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圣山
圣山,又名白尖子山,在坪定是最高的山峰。像一个英武而高大的男人,骑一匹白色的骏马,披戴盔甲,手持长矛,不怒自威。准确地说,这是一个藏传佛教里山神的形象,而不是戍边的将领。当你遥望一座山的时候,也许不难发现,其实山和人一样,也有着不同的容貌气质。比如泰山,比如黄山,又比如我们的白尖子山,绝无半点雷同。
最喜欢晴朗的日子里,登高远眺。遥遥望见白尖子山伟岸的身姿,耸立在丽日晴空下,云丝雪线,有淡蓝的雾霭横亘在半山腰处,凝重而有质感。这是一座骄傲而冷峻的山峰,骄傲到除了高山香柏,没有哪一种树木可以生长在他的身上。因为这里不仅海拔高,而且山体也是近乎九十度的岩石,灰白色的岩页间偶尔夹杂着一抹赤红,更显得神圣抑或神秘。辛弃疾当年有诗云:“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此番阅山,真是玄妙之极!仿佛诗人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倾心仰望过这座圣山。山的雄伟挺拔,山的雍容气度,让诗人不禁想起为我们留下广陵绝唱的嵇康,或者逍遥于山水间的庄子,抑或是为国为民上下求索的屈原?冰雪之间透出峻峭的钢蓝色山体,仿佛本身就是一个诗意的形象——士大夫的头颅。他充满了原始的血性与荣光,是智慧与艺术完美的结合,有着最本真的王者风范。
第一次去位于圣山脚下的九原村,眼前的田园风光使人陶醉,以致久久难以忘怀。每当回想起来,嘴角都会泛起淡淡的微笑。七月的田野,处处是金黄的麦浪,风过处有庄稼成熟的气息拂面而来。蝉声袅袅,却无夏日的浮燥与闷热。洋芋正在开花,白色或者紫色的花儿,闪烁在浓浓的绿叶间,轻轻托举着泥土里绽放的朴素,却也不失为另一种美丽。远处的森林、草场青翠欲滴,环抱着经幡猎猎的九原村,而圣山却让我们心生敬畏。我把这里的景色用手机拍下来,然后发给远方的友人,他们的反应都是:“太美了!这不是世外桃源吗?”
九原的村支书,是一个高大而威猛的藏族汉子,外形彪悍酷似藏獒。也许藏民族崇拜自然,虔诚地相信天地万物皆神明,而且这个信念已经深入人心,当我提起圣山,他就很激动:“那是我们的神山,我们祖祖辈辈都敬他!”
是啊,圣山值得敬畏,自然本身就值得敬畏!然而现在的人们似乎太过狂妄,想炸山就放炮炸山,想拦河就修堤拦河,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住人们日益膨胀的征服欲和占有欲。结果就是频繁的自然灾害,对人类近乎疯狂的报复。古人敬畏自然,遵循自然,科学规划,所以李冰父子修筑的都江堰,福泽绵延让我们受益至今。
最具讽刺意味的故事是:有一天,九原村有两个年轻人结伴前往圣山偷猎。中午时分,他们刚刚对准崖畔上散步的岩羊一枪打去,就开始地动山摇、山石滚滚,各个山头上烟尘四起,仿佛真的激怒了山神,这可怎么办?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除了紧紧地贴在岩壁上,任脚下的岩石晃动着,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灾难了,也就是说他们被彻底吓傻了。待到尘埃落定,他俩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回到了村里,整整一周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偷猎行为震怒了山神,其实那就是一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5·12”汶川大地震波及了舟曲,撼动了坪定的圣山。
这次前往九原村,我们结束了工作,然后逆着淙淙流淌的溪水徒步上山,对圣山做一次近距离的仰望。白尖子山下是坡度较缓的针叶林,林下生长着厚厚的苔藓,像陈铺了一层华美的手工地毯,一脚踩下去颤悠悠的,根本没有任何痕迹。我想“应怜屐齿印苍苔”,那是苔藓太薄了,才会留下足迹。一棵棵尚处青少年时代的松树和云杉,用密密层层的枝叶撑开绿色的伞,不让阳光晒到我们的肌肤。它们有着湿漉漉、灰蒙蒙,像古建筑内挺立的石柱一样结实的树干,高大却并不光滑。蕨类植物匍匐在乔木下,叶子边缘长着锯齿,酷似精致的花边,这是最古老的植物种群。
我们继续向上走,发现一丛丛野蔷薇开花了,纯白的、粉红的、淡紫的花朵千姿百态,盛开在山间。芍药花开得最是风姿绰约,这是赤芍,所以她只开红花。花中牡丹最为富贵,因为她花型硕大,重瓣而且姹紫嫣红,所以显得雍容富贵。而芍药却是单瓣,花型也比牡丹小许多,尽管她们长得像亲姐妹,但芍药妹妹只是个小家碧玉,自然要羞涩而低调些。
奇花异草在树影里交错混杂,知名的、不知名的美丽植物,自然而然形成了完美的群落:高的是油松、云杉和红豆杉,低一些的是叶里开花、珍珠梅和红柳树,其次是升麻、独活、芍药、天南星和七叶一枝花,最后是贴着地面生长的苔藓、蘑菇和蕨类植物。就像是等级森严的人类社会,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但是各有各的活法,高大的不一定是最幸福的,而低矮的也不一定是最痛苦的。
一根细细的藤蔓,一定是被爱冲昏了头脑,在众多植物的一片嗤笑声里,矢志不渝地攀爬着,日积月累,终于爬上了这棵高大的冷杉树,并且努力地开枝散叶,用白色的四瓣花朵为自己的爱人编制了一个巨大的花环,戴在他的项间。微风吹来,冷杉悠悠地挥动着枝叶,那些白色的小花也会在风中格格地笑起来,花香四溢中英姿飒爽的冷杉也许会感动——如此平凡而卑微的一根藤蔓,居然可以为爱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传奇故事。这藤蔓上的白色花朵我认识,阿妈年年端午节都用它来熬汁做酒曲,藏语叫“匹斯梅朵”,其植物名就叫铁线莲。这颤动的花朵,是少女悸动的心。不知是爱情赋予了她娇美的脸庞,还是她的美丽牵动了爱情蠢蠢欲动?你听山歌:“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圣山下的这片森林中,最摄人魂魄的应该就是鸟鸣声了。松涛阵阵里,夜莺的鸣叫声高亢明亮、婉转动听,他是这场音乐会里的主唱,仿佛是歌唱家蒋大为闪亮登场,歌声惊艳四座。在这样的森林和草地交汇之处,能够随着歌声一跃而起,然后在天空中尽情歌唱的就是百灵鸟了。伴着潺潺流淌的溪流声,百灵鸟也飞过来参加这场歌舞的盛会。她是古时皇宫里能歌善舞的王妃,不仅有着美妙的歌喉,而且舞姿优美令人叹服。于是,其他的小鸟就只能作为乐队里的伴奏,以乐师的身份出现了。
我走得太累了,歇下来躺在一丛繁花下,静静地欣赏圣山头顶的那一片蓝天。流云如絮,卧在山峰。然而它又是那么的不安分,澄澈的天空中,一会儿变成吃草的羊群模样,一会儿又变成沙漠中踽踽远行的骆驼模样。我在心里细细揣想:人的心灵该是怎样的形状?是一片青青的牧场,还是一湾浅浅的湖水?有的人,心里永远装着类似于山谷的东西,所以他要不断地索取,以填满这欲望的沟壑;有的人,心里装着类似于高山的东西,他能够看得比常人更远,却苦于脚步不能跟上心灵;还有人,心里常装着天上的云,满世界的飘啊飘,终不知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也许,这就是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沉醉的、清醒的、迷茫的全是你不同的模样。因为,这个世界是立体的,人心也是立体的、多面的,我不能看的更深更远。
“红的牡丹绿的叶,只能看来不能摘。”
“想的轻嘛想的重,想了一身黄疸病。”
是我们的山歌王子老二哥在唱舟曲“花儿”,歌声有点沧桑,却也充满活力。最是一句“手里抬着怕晒呢,嘴里噙着怕咽呢”,让人的心也跟着歌声微微地痛起来。刘乡是我们单位里有名的秦腔高手,今天却和新建一起默默地倾听着,不做任何点评。老二哥虽已不再年轻,但他有着俊朗的外表,年轻时一定有许多姑娘像蝴蝶和蜂群整天围着他转,更何况他还会唱这么多山歌呢!
起风了,山雨说来就来。老二哥、刘乡、新建三个人一人抱着一捆木香,我采了一捧色彩缤纷的野花,踩着一径鸟语花香踏上回家的路。身后的圣山依然高耸入云,遇见过、触摸过、爱恋过,然后深深地珍藏着,就是一场完美的邂逅。心中的圣山,从此也只能遥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