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迎面而来都江堰
1.5.2 都江堰的心灵地图——读文佳君诗集《迎面而来都江堰》
都江堰的心灵地图——读文佳君诗集《迎面而来都江堰》

谢银恩

文佳君的又一部诗集《迎面而来都江堰》即将出版。的确是迎面而来,而不是以主体的方式走进。仔细斟酌,如果改为走进都江堰,那将损失多少诗意。迎面而来的东西,她自身、自足就存在着,丰盈着,弥漫着。诗写者用不着绞尽脑汁,通过唯美或暴力的修辞练习,自发的、自然的在自然万物的生长与寂灭中去寻找或发现所谓的诗意。但结果可能是虚构或妄想,陷入农耕文化一厢情愿的浪漫书写。乡土——家园成为遣兴或茶余饭后的自恋、自慰,歌颂或者滥情高蹈,临空赏花、鸟、鱼、虫、风、云、雨、电。在自我肉身没有坚实信仰支撑的前提下自我放逐于大地空洞的漂泊与流浪中,这种不及物、不在场的虚假写作将个体生命从时代与社会境遇的血肉联系中连根拔起,取消了诗歌言辞在大地上站立的坚实地基。“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音/行人经过该处,穿过象征的森林/森林露出亲切的眼光对人注视//仿佛远远传来一些悠长的回音/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另外一些,腐朽、丰富、得意扬扬/具有一种无限物的扩展力量/仿佛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在歌唱着精神和感官的热狂”(波德莱尔《感应》钱春绮译)。写作者必须打开他心灵的感应器,走出自身、同万事万物相接触,在这过程中构成永不停歇的变幻。这一过程是写作者交出灵魂,忍受孤独、寂寞,乃至时间的分裂、痛苦根源的深刻领受和敏捷的捕捉。都江堰交出了岷江、童年、时间、历史事件、祖父、父亲、命运、死亡、拆迁、松鼠、楠木、银杏、安澜索桥、蝴蝶、蚂蚁、石头、贵州巷、杜鹃、紫薇、井福街、水巷子、三星村、文家坝子。这些活生生涌现的亲切的,混合着季节交替的光华与寒冷,历史的无情与现实的残酷,对昨天与现在耿耿于怀的忏悔与无赖,所有这些像日夜奔腾不息的岷江水在瞬间的出神或迷惑中,被塑形又复归于流失。水收回她敞亮的一切,轰鸣中又完好无损回到更久远的寂静。幸运的是,诗人找到了诗歌,这种人类最古老而简单的精神需求之一,它保存人类的秘密,不轻易向人类吐露或传递这秘密,除非人的精神需要它,人的心灵渴望它,它才会敞开宽厚仁慈的胸脯,喂养嗷嗷待哺的人类。诗歌之成为诗歌,在于它见证诗人与大地、命运的遭遇,这一遭遇过程并非静态的双方仅满足于相识或照面,它是诗人与万物间相互锤炼,从而进一步打开产生于现实的内在心灵生存的纬度与精神倾向。

“我们追逐阳光,同狗狂吠/大地的尘埃是我们足下的云/母亲痛心疾首:天上都是你们的脚板印”(《我在三星村抬了抬右手》)。诗人渴求这些事物或语言之灵降临,“所有的过往/都会被时光温柔带走/新的曙光,又会重新开始”(《上清宫观日出》),并长久置身其中,“乡间的风就徐徐而来/让我发现幸福的身影/如一颗红豆大小  但//比白云饱满”(《相思是饱满的幸福》)。他不对浩渺神话与历史穷究,不对远古祭祀的冥想,不对神灵冷漠的诘问。他回到了脚下的泥土所构成的大地。站在安澜索桥,“这天下第一爱情之桥上/摇摇晃晃的我们/拉紧了彼此的手/桥啊,你越摇晃得厉害/我们的手牵得越是有力/桥啊,你越摇晃得厉害/我们的心越静若安澜/安澜,安澜,万物清晰/在这摇摇晃晃的时光里/想想,我们深爱的理由/怀念,那对修桥的患难夫妻”(《安澜索桥是对情感的具体表达》)。这里的谦卑比陶渊明的悠然多了一份现代人难能可贵甚至早已遗忘了的生活体验。同样的土地,也不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海子的空蒙、悲凉、荒芜,也不是四十年代艾青笔下油画般凝滞的阴郁、厚重。

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失望回到现实,“我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走在井福街/一个妖艳的女孩正从这里离去/母亲在身后呼她早日归来/女孩的回声冷若冰块/这种破地方我再也不回来”(《井福街的井或离乡背井的井》)。年轻的一代就这样抛弃故乡,成为无根的追求时髦生活大军中的一员。可以想象诗人内心无言的痛苦与悲凉。“那年我只有四岁/对于蜀山秃不秃是没有概念/但我记得爷爷开始秃顶了”,“杉树埂子,没了,老父叹息: /大炼钢铁那年之后就没了”,“三岁的女儿,望了望天空/像是诗人一样说出: /树没了,鸟飞走/此时,我想起爷爷的话: /蜀山秃,阿房出/此时,我学着女儿意味深长地说: /树没了,鸟飞走”(《杉树埂子》)。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并没有陷入高高在上的审判和絮絮叨叨的埋怨。他明白,历史并不是无辜的,每个人都是罪恶的制造者、参与者,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这类似于阿伦特“平庸的恶”,“平庸的恶”是指极权主义下或者说现代官僚体制中的个体失去了反思的能力,即判断善恶是非的能力,而变成了官僚行政体系中一只被驱动的齿轮。它的实质是极权主义下或者说官僚体制中的个人为什么会丧失思考的能力,所以,诗人不但需要反思,而且需要忏悔。“在龙池湖/我是替父赎罪的人/龙池湖啊,让我回归了自然/龙池湖啊,让我再次明白/生活的完美背后曾经有把利斧存在”(《我是来龙池替父赎罪的人》)。但是,很多人是不能够或者不愿意撩开完美虚假的面纱,露出背后曾经存在的那把利斧。而诗人有勇气和信心把它袒露出来。这信心和勇气来自都江堰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上的松鼠、楠木、银杏、安澜索桥、蝴蝶、蚂蚁、石头、贵州巷、杜鹃、紫薇。“捡起一枚石头,我捡起了眼缘/捡起一枚石头,我捡起了整条岷江”(《捡石头》),这样的力量只能来自大地的馈赠。“蚁生动了/它在草叶之尖/硕大无比似景/我记下这一切//起身拍拍屁股/假装幸福无比/如蚁又在路上”(《蚂蚁有多小》)。这信心来自他希望在这个心灵荒芜的世界用文字温暖寒冷冬夜里孤寂而冷漠的心,他渴望文字的积雪下能找到烛照生命、温暖灵魂的词语,夜晚,他终于找到诗的种子——慈悲。“这株草又成为我的担忧/就像老父亲为我担忧一样的担忧/怕我在高楼大厦间不能撒欢/失去水分而蔫头蔫脑”,“我试着把手中的矿泉水/浇向墙头的那株青草”(《贵州巷墙头有株青草》)。这些水的灵魂一定是与诗人生长于斯的这块土地通灵的,她见证乡村的日夜劳作、生机盎然、各种动植物栖息繁衍,随着现代物质化、快速化、便捷化、消费化进程的无情推进,这些渐渐成为一抹淡淡的底色,无力、哀婉而倔强的散射召唤心灵的光。诗人内心藏着这光,他要借着这光重返,完成心灵的救赎。这是一个细腻而敏感的善待万物的心灵!是的,诗歌交给人们的是仁慈、善良,与万物休戚与共的平等心。他看见夕照之下,一对老人搀扶走在林间,他吻着宝瓶口的唇,他知道,一声春雷踮起脚尖也代表不了春天,他怀念爷爷,是比春天早点奔跑的母马,他甚至觉得滔滔岷江已经是站立的水,他决定和紫薇摆摆秋天的龙门阵,诗歌激发出匪夷所思的想象,蜉蝣无所畏惧地向大刀眨了眨眼,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剪刀剪不断诗歌的帷幕,因为蜘蛛才是土地庙里的神。诗人把红豆掩葬在心里,决心用红豆建一座宫殿,把宫殿建在喃喃自语里。那细微的种子在宫殿里开始发芽,“孩子对着机头哈了口气,飞机完成了预热//我要飞翔,我要和纸飞机,飞上蓝天/孩子边跑边欢呼,撒手而出的纸飞机/正无限地接近蓝天/挥舞的小手如翅//那天的天空很蓝,如我的记忆般清晰/纸飞机不停地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从此以后,那个孩子把欢喜播种在了蓝天”(《放纸飞机的孩子把梦种在了蓝天》)。他的梦开始飞翔,这文字的飞翔是诗人精神的超越与飞升,文字的羽毛呼啸着,迎合着天空强大的气流,那铮铮作响的碰撞的神秘之音的力量,迫使诗人打开沉默的心,在沉默中倾听,倾听脚下那块古老土地丰盛之馈赠,并且把想象力牢固地嵌在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搏动那现实的、停止而又延续的生命冲动力的经久不息的歌唱。如同汩汩流淌的岷江水,滋养万物也孕育诗歌。

2017年8月29日于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