剿残兵败将，听到那军士的报告，不由又惊又喜：惊的是符金玉还活着，居然没有被乱军杀死。喜的是他终于可以在符彦卿面前有一个好的交代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多少勇武之人都被汉军砍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怎么能震慑住一群杀气腾腾的汉军而安然无恙？他没有命令那军士带符金玉到他面前来，而是骑上马亲自和那军士朝李守贞的府邸奔去，一是要自己亲自辨别真假，二是显示他对符金玉的关心。

李守贞府邸大火虽然没有波及到符金玉的住处，但仍然在燃烧。汉军冲进屋的时候，符金玉没有怕，但迟迟不见郭威的消息，禁不住害怕起来：郭将军会来吗？尽管过去他与父亲是结拜弟兄，视自己如他的女儿一般，可是，现在她毕竟是李守贞的儿媳呀，郭将军曾经与李守贞交往很厚，如今既然能率军来讨伐李守贞，会顾及我们两家的旧情吗？会放过自己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还没有来，这些汉军都杀红了眼，如果有人等不及，或者不相信自己的话，挥刀刺来，我符金玉不是没命了吗？就在她极度惊恐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她还没有分辨出是不是郭威的脚步声的时候，郭威已出现在门前。

符金玉一看，扑通往下一跪，放声大哭起来：“郭将军，郭叔叔，金玉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郭威一看真是符金玉，大惊道：“孩子，没想到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符金玉听了郭威的话，知道已无危险，哭声更大：“感谢您的不杀之恩……”

郭威把她搀扶起来的时候也已泪流满面：“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我怎么能杀你呀！叔叔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叔叔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符金玉继续哭着说：“您初来河中的时候我就知道，日日呼唤叔叔来救我，可我出不了城，您也进不了城……”

郭威安慰她说：“我知道你来了河中，可叔叔在外，无法保护你，想安排将士关照，可他们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无法如愿。今日你能在白刃交加、兵马混乱中安然无事，真乃一奇迹也。”

符金玉再次跪下道：“没有郭将军，小女已命归黄泉，如果不嫌弃，小女愿拜将军为义父。”

郭威听符金玉这么说，心里很高兴。他喜欢孩子，早些时候他跟妻子柴守贤结婚不久，柴守贤哥哥柴守礼的三儿子柴荣来投奔他，他便把柴荣收为养子。符金玉文武双全，多才多艺，郭威很早就喜欢她，这次在乱军中能如此精明果敢，临危不惧，对她更加喜爱，听了这话，立即喜上眉梢，于是，扶起她说：“好，好，我愿意，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义女了。”

符金玉听了，再次叩头道：“义父，女儿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既已答应收符金玉为义女，郭威就对她更加关照。考虑到讨伐反叛的战役还没有结束，河中城还是一片混乱，再说，她一个女孩子在军中孤身一人，多有不便，又不宜随军，于是，便派柴守礼带五百精兵护送符金玉回京城开封。

符金玉看到郭威对她如此关爱，喜不自胜，即日便骑上郭威给她的战马，与柴守礼离开河中城，一路向东而去。

此时的天气非常炎热。路上，卫兵们都热得满头是汗，符金玉却感到是那么惬意，既是因为在城中憋闷得太久了，也是因为浴火重生，所以，看到什么都感到新鲜，都开心。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真正领悟到生命的珍贵，才知道这个世界的可爱。过去，她最不喜欢树上那些知了“知了、知了”的叫声，感到那声音尖细刺耳，十分难听，现在，听到树上那些知了的叫声，却感到旋律悠扬，余音不绝，什么《渔舟唱晚》《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什么《月出》《宛丘》，哪一个曲子也没有知了的叫声好听。

符金玉高兴了一阵后，忽然想到了家中的父母，和亲如手足的妹妹们，尤其是符金环、符金锭。她知道，这一年来他们一定对她十分牵挂，夜不成眠，眼前禁不住浮现出父母可能因为她而变得苍老的面容，和因为愁绪而生出的一缕缕白发，不由一阵悲伤袭来，忍不住喜极而泣，并大声哭叫起来：“父母大人，你们想女儿了吗？你们为女儿受苦了……女儿想你们啊，女儿要回家了，不用再牵挂了……”

五百护卫她的精兵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听着她的呼叫，也都忍不住泪眼蒙眬。

柴守礼劝慰她说：“孩子，咱要回家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悲伤起来？我听说，你的歌唱得很好，给大家唱一曲吧。”

符金玉听了他的话，才感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擦去泪水，转悲为喜，含羞而笑说：“不好意思，是我太想念父母了。”

为了让大家高兴，她很想唱一曲，却一时不知唱什么好，想了半天，不知怎么居然想到了唐代的《阳关三叠》，就慢慢唱起来：“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唱着唱着，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柴守礼护送符金玉走到河阳，已是傍晚。想到郭威率兵西去时冯道的指点迷津，便特地到他府上看望，也是有意向他报告一下河中大捷的战况。

此时，冯道正在书房秉灯书写一首诗，还没写完，仆人进来禀报说：“大人，有一个叫柴守礼的人求见。”

冯道以为是郭威凯旋归来，头也不抬，心里说：打了胜仗，却把我忘了，自己不登门，仅仅派自己的大舅子来，身为朝中大臣，居然如此无礼！于是，只说了句：“请他进来吧。”依然奋笔疾书。

柴守礼走进书房到了他的跟前，依然称呼他过去的官职道：“宰相近来一切安好？”

“呀呀呀……”冯道故作惊讶地抬起头说：“是柴守礼呀，未出门迎接，失礼、失礼也。”

柴守礼知道他是个大文人，清高自傲，看着他书写好的字，故意讨好他说：“您已著作等身，还写诗呀？”

冯道笑笑说：“闲来无事，抄写一下年轻时写就的一首糟诗。”

柴守礼俯身端详一番，一边夸赞好书法，一边念道：“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念罢，又夸赞说，“大人年轻时就胸怀大志，与众不同焉。”

直到这时，冯道才领柴守礼到客厅，让座倒茶。冯道得知郭威还在河中，柴守礼是奉命护送符金玉回京城时，才知道自己是错怪了郭威。他详细地问了问符金玉生还的经过，忙让他把符金玉带来一见，说：“我要看看符彦卿的大女儿符金玉是何等女子。”

符金玉走进来，对冯道躬身施礼。冯道让她坐下，问候了一番，接着夸赞说：“汝乃天下一奇女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符金玉忙道谢说：“谢谢前辈的吉言。”

客套一番后，柴守礼便领符金玉告辞，说：“天色已晚，宰相也早早歇息，我们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往京城。”

冯道忽然说：“符彦卿已经不在京城，你们不知道？”

柴守礼、符金玉听到这里都愣住了。

冯道得知他们还不知道符彦卿已经不在开封时，惋惜地说：“难怪难怪，你们在河中城，怎知朝中的变故？符彦卿已经任泰宁军节度使，治所在沂州，你们只能往沂州去了。”

聪明的符金玉立即意识到父亲被调往远离京城的沂州，是因为李守贞的反叛，忍不住眼中盈满了泪水。

符彦卿因为与李守贞是亲家，河中城又一直攻不下来，朝中大臣对他多有排挤，刘承佑也听信谗言，对符彦卿不再信任和重用。符彦卿虽然感到自己对朝廷忠心不二，但亲家反叛这是事实，而且符金玉也在河中城，他有口难辩。朝廷每次议事都离不开李守贞反叛的话题，符彦卿无言以对，只能三缄其口，避而不谈。但大臣们都对他有一种诡异的目光。刘承佑一向对几个顾命大臣专权不满，讨厌被大臣所制，早想一个个翦除，但念及没有理由和眼下李守贞等三人反叛未平，便借机于两个月前改任符彦卿为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知道妻女已不宜在京城安家，就带全家移居到泰宁军节度使治所沂州。

柴守礼虽然对符彦卿移镇沂州不感到吃惊，但还是不禁为之一愣：河阳距离开封还有三百余里，沂州在开封东，与开封有八百里之遥，加在一起就是一千一百余里，什么时候能赶到啊？又逢这炎热的天气，军中又只有符金玉一个女孩子，多有不便，本以为自己很快就把符金玉送到开封，他就轻松了，没想到还有如此长远的路程。但是，无论路途多么遥远，身心如何劳苦，一定要把她送到符彦卿的面前：这是郭将军的重托，不能有半点差池。

符金玉得知这一情况，归心似箭的她心中更加着急，但也别无他法。

第二天，柴守礼、符金玉辞别冯道，打消去开封的念头，一路向东而去。

这天傍晚，他们走到开封北部距开封有三百四十余里的澶州，已是兵困马乏，看到一家客栈，便驻扎下来。

柴守礼把符金玉安顿好，准备到自己的房间歇息时，却忽然看见他的亲生儿子竟然住在他的隔壁。他开始不相信，以为是自己一路劳顿，眼睛发花了。他擦了几下眼睛，又仔细端详一番，当确信无疑就是他的荣儿时，不禁惊喜异常：世间居然有这样的巧事？郭荣和他的心情是一样的，开始听到父亲的声音时，也以为是在梦境中，因为他在这里已经住了月余，仍然每天发烧，头脑迷迷糊糊的，当父亲到了他的房间，呼唤他的名字“荣儿”时，才不得不相信：眼前呼唤他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郭荣年少时就跟随郭威，又经商在外，其妻也住在郭威家中。父子俩已经多年未见，忍不住都涕泪交加。

柴守礼经过询问才知道，去年，郭荣想弃商从戎，回到了开封，不料，这时郭威和柴守礼都西征河中去了。刘承佑念及郭威西去讨伐李守贞，让他做了左监门卫将军，负责朝参、奏事、待诏官及伞扇仪仗出入者的出入。他在京城等待近一年了不见他们归来，两个月前，因想念依然住在邢州老家的生母，便离开京城去邢州看望母亲。没想到，回京城路过这里时却生病了。他原以为住些日子，找郎中治疗几日，即可回京城开封，没有想到，在这里一个月了，带的钱花光了也没治好病，就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生父。

柴守礼听了他的讲述，不由泪下。接着，也给他讲了一遍一年来在河中平叛李守贞，和这次送符金玉为什么走到澶州，以及他的养父不久也要凯旋的情况。郭荣听了，喜不自胜，拜跪于柴守礼膝下说：“自得知二位父亲大人去河中，孩儿每日寝食难安。今日看到父亲，知养父平安，孩儿实在是开心至极。你们功德无量，请受孩儿一拜！”

柴守礼激动地挽起郭荣说：“孩儿，你受苦了，病这么重，还行什么礼呀？快上床歇息吧。”

柴守礼跟郭荣叙了一阵，不由回忆起郭荣被郭威收养的前前后后。

郭威和柴守礼都是邢州人，邢州在澶州北，距澶州有四百余里，距离开封七百余里。柴守礼是邢州隆尧柴家庄人，郭威是邢州尧山人，他们是一个县，相距不是很远。郭威的父亲郭简曾经做晋朝顺州刺史。后来契丹军攻破顺州城，郭简被杀。不久，郭威的母亲也去世了。那时郭威年方数岁，童年时期贫困不堪，曾经为村人牧牛，整天像个鸟雀一样飞来飞去，居无定所，所以，被人送了外号叫“郭雀儿”。无奈，郭威只得投靠潞州的姨母韩氏为生。十八岁时，郭威投潞州留守李继韬部下为军卒。

他们柴家则是富豪家族，李存勖建立唐朝定都洛阳后，柴守礼的妹妹柴守贤被选入朝做宫女。没想到，李存勖骄恣荒淫，朝政紊乱，不久，宫廷发生政变，李存勖为伶人所杀。这时，宣武军节度使、蕃汉马步总管李嗣源率兵进入洛阳，平定叛乱，做了唐朝皇帝，年号明宗。李嗣源不喜欢臣下阿谀奉承，也不喜欢声色淫乐，即帝位不久，就下令禁止中外诸臣进献珍奇玩物，后宫只留老成宫女一百人，宦官三十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教坊一百人。因此，柴守贤和其他宫女一样被朝廷遣送回老家。柴守礼的父母得到消息，带着柴守礼一块儿渡过黄河，在约定的一个渡口会合，迎接柴守贤。他们接到柴守贤时，天色已晚，不得不在旅舍住下，准备第二天过河返回。不料，晚上大雨滂沱，第二天黄河浊浪滔天，舟楫难行，只得羁留在旅舍。

这天下午，柴守贤正站在窗前望着雨水发呆，蓦然看到一个壮汉大踏步冒雨来投宿，他虽然衣服破败，鞋子穿孔，但不掩英爽之气。柴守贤看到后，大惊，问旅馆主人道：“此何人耶？”旅舍主人说：“是马步军使郭雀儿。”柴守贤见他相貌英奇，便把他叫到跟前询问。经过询问，知道这个壮汉真名叫郭威，也是邢州人，和她是同乡，因酒醉与市井无赖相斗失手杀人，为官府拘押。潞州守将李继韬对他非常赏识，暗中将他放出来，让他逃命。因为遭遇大雨，所以投宿到这里。雨停后去哪里，尚不得知。柴守贤听到这里，看着他那英爽之气，立即命侍女送给郭威一床毯子御寒。不料，郭威很有骨气，以萍水相逢、不能平白无故受人之物为由，婉言拒绝。

一个落魄之人居然还讲究气节，柴守贤不由怦然心动。如果大雨很快止息，也许就各奔东西，再不相识，可是，那大雨一直不停。柴守贤因为已经喜欢他，便每天和他交谈，并把在宫中遇到的一些趣事讲给他听。让柴守贤没有想到的是，郭威讲的都是这几十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百姓如何疾苦，皇帝应该如何治国等大的谋略。还说：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柴守贤认识到郭威将是一个干大事的人，深深地爱上了他。于是，向父母请求，要嫁给他。父母恼怒地说：“汝是皇帝左右的人，最低也要嫁节度使，奈何欲嫁一个衣不蔽体的人？”柴守贤说：“此贵人也，不可失也。”父母训斥她说：“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何以为贵？”柴守贤却坚定地说：“吾已认定此人，愿将所带财物分一半给父母,自己留下一半。如若父母不答应，女儿不回邢州，愿和郭威一起游走天下。”父母知道她的意向不可更改，于是，便答应了她，就在馆舍中让她与郭威成了婚。有一次，柴守礼的父亲和村里人一块儿喝酒，有人问他为何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人，他的父亲半天没有回答，最后说：“上天有命，郭郎将为天子。”大家听了，都哭笑不得。

后来，柴氏家道中落，柴守礼还很年少的儿子柴荣就投奔了姑妈柴守贤。柴荣从小在郭威家长大，谨慎笃厚，还经常帮助郭威处理各种事务，深受郭威喜爱，被收为养子，改名郭荣，而柴守礼则依然叫他柴荣……

柴守礼想起妹妹柴守贤和郭威的婚事，想到郭威现虽然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成为天子，但已是战功赫赫，位高权重之人，他不得不十分佩服妹妹知人识人的眼光。

柴守礼虽然因为儿子长期跟着郭威而不在他眼前，多次伤心落泪，但意识到儿子也会有大的作为，也很欣慰。柴守礼知道儿子的病情一时还不能回京城开封，便令士卒们也暂时住下，一是为了守护他，多和他叙叙父子亲情，二是要给他治病，让他尽快康复。

郭荣也很奇怪父亲为什么到了这里，当听完河中平定反叛和护送符金玉去沂州的情况后，也对符金玉死里逃生大为惊讶，进而高兴不已：符金玉被郭威收为义女，以后他们两个就是兄妹了。

柴守礼见儿子对符金玉十分欣赏，立即让符金玉来见郭荣，行兄妹之礼。郭荣、符金玉从此兄妹相称。

符金玉见郭荣病成这样，身边又没有人照料，对柴守礼说：“去沂州不急，要等哥哥的病治好以后再说。”

柴守礼见符金玉这么理解人，体贴人，更加喜欢她，也才知道为什么郭威那么喜欢她，并乐意收她为义女了。

于是，柴守礼暂时放弃护送符金玉去沂州，就让大家住下来，等郭荣的病情好转后再做计议。

没想到，郭荣的病一直不好。柴守礼十分矛盾：如果送符金玉去沂州，郭荣没人照顾。如果一块儿回开封，符金玉在开封没有了家，无处安身，郭荣在途中也会病情加重。无奈之下，只能先在这里给郭荣治病。

为了让郭荣有个好心情，及早病愈，符金玉每日都服侍在郭荣跟前，就像对待亲哥哥一样，给他洗衣、喂药。还每日给他唱歌、吟诗，并不断地给他讲一些京城中的轶闻趣事。因为有亲人的陪伴，心情愉悦，郭荣的病情很快好了许多。

乾佑二年八月底，就在符金玉、柴守礼在澶州为郭荣治病的时候，郭威得胜还朝。回到开封的第一天，郭威立即询问符金玉到家的情况。然而，大臣们的回答却让他大失所望：都说没有见到符金玉，也没有见到柴守礼。郭威一听，如坐针毡，十分着急，以为他们在路途中遇到了不测。当得知符彦卿移镇沂州后，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是去了沂州。由于皇帝要在京城举行庆贺大典，他便把符金玉的事暂时搁置。

刘承佑对郭威赐金帛、衣服、玉带、鞍马，犒劳赏赐甚是优厚。不料，郭威却推辞答谢道：“臣能取得胜利，上赖陛下的洪福，下赖各位将校和士兵的奋战。臣率兵在外，凡保卫京师安全，供给亿万兵饷，都是各位大臣居中用事的结果，我怎敢独吞这些赏赐呢？请都奖赏吧！”

刘承佑听了郭威的话，对郭威十分敬佩，于是，遍赏宰相、枢密、宣徽三司、侍卫使等，九人一样待遇。

刘承佑赏赐朝官以后，郭威又建议道：“朝中执政官普遍受到皇恩，恐怕藩镇绝望，也应该遍赏藩镇，各有差等，以示功由众成，赏由众享。”

郭威这么大的功劳，受到犒劳赏赐是应该的，可是，郭威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朝廷，是上下的戮力同心，是汉朝江山的稳固。朝廷内外对他不贪恋官物、心系社稷的品德无不叹服，上上下下，人心也都归向于他。

等庆贺赏赐完毕，郭威忽然得到澶州传来的消息：郭荣病在澶州，符金玉、柴守礼也没有赴沂州，而是在澶州为郭荣治病。

郭威听了这一消息，悲喜交加。悲的是郭荣自幼就跟随他，十六岁那年，就是晋天福二年，他的姑母柴守贤就去世了，他不愿在家“白吃”，就开始自己闯天下，做贩运茶叶和瓷器的生意。他回到开封弃商从戎，又遇上李守贞叛乱。回老家看望生母，却一个人在这里治病一个多月，不见病愈。符金玉因为郭荣未能及时见上父母，符彦卿一定倍受煎熬。喜的是，柴守礼能在郭荣最为孤苦的时候巧遇，养子和义女也在这里很好地叙一叙兄妹情。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立即带上赵匡胤，驱车奔向澶州。

郭威到了澶州，父子、父女见面，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为了庆贺亲人的团聚，郭威便在给郭荣治病的同时，置酒欢宴。一连几日，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个过去不知名的小客栈也因为郭威的到来而红火起来。

几日后，郭威忽然想到了符彦卿，不由焦虑起来：我郭威在这里喜庆一堂，符彦卿在沂州，不知女儿死活，岂不忧心如焚、愁肠百结？他虽然想尽快把符金玉送到符彦卿面前，却又不想让符金玉马上离开他，而是想在这里多和符金玉叙叙亲情：如果她去了沂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于是，便想起一个主意：修书一封，派人送到沂州，让符彦卿来接符金玉。想到这里，立即展纸执笔，饱含深情地给符彦卿写起书信来：

彦卿仁兄：

去年李守贞等人举兵叛乱，汝为国家社稷计，不计亲疏，毅然决然支持讨伐，仁兄大义灭亲之举，满朝为之动容。京城相别，转眼已一年有余，郭威不负皇命，今已凯旋。至京城的当日吾即想见到仁兄一叙，没想到仁兄已全家去沂州，实属遗憾，郭威不禁为之垂泪。河中之战，吾最牵挂的莫过于爱女符金玉之安危，仁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怎奈敌我无情，战场残酷，虽有关照之心，却也爱莫能助焉。然，你我爱国之心感动上天，金玉虎口脱险，毫发无损，吾亦收她为义女。为让你们父女及早相见，吾令柴守礼领精兵护送回到你跟前，不料在澶州遇到犬子郭荣生病在此，故不能亲往沂州也，盼遣人速速来接，以期亲人早日团聚。

郭威把书信封好，立即派遣两位士卒奔赴沂州。

士卒送书信走后，郭威为自己的这一“计谋”高兴了很久。由于郭威、柴守礼、符金玉的到来，郭荣心情愉悦，又请了当地的名医医治，病情大为好转，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这天天气晴朗，郭荣想到外面走走，散散步。符金玉对他放心不下，就一直陪他。郭荣走出房间，见院内拴着护送符金玉的战马，立即来了精神，随即解下缰绳，牵到门外，就要上马。

符金玉担心地问：“荣哥，你会骑马？”

郭荣不屑地说：“何止会骑？是骑得很好。”

符金玉说：“那也不行，你的病还没有好，还是等你的病好了再骑吧。”

郭荣是个要强的人，说了一定要做，这些日子因为有病才没有表现出来。既然已在符金玉面前夸下了海口，他们又刚认识不久，怎么可以在她面前显得怯弱？他也是有意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就没有听她的劝阻，跃身上马，走到前面不远的一片开阔地，很快骑了一圈。

由于身体虚脱，额头上不觉间挂满了汗珠。符金玉忙给他擦拭了一下说：“快快歇息，等你病好了再骑不迟。”

郭荣不听，又从一士卒手里要过弓箭，再次骑上马。这时，空中有一只乌鸦飞落到一棵树上。郭荣张弓搭箭，一箭射了过去。那乌鸦一阵摇晃，砸落几片树叶，扑楞楞摔落在地。郭威、柴守礼、符金玉、赵匡胤及众士卒都为他鼓起掌来。

郭荣把马交给身边的士卒后，笑笑说：“若在往日，我会再骑上几圈，射下几只鸟来给大家美餐一顿。”

符金玉夸赞地问：“你何时学的骑马射箭？”

郭荣得意地说：“很小的时候就会骑马。后来经商，为了多赚钱，常骑马而行，并经常习武，防身健体。”

符金玉虽然是女儿身，也是争强好胜。本不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表现自己，这时忍不住也想在郭荣面前展示一番。于是，从郭荣手中拽过缰绳，左脚登上马蹬，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她已纵身跨上了马背。众人看到此景，不由一阵惊诧唏嘘。接着，她示意郭荣把弓箭递到她的手中，然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便飞奔起来。恰在此时，一只乌鸦飞过上空。符金玉张弓搭箭，一箭射去，那乌鸦只转了一下身便落在地上。

赵匡胤在一边看得眼睛都直了，简直不敢相信。郭威趁机说：“赵匡胤一向马术精湛，不妨也来试一下。”

赵匡胤正想在郭荣、符金玉面前显示一下自己，于是，从符金玉手中接过马缰绳，也纵身上马。但他只骑了几圈，而没有射杀飞鸟。他很懂得审时度势：我一个将军的护卫，怎可在他们面前过于张扬？

结束骑马，符金玉走到郭荣跟前说：“有空闲了，还要再读些书，这样你就经商有道、文武双修，是个全才了。”

郭荣看了一眼养父郭威，对符金玉笑道：“养父早已教诲我多读书。我也没少读书也。”

符金玉不太相信，一个经常做生意的人，哪有时间读书？郭荣看出她的疑惑，于是，这才开始讲述他的经历。

柴荣投靠到郭威家时，郭威的家境也并不富裕，生活常常捉襟见肘。郭荣很懂事，为资助家用，便外出经商，往返于荆南江陵、南阳淅川等地，做茶货和瓷器生意。其间学习骑射，练就一身武艺。但是，由于居无定所，开始没有读多少书。郭威知道后，教诲他说：经商是为了生活，但作为一个年轻人，不能满足于衣食无忧，还要有更大的志向，一定要抽空闲多读书。郭荣牢记养父的教诲，用挣来的钱分出一部分买书，不仅《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和《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都通读数遍，还读了大量的史书，如《史记》《汉书》《三国志》，还有道家的很多书，如《道德经》《庄子》《列子》，等等，常常读到深夜，有时甚至彻夜不眠，以致影响生意。

符金玉听了他的讲述，钦佩之余，又有些不服气：你抽空读书，会有我符金玉读的书多？为了验证他是否真的读了这些书，便逗他说：“你都记住了《庄子》里的哪些名句？”

郭荣知道符金玉在考他，说：“我知道没你读书多，但我也能过目不忘。”说着，就背诵起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也。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

符金玉没听完，眼神中即透出赞许的目光。但又考问他说：“《道德经》有哪些名句？”

郭荣不假思索道：“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未等他再说下去，符金玉又问他道：“《列子》有哪些名言？”

郭荣立即答道：“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吞舟之鱼，不游支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符金玉脸上已透出惊羡之色，心下道：他所记下的名言，都是如何做人，如何治国之名言，由此可见他是一个胸怀大志之人。她确信他是切切实实地读了不少书，便不再考问。她过去认为自己熟读唐诗，也读过四书五经，感到很满足，没想到郭荣虽然读唐诗不多，读的史书却远远超过了自己。本想再跟他比试一下背诵唐诗，为了不过于展示自己，只得作罢。

赵匡胤听郭荣能对四书五经中的经典名句如数家珍，对他很是佩服，心中暗自嘱咐自己：日后也要多读书，这样才能不败于他人。他第一次见符金玉的时候，只是见她弹奏古筝，只是知道她文的一面，这次见了她骑马射箭的不凡武功，对她更加敬佩。

赵匡胤想到符金玉善古筝，忽然提议说：“今日大家高兴，让金玉弹奏一曲古筝如何？”

郭威听了，立即赞同，柴守礼、郭荣更是乐不可支。于是，郭威令旅馆主人找来一架古筝，让符金玉弹奏起来。符金玉也不谦虚，立即抚琴弹奏。这次，她是用汉魏乐府名曲的曲调弹奏白居易的《琵琶行》，并边弹边唱：“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一曲弹完，符金玉忍不住转身看了郭荣一眼，这时她才知道郭荣的眼睛在直直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郭荣脸红了，她的脸上禁不住也现出一片红晕。

符金玉为了掩饰自己，忙岔话问郭荣道：“荣哥，嫂夫人姓什么？现居何处？”

郭荣浅笑着答道：“姓刘，我们都是娃娃的时候，父母就定下了亲事。现居养父的府邸。”

符金玉又问他道：“荣哥大我几岁？”

郭荣大笑道：“我不知道你多大，怎么知道大你几岁？”

符金玉忍不住也笑了，说：“我今年十九岁。”

郭荣说：“我大你十岁。”

符金玉故作惊讶地说：“你不会欺负我吧？”

郭荣则把眼一瞪说：“你若淘气，可能会。”

符金玉拧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你敢，到时候我会向义父告状的。”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赵匡胤也跟郭荣套近乎说：“我比哥哥小六岁，是弟弟，日后请多多赐教。”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听着他们的对话，郭威、柴守礼都十分开心。

郭威看到他们没有因客居旅馆、远离京城而郁郁寡欢，也没有因为刚刚相识而有生疏之感，甚至比亲兄妹还亲，其乐融融，并有一种在家的感觉，心里很是喜悦。甚至想，如果二子郭侗、三子郭信、大女儿乐安、二女儿寿安、三女儿永宁都在这里，那该多好，多热闹啊！心里说：不久等回到开封，到那时，再把符彦卿一家接回来，一定要好好庆贺庆贺这热热闹闹的一家子聚在一起。

想到这里，郭威后悔派人给符彦卿送信送得太早了：朝中事宜繁杂，相互攻伐，太累太累了，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多与符金玉、郭荣在一起，多么开心焉。于是，又祈祷说：彦卿兄，金玉在这里很好，你放心好了，不要来接她那么早。

没想到事与愿违，就在他祈祷完的第二天，符彦卿派几名家将迎接符金玉的车马到了他们居住的客栈。

郭威面上高兴地迎接客人，心里却酸酸的，涩苦涩苦的。客人见到他，立即呈上符彦卿的手书。他未看几行，已是满眼泪光：

郭威贤弟：

惊闻爱女生还，举家百感交集，一片声噎。自李守贞反叛，吾已心碎，未有再见爱女之想，每日都沉于悲愤之中，也为贤弟担忧。今见贤弟手书，如阳光突然覆盖黑夜，温暖至极。爱女平安出河中并至澶州，必是贤弟精心所为，愚兄心知肚明。因沂州有要事缠身，不能亲往澶州与弟相见，只得特派家将迎接。来日定当煮酒把盏答谢于堂前……

符金玉也一改往日的笑颜，变得呆滞起来。她望着大家，大家也望着她，本来是件高兴事儿，忽然之间像再也不能相见似的，都伤感起来。

郭荣帮她收拾行囊，赵匡胤帮她扶住车辕，郭威、柴守礼一前一后，再三叮嘱，让符金玉替他们向她父母问好。等到了车前要上车的时候，大家居然都不动，也没话了，符金玉也停了下来。

忽然，符金玉扑倒在郭威怀里，涕泪交加地说：“义父，金玉今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郭威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说：“孩子，马上要见你的亲人了，怎么哭了起来……”郭威说着，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也泪眼蒙眬。

符金玉哭得更痛：“义父，今日一别，金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上你和哥哥，我会想你们的……”

郭荣在一边也眼睛红红的，说：“妹妹，别伤心，我们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你可以去开封，我也可以去沂州……”

符金玉离开郭威的怀抱，走到柴守礼跟前，鞠躬施礼说：“感谢伯父大人一路辛苦相送，金玉感激不尽……”

柴守礼说：“孩子啊，你怎么越说越远了呢？人生无常，我等能在乱世之中走到一起，也是一种缘分，是大家的荣幸，当珍之惜之。”

符金玉再次回到郭威跟前，躬身施礼说：“义父，您要多多保重……”

郭威背过头去，说：“孩子，上车吧，你父母已在家望眼欲穿……”

符金玉终于在郭威的再三劝说下上了车。

车启动了，符金玉又转过身，朝着郭威再三跪拜。

郭威和郭荣、柴守礼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车消失在远远的树林中，这才慢慢转过身返回旅馆。

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的天空翻卷起乌云，很快覆盖了澶州城。不一会儿，一阵狂风袭来，澶州变得一派混沌弥蒙。接着，豆大的雨点借助狂风，把澶州城变成了一个雨城。

世事无常，人生无常，苍天无常，有缘人愁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