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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云起
1.6.2 明日隔山岳
明日隔山岳

我的性格一向活泼开朗,也很少沉默寡言,所以周围的人都喜欢和我在一起,有我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不怕日子难捱。我的伯父和姨父也都很喜欢我,倒不是因为我乐天逍遥,那是血脉里无声流淌的亲情不可抵挡。可是,穷其所有的想象,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仿佛商量好牵手同去似的,他俩都会在2014年离我而去。

人们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从玄秘的观点出发,冥冥之中总有命运之神左右着人的一生,能否获得福禄长寿,那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面对这样突然的变故也只能选择擦干眼泪坚强面对。送走伯父之后,我在微博里写道:“人间的悲伤,莫过于生离死别。生离,死别,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曾经是伯父最疼爱的侄女,如今却送他去了一个遥远的住所。那里,原来是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今后的思念,向谁诉说?”

那一天,接到姨父在老家去世的消息,很想给姨妈打个电话给声安慰,可是手机拿在手上却怎么也拨不出去,不知道怎么安慰才能把悲伤减轻一点点。想起姨父在世的千般好,我一个人伏在办公桌上哭了很久。就在我迅速处理手头的工作,准备去看姨妈的时候,堂妹萍萍打来电话拖着哭腔告诉我,伯父估计快不行了,正在医院抢救希望我们赶紧下武都来。那一刻,我的腿都软了,尽管我知道他病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我还是幻想着能好起来,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七十多岁的人也不算很老啊。

我和老公,妹妹和妹夫一大早就驱车下武都,父亲和几个叔叔也从老家急匆匆地赶到。早上还在输血抢救的伯父,居然清醒过来能够和我们每个人说话了,大家都挺高兴的。初春的武都,街上飘着毛毛细雨,有些乍暖还寒的感觉。伯父年轻的时候,长得眉清目秀高大俊朗,如今却瘦得令人心痛。我和妹妹扶他靠着被子坐起来,发现他的手好冰凉!大约是看到了我们眼中的不安,伯父微笑着说:“这睡衣真暖和!是萍萍给我新买的。”此刻,我看到一个父亲因为女儿的孝心而流露出的欣慰与骄傲,的确千金也难买来。

姨父从前是伯父的上司,两人感情笃深。所以,这一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没有把姨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怕在病中的他经受不住。可是,四叔却漏嘴说出来了,伯父很难过,因为自己病重不能亲自去烧纸,就给四叔捎去了二百元请他代自己烧个纸。

等伯父病情稳定下来,我们姐妹们回到老家去送姨父。天上飘着白茫茫的春雪,村巷里湿漉漉的。几天没见表姐,已经瘦了一圈,头发凌乱地飘在额前,显得疲惫而憔悴,与往常那个美丽时尚的她判若两人。姨妈比从前更显得苍老,见到我们强打精神微笑着打招呼,眼中却分明藏着泪痕。多么希望姨父能够多陪些姨妈,年轻时因为工作在外,家里的老人孩子全靠姨妈辛苦照料,老了终于可以长相厮守的时候,姨父却狠心把她扔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先走了,老天真的不公啊!

人们排着长龙队,抬着丧轿浩浩荡荡向坟地走去,几百号人的哭声真可谓惊天动地。天上的雪花依然在风中扑打着人脸,雪水、泪水,在亲人们的脸上恣意流淌。我们死死拽着姨妈,不让她去坟地。可姨妈说她要去送一送,不去坟上,就在山口拐角处望着。姨父生病四年来一直都是姨妈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如今失去了他,那种悲伤是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分担的。姨妈哭喊着:“不要扔下我,带我走!”如果姨父能够听得见,他的心定会砰然而碎。

我刚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妹妹也在县城跟着我上高中。每逢周末,姨妈和姨父总是早早就开始煮肉或者包饺子,然后喊上我们一起过周末。在二老眼中,我永远都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陪姨妈上街、聊天、包饺子,跟陪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幸福。母亲在一百多公里以外,常回家看看有时候也只能是奢谈,而姨妈就在县城里,看到姨妈就有了回家的感觉。一天晚上,我要告辞回去,姨妈很担忧地说:“卓玛,不要用手机照路了,还是拿上手电筒比较妥当。电视上,有很多坏人就是晚上抢单身女孩子的,拿个手电筒再不济用来打他都行啊。”转过身,却看到姨父早就找来了装有双节电池的老式手电筒。那一刻,我发现从前那个穿着毛领皮衣,连回一趟老家都被人前呼后拥的姨父,与隐退在家的姨父是多么的不同!眼神中早已不见了往日那种威严与凌厉,显得那么慈祥、那么温暖!和往常一样,姨妈和姨父站在阳台上目送我,直到我从西关莲花池的转角处消失,才肯回屋歇息。多少次,虽然是背对着他们的目光,我却能够感受得到心里和脊背上全都是暖洋洋的。

坟地在一片麦田里,雪落到麦苗上就融化掉了,脚下一片泥泞。我们虔诚地向诵经超度的喇嘛们磕头,也向姨父的丧轿磕头,膝盖、额头和双手上全都沾满了泥巴。当主事的喇嘛打开轿顶,放下火把的那一刻,在场的亲人们全都嚎啕大哭起来,我被几个人从坟上硬拽了回来。袅袅青烟中,我们送走了姨父,希望他在天堂里健康,快乐!

大约三个月后,伯父也走了。遗憾的是,我和妹妹都没有和他见上最后一面。童年的记忆中,伯父从武都城里回来看我们,总是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香脆的油炸大豆,金黄酥嫩的烧鸡,还有一些麻花、糖果之类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真称得上奢侈。伯父穿的制服常常是熨烫得非常笔挺,皮鞋也是擦得油光锃亮一尘不染。我和妹妹都怯生生地不敢向前靠近,伯父却把一身尘土的妹妹毫不介意地抱进怀里。看到我们的头发乱了,伯父就会找来梳子仔细梳成辫子,还夸妹妹的头发长得又浓又密,扎起辫子真好看。

多么喜欢吃伯父做的臊子面,肉丁、葱花、姜末都切得极其讲究,细细的面条浇上浓香扑鼻的臊子汤,真是大饱口福。很难想象,伯父是怎样在举目无亲的武都城里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出生在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失去父亲之后他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冷漠,才学会了坚强和忍耐,独自在武都求学、工作、娶妻、生子。除了深深的怀念,心中满满的全是敬意!

长大后,我去合作上中专。离开气候宜人的舟曲,还真不习惯合作那种高原气候,经常是吃不好、睡不好,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老梦见自己逃学回来了。那时候通讯并不发达,交流沟通基本靠书信往来,我经常能收到伯父寄来的书信,通篇都是工工整整的正楷字,虽说是钢笔书写的却充满了毛笔字的味道。书信的内容当然不外乎就是鼓励我好好学习、不要想家、保重身体之类的,对我来说却很受用,因为那时候真的很想家,而我的父亲却极少寄信给我。每学期伯父都会寄钱给我,说合作气候寒冷不要节俭,要吃好、穿好,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温暖贴心。

放假了,我总会买上金黄油亮的酥油去看伯父。炉子上的大茶煮沸了,他对着酥油茶深深吹一口气,然后很享受地一口口啜饮下去,让热气在屋子里氤氲成幸福的滋味。就这样,我顺利毕业回到舟曲走上了工作岗位,然后也有了自己的小家。酥油,一直是伯父的最爱,而在武都城里却很难买得到。每当柿子红遍龙江两岸时,和柿子一起上市的还有从高原贩运而来的酥油,我和老公都会准时买上酥油捎给伯父,想象着他喝酥油茶时的陶醉模样。而今,伯父去世了,如果今年酥油上市了,我只有看着它默默流泪的份了。

送走伯父的那天,天空阴霾却出奇的闷热。我们尊重伯父本人的遗言,也尊重堂哥和堂妹的意见,把伯父留在了武都,因为他不能和沉睡在那里的大伯母分开。用不同于藏式火葬的方式告别伯父,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残酷的现实。伯父将永远留在那片长满油橄榄的墓地,而不能回到老家那古树荫蔽的祖坟,我们只能用眼泪来宣泄这种无以言表的悲伤。

这时候,我终于读懂了杜甫的诗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离别,更多的时候是山重水复之后,将永不再见。无论你曾经是多么的不舍,生离,死别,总是隔着茫茫的世事。如果,真的有生死轮回,希望我的姨父和伯父俩都能够回来,回到亲人中间,把前世里还未来得及回报的恩泽在这一世里回馈延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