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让我浮想联翩的不是现实中的雾，而是电视剧八七版《西游记》里众神脚踩的那一团云雾。西方的神话故事里，所有的天使都长着巨大的翅膀，如果没有羽翼众神是不会飞翔的，那翱翔苍宇的灵感定然局限于鸟翼之上，不像咱们的老祖宗想象力比老外丰富得多，只要踩一片云雾就可以想飞多久就飞多久，想飞多远就飞多远！至于阿拉伯神话故事里的飞毯，或者女巫的飞行工具扫帚，只不过是居家过日子的寻常之物，哪能与腾云驾雾的潇洒浪漫相提并论？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雾，是跟随母亲去涅依诺山上采药。忘了当时采的是什么草药，只记得前夜里下过一场大雨，清晨天色还没有放晴，露珠儿滑溜溜地滚动在一些植物的叶面上，抑或悬垂在草尖上，只需微风轻轻一吹就会纷纷坠落。青灰色的燕麦穗上仿佛挂满了小铃铛，层层麦浪随风起伏，布谷鸟在白雾深处鸣叫着，真像是和姑姑走失的侄儿在声声呼唤：“咕咕——姑——姑!”

湿漉漉的山林里，一棵大树上忽然传来了“笃笃笃”的声响，大雾从树枝间轻轻拂来，树影变得朦胧起来，看不清啄木鸟究竟停在哪一根枝条上，但我猜想它的心里一定是洋溢着喜悦。阿妈穿着粗麻布缝制的白色外套，未经染色的麻布衣衫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柔和，山林里任什么树枝荆棘都奈何不了它。我时时抓紧阿妈的腰带不肯松手，这样严重影响着她的劳作。后来，在一丛野生的牡丹花旁，我们意外发现了一树樱桃，阿妈让我在这里采摘樱桃不许乱跑，过一阵她自然会来接我。一颗颗樱桃，红艳艳的，宛如刚刚淘洗干净的玛瑙粒儿，只需阿谁素手拈针仔细串好就是一副美丽绝伦的手链。那一丝丝酸甜缱绻在唇齿间，觉得世间美味加起来也抵不过它的清香。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云雾又沉沉地罩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更使我感到孤单害怕，我不由得喊起阿妈来。可是，周围依然是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农田，哪有阿妈的踪影？我开始小声地啜泣着，嘴里喃喃地呼喊着母亲，到处找寻。林子越走越密，树影愈来愈深，黑??的好吓人。我开始了种种可怕的幻想：哪一个树精藤怪没有孩子，它喜欢像我这样胖乎乎的，扑闪着一对大眼睛而且嗓音清亮的小姑娘。它要将我掳去做它的孩子，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和姐妹……或者，哪一棵椴树下黑熊正在酣睡，我的哭声惊扰了它的美梦，它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扬起硕大的熊掌将我撕碎；又或者，野猪正在觅食，今天的浓雾使它没有找到可口的食物，正在气急败坏朝我走来，如果它看见了我怎么办啊？我会不会变成它的一顿美餐？野猪像吃点心那样把我一口一口吃掉，它会多么开心啊，以为这世上的确有长得酷似小孩儿的人参果！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瞪瞪居然在野外迷路了。我害怕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哭喊，因为我既不想做妖怪的女儿，也不想做野兽的美餐，我要找到阿妈和她回家。树枝、草叶刷在脸上很痛，我小心地拨开枝叶，寻找通向母亲的道路，找到阿妈是我此刻唯一的心愿。我仔细看清脚下的每一步，因为我怕不小心一脚踩在盘成一卷的蛇背上，那种浑身只长花纹不长脚的动物是我的噩梦，我永远都害怕见到。

突然，前方又传来了“笃笃笃”的声响，雾气渐渐退去，我细细辨认这棵大树是不是从前的那一棵。没错，就是它！蓬松巨大的树冠像伞一样撑开着，树叶稀的那面一根树枝已经枯萎，这么说我已经离最初的樱桃树不远了！我的心突突地跳着，连蹦带跑地冲过去。太好了，阿妈的背篼就在那棵树下，我拿出水壶狂饮了一气凉水，焦躁不安的内心世界霎时变得清爽怡人。阿妈抱着一大捆青翠的叶子回来了，一股浓浓的药香味儿飘荡在山林里，仿佛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后来，阿妈告诉我，那一次上山采药是因为父亲做生意赔了很多钱，银行天天催债，家中已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我们姐妹添置新衣，可我天天嚷着要一双红色的皮鞋……我的红皮鞋、妹妹的浅绿纱裙，还有姐姐那件碎花的衬衣全是阿妈采药挣钱买的，童年生活的幸福安逸不是因为我们多么有钱，而是这个家里永远流淌着彼此间融融的爱与温暖！

多年以后，由于工作调动的原因，我来到了一年四季都可以看雾的坪定关。山高林密，群峰集粹。登上九原梁眺望远方，一座座山峰连绵起伏，垭豁梁顶那一片山峰像一朵朵盛开的蓝莲花。淡淡雾霭缠绕着，幽蓝、钢蓝或浅蓝，随着天光云影横亘着隐隐约约的蓝色调。

可是，雾来了，一切又显得那么神秘莫测。薄雾像质地优良的轻纱，漫卷着柔美的情怀，扫过山岗上古松树忧郁的眼神。于是，山峦、溪流，茅舍、柴篱，全都把脸庞藏在了纸扇背后，蒙眬，含蓄。随着雨声骤响，云雾变得厚实起来，由最初的白色转变成铅灰色，我想那就是忧愁的颜色吧？

曾经看过一段印度宝莱坞歌舞，画面上是一片广袤的草原，天空正下着雨，男女主人公在大雾里轻歌曼舞，优美的歌声倾诉不尽爱与思念。可是，镜头一转，那个长着一对小虎牙的男孩不见了，只有女孩一袭白裙在草地上疯狂地独舞，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面颊上，歌声变得苍茫而空洞……那个男孩他去了哪里？纵然走遍海角天涯，那一袭白色的衣裙依然是他心头永远的痛。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重逢的一天？大雾笼罩着一切，画面上女孩踩着舞步向天边跑去，那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雾色里，只有古城堡颓圮的残垣长满了青苔，站立成地老天荒的模样。

“妈妈，好大的雾呀！咱们可以做神仙了。”儿子从未在大雾里行走过，第一次见到云雾在身旁缭绕却是如此惊奇！对于他来说，云雾就是西游记里神仙们自由飞翔的道具，有了它就可以鲲鹏万里任逍遥。他不会在大雾里迷路，也不会在丛林里幻想自己被野兽袭击，更不会在大雾里寻找可以带自己回家的妈妈。他们生下来就有牛奶和面包，超市里有琳琅满目的零食和饮料，遥控飞机和电动玩具玩坏了再买新的也全不是问题，他的妈妈不会为了给孩子买一双新鞋而穿梭在浓雾里，辛苦采药。

窗外，大雾漫漫。雨，拍打在柳树叶子上沙沙作响。斑鸠的叫声永远是经典的双音节“咕咕——咕，咕咕——咕”，有小孩撑着色彩鲜艳的雨伞在雨中奔跑，幸福、快乐。此刻，我也想撑开一把红雨伞，趁着雾气空，在雨中快乐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