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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幼琴诗选
1.1 艺术地表现知性女人的真情实感
艺术地表现知性女人的真情实感

王 珂

南国的冬天仍有寒意。近期我却感受到温暖和温馨,因为有“写诗的快乐”和“读诗的快乐”。不到半月,我以《写诗的快乐》为题连续写了10首诗。能够写出这样的诗作与“读诗的快乐”有关。北京的荒林教授在《北京,仁慈的城》写道:“我在城中调制咖啡/向来喜欢加冰/再加一勺呓语。”兰州的汪幼琴在《颓废》中写道:“你在豪华的庄园/豪华地坐着/沐浴不颓废的阳光/空气和清风。”这样的诗句让我不得不感叹:“真实是诗人唯一的自救之道!”“诗是诗人既安慰又对抗生活的艺术生存方式!”

两位女文学教授充满知性又不失女人味的抒情诗给我这位男文学教授带来了阅读的快乐,让我真实地感觉到了“人的存在”和“诗的存在”,满足了我的情感需要和审美需要。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卡西尔也说:“政治生活并不就是人类存在的唯一形式。”读她俩的诗不但能够获得情感的抚慰,思想的启迪,还能够引爆自己的创作灵感,这堪称一种阅读境界。古往今来,多少人感叹“知音”难觅。要达到这种境界——诗意与诗艺的双重共鸣,与读诗人的心境有关,还与原诗的内容与质量有关,更与读诗人和写诗人的诗歌观念相似有关。

1990年到1996年,我在西北师范大学从事新诗教学和研究工作,大力倡导“平民化写作”。2000年,我给诗的定义是:“诗是艺术地表现平民性情感的语言艺术。”我十分赞成现代诗歌的鼻祖波德莱尔的诗观:“即便在理想的诗中,缪斯也可以与人来往而并不降低身份。”但是我主张“诗的内容上的平民化”“诗的形式上贵族化”。所以这个诗的定义两次用了“艺术”一词,目的是强调这种抒情文体的艺术性。2010年,我把这个诗的定义扩展为:“新诗包括内容(写什么)、形式(怎么写)和技法(如何写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新诗观,就是新诗是采用抒情、叙述、议论,表现情绪、情感、感觉、感受、愿望和冥想,重视语体、诗体、想象和意象的汉语艺术。”这个定义把应该属于“怎么写”的技法(如何写好)单列,目的是为了强调现代汉语诗在写作技法上的现代性——现代汉诗是用现代技法写的现代汉语诗。2014年10月16日,我提出了“新诗是体现现代精神的诗”,主张“新诗的现代化必须与中国人的现代化基本同步”和“新诗的现代性建设必须为中国的现代性建设作贡献”。认为新诗与现代情感、现代意识、现代思维、现代文化、现代政治、现代生活、现代文体一致。具体为:一、现代情感重视自然情感和社会情感的和谐;二、现代意识重视个人意识和群体意识的融合;三、现代思维重视语言思维与图像思维的综合;四、现代文化强调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共处;五、现代政治追求宽松自由与节制法则的和解;六、现代文体需要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的同构。

从我四个阶段的诗观不难发现,我在与时俱进地修正自己的诗观。从极端重视诗人的平民情感到极端重视诗的艺术技巧,最后到追求诗意与诗艺的和谐,追求平民情感和贵族思想的共生,我越来越强调好诗应该是在世俗生活中的真情实感,真情实感基础上的冥思苦想。

近期系统读汪幼琴从1981年到2014年写的近四百首诗,我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诗观也有类似的变化,她的诗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和优点。所以我用“艺术地表现知性女人的真情实感”作为文章题目来概括她的诗的文体特点和文体价值。这本诗集与其说是汪幼琴新诗创作30多年诗路历程的展示,是一个诗人的“编年史”,不如说是一个时代,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历史的“编年史”。百年新诗,特别是改革开放30年来的新诗主要有五大成绩:一、参与了中国的改革,促进了思想解放,加快了民主进程。二、发展和丰富了汉语诗歌,特别是丰富了现代汉语诗歌。三、优美了现代汉语,使现代汉语更富有文采和诗意。四、丰富了国人的情感,特别是丰富了普通人的情感,能够“诗意地栖居”。五、记录了国人的生活,展示出国人在改革开放不同时期的生存状态。汪幼琴的诗路历程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同步,她的诗较好地呈现出这“五大成绩”。

我读到的汪幼琴最早的诗是写于1980年8月3日的《梦》:“所有的梦/都被红色的海洋/无声淹了/所有的寻梦/都被铺天盖地的标语/无声遮了/所有的梦/都不该产生/梦会戴上荆冠/所有的寻梦/都不敢迈步/脚会套上绳子。”最晚的诗是2011年10月3日写的一首《颓废》,另一首是2014年10月写的一首《和高平先生》:“岂需厚布来掩体/原本已经裸惯了/万人空巷为哪般/无语皇帝的新衣。”高平先生是甘肃著名老诗人,他2014年10月2日写了一首《仁川亚运会我国三大球零金》:“奖牌居首也堪忧/大国只能玩小球/篮足排金皆未获/已无厚布供遮羞。”

从这两首富有家国情怀的诗不难看出,无论是少女汪幼琴的诗还是教授汪幼琴的诗,都显示出她有浓郁的“知性”。但是这种“知性”又有别于教授级学院派诗人的“智性”。“知性”的诗人并不排斥“感性”,即理性中有感性,也不远离现实生活,尤其是世俗生活。“智性”的诗人更多是哲理诗人而不是抒情诗人,是生活的冷静,甚至是冷漠的旁观者,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尽管在多元的社会,应该允许不同的生存方式,更应该允许不同的诗歌写作方式。但是我仍然认为今日女诗人的身份定位是: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诗人。10年前,我写了一篇对抗极端的女权主义者文章,题目是《主义是专家的,日子是百姓的》,我还提出用“平权的女权主义”来取代“霸权的女权主义”。在以后的文章中我强调:“说女人的完美是由两个方面来决定的,第一个是对爱、爱情的追求,我们要大胆地说我要爱,我需要爱;第二是对知、知识的追求。女人只有在对爱的追求和对知识的追求中才能获得完美。其实换一句非常浅显的话就是:“事业爱情双丰收。”读汪幼琴的诗,我读出了一个“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女诗人,读出了一种中国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应该有的正常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和思想方式。

15年前,我在论文《20世纪中国女诗人的抒情模式》中把女诗人写作分为非女、泛女、女性、女人四大抒情模式,具体分为非女性化的抒情(他)、泛女性化及女性化的抒情(女性)、女人化群体性抒情(女人)和女人化个体化抒情(我)。一、非女模式:我是诗人,不是女诗人;二、泛女模式:我首先是诗人,再是女人;三、女性模式:我是女性,必定是诗人;四、女人模式:我是女人,可以不是诗人。我把汪幼琴作为第四种模式的代表诗人。我在文章中写道:“做真实的女人,并不排除女人的正常欲望,只是这种欲望不像上一代女诗人尽情宣泄的那种自恋狂式的欲望。”尽管也有这样的抒情:“亲爱的/在这淡蓝色的夜晚/我静如潮水/狂如潮水/期待你……”(西篱《夜的海》)但是她们的心理是平和的,没有上一代的变态心理,如汪幼琴在《这感觉一丝一丝儿走着》的平凡女人的体验:“……渗出浅浅的舌根/渗进滞滞的空气/凝凝地旋着/不像生物钟/不像雨点儿……”汪幼琴的《渴望悠闲的日子》从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发掘诗意,真实地呈现出女人的生存状态,为女人的平凡生活作见证人,诗中呈现出女人的天性:“拥挤的日子/是高昂的曲/亢奋的词/激越/欢乐/围着白围裙/烟灰缸/孩子/一百平方米的国土资源/挥汗行进/滴滴答答的时钟/指尖细腻粗粝/婷婷玉立的女子/镂刻妻子母亲的皱纹……”

15年后的今天,汪幼琴的诗与我不期而遇,又给我带来了美感和快感。尽管今天她已是教授,她近年的诗却仍有少女的阳光!如汪幼琴在2013年写的《你十八岁的时候》等诗中表达的少女情怀:“——你十八岁的时候/是玉树临风的男人/只恨我是胚胎/躺在静谧的子宫/你十八岁的时候/是行走天涯的壮士/只恨我不是香袋/贴在你的腰际。”《你的幽怨》则表达了少女般的优柔:“——你的幽怨是一片叶子/夹在书里/我不敢翻开书页/怕逸出的叶子/惹我婆娑的泪滴。”收入诗选中的汪幼琴写于少女时代的诗作,更让我回到了如诗如梦如歌的青春岁月,让我有了写情诗的冲动!

人到中年,尤其是从事专业的诗歌研究30多年,阅诗无数产生审美疲劳后,我越来越喜欢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的一番感叹:“我觉得艺术、诗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辅助我们恢复新鲜的视觉,富于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种更健全的人生意识。我们正需要它们,因为当我们上了年纪的时候,我们的感觉将逐渐麻木,对于痛苦、冤屈和残酷的情感将变为冷淡,我们的人生想象,也因过于注意冷酷和琐碎的现实生活而变成歪曲了。现在幸亏还有几个大诗人和艺术家,他们的那种敏锐的感觉,那种美妙的情感反应,和那种新奇的想象还没失掉,还可以行使他们的天职来维持我们道德上的良知,好比拿一面镜子来照我们已经迟钝了的想象,使枯竭的神经兴奋起来……我情愿同一个黑种的女佣人谈话,而不愿和一位数学大家谈话;她的言语比较具体,笑也笑得较有生气;和她谈话至少对于人类天性可以增长一些知识。我是唯物主义者,所以在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喜欢猪肉而不喜欢诗歌,宁愿放弃一宗哲学,而获得一片拌着好酱汁的椒黄松脆的精肉。”

这也是我近期细细品读汪幼琴这部诗集的全部诗作后想发出的感叹。只是我想更正的是:我宁愿读她的诗,而不愿吃一片精肉。

2015年2月11日于福州

(王珂: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专著《诗歌文体学导论——诗的原理和诗的创造》《百年新诗诗体建设研究》《新诗诗体生成史论》《诗体学散论——中外诗体生成流变研究》《新时期30年新诗得失论》《两岸四地新诗文体比较研究》,参编著作8部,发表论文300余篇,诗作百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