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文佳君的向阳宝典与乡村的莲

王　培

一

诗人文佳君是我早期写诗时的诗友，也曾同在报社专刊副刊部做过数年同事，其诗其人较为熟悉。近期他在微信上，发来他的诗集《迎面而来都江堰》文稿，“这是我即将出版的诗集，盼有您批评的文字支持。”

这些年文佳君笔耕不辍活跃于四川诗坛，加之他待人以诚在圈中颇有人缘，说实话，应不缺找人写评。而我多年写诗甚少，评论文章更是久已不为。当即回复：“我很久不写了，怕写不好。”这本是推诿，他却说：“没事，不急。”想一想，是否勉为其难呢，还是先看看他的诗集再说吧。

打开第一首诗《访宁小道》，诗中自然舒展的气息、平白如洗的语言、质朴优美的意境，很能攥住作为读者的我：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访宁

是在道教发祥地寻访开天祖师张陵

还是探访幽幽青城的意思

不过都没有关系

这宁静的访宁小道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空气里

我来，即便只是匆忙中掠过一次

这一路林木，一路花开

就不再是虚无的风景

走在访宁小道上

心情放松，步伐越来越轻

攀缘问道

道就在脚下，从未离开

每走一步都是一个台阶

都与目的地更近

所以，我除了用手机拍下

一路风景，还有观看风景的人

我们偶尔交汇的脚步

聚集过又分离，从此刻到彼地

读罢，我仿佛看到人到中年的文佳君，心绪宁静、目光凝重而步伐沉稳地行走在青城山的访宁小道上。他说：“我来，即便只是匆忙中掠过一次/这一路林木，一路花开就不再是虚无的风景”；他感：“攀缘问道/道就在脚下，从未离开/每走一步都是一个台阶/都与目的地更近”，他悟：“我们偶尔交汇的脚步/聚集过又分离，从此刻到彼地”。短短的一首小诗中，文佳君日臻成熟的诗歌气息扑面而来。顺便说一句，我总认为，诗人的诗歌气息是诗人个人成长及思想状态的反映，很难隐藏和伪装。

继续往下读诗：

此生就做一棵青城山下的树吧

我愿像它们一样扎根土壤

清风做伴，明月相照

与青山共白头

……

高，你一高再高努力向上

成材，成林，被时光打磨

可做案牍，可做栋梁

也可做舟船

——《楠木，你把影像定格我梦里》节选

它们裸露的根须

每一寸，每一道刻痕

都交织着岁月的轰鸣声

……

时光，在老树上留下它们的刻痕

——《慧根》节选

假如没有五斗米教的骨质

青城山

便是一座生长野草的坟墓

假如没有道法自然的内涵

这些银杏，天师的影子

还能会是谁家庭院中的风景呢

——《秋天时我又来拜访天师杏银》节选

以上节录的三段诗歌，出自该诗集第一辑“清风明月青城山”。在青城山上成长、成熟起来的文佳君，诗歌技艺也渐无痕，他开始用慧根“收获自然大师的神谕”（《入山》），从彼刻到此地了。

二

诗友之间的交往，往往是先读其诗、后睹其人。

最早认识文佳君，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星星》诗刊上读到他的诗歌《爱情——致老诗人沙鸥》。老诗人沙鸥是我从未见过面的诗歌启蒙老师之一，所以当时特别留意了这首诗的作者：文佳君。印象中便把此人记忆为女诗人了。直到一两年后的一次诗人聚会时，见到清瘦俊秀的文佳君，“呀，男的呀，怎么就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呢？”我心里暗自窃笑。

那时，从东北文艺兵转业归来的文佳君，在都江堰电视台做记者。他与电视台一女孩儿一见钟情，开始了他们轰轰烈烈的马拉松恋爱、结婚。那时他很敬慕这女孩，对周围的人说她很有才华和个性，几乎看尽中外名著。那时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不多的聚会里也总能见到他偕娇俏的妻子一同参加。后来他们有了爱女，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文佳君，也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果然》。不知他们的婚姻是否出现在“N年之痒”上，那时在报社办公室里，同事们皆可看到文佳君黯然神伤的呆坐在座位上，心绪不宁、一声不响地想着什么。他们似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最后还是遗憾的分手了。

诗集第一辑的最后一首，是《卸妆》，全诗如下：

青山绿水的灵秀

把玉质冰清娶进青城后山

这春夏秋冬的面庞

从来无须化妆

我在一场白雪之中

仰望后山

此时，就连云霞和花朵

也都已卸妆

四面的风景，依然是

一篇篇匿名诗

读到这里，我便浮现出他轻扶娇妻时的自得，困守围城时的落寞。“四面的风景，依然是/一篇篇匿名诗”，这生活的对与错，谁又能说得清呢。

三

井　就这样根深蒂固烙于我心

以至于我现在生活在都江堰

莫名其妙地关心这条名为井福的小街

寻井　寻井

寻地方志上记载的那口井

书上的井还在

小街的井不知何年何月已消失

让我怀疑起它名字的真实

我也知道我的想法不着边际

虽然我不曾饮过这口井的一滴水

但水的恩情我不敢忘记

因为我的血液中流动着故乡的水

那些饮过井福街井水的人

可否还记得有这么一口老井

曾经滋润了半个灌县城

——《井福街的井或离乡背井的井》节选

这是诗集第二辑“近水遥山都江堰”中的一首诗。

如果说，第一辑诗歌是写世界文化遗产地青城山，那么第二辑诗歌就是它的姊妹篇，写了世界文化遗产地都江堰，并以街道河畔为主题，兼有生活情感的蛛丝马迹。

上面诗中这条井福街，我知道；井福街的这口井，我也知道。现在的都江堰市区是我童年时的灌县，那时小城不大，毫不夸张说一口古井是要养育小半城人口。那时我家住在书院街，小时候我和姐姐去井福街打水，由于水桶装上水后很沉，井福街一位乐于助人的残疾人李叔，看我们拉着费力，就用他仅有的那只健壮的粗手，帮着我们姐妹俩把水桶拉了上来。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身残的人拥有健康灵魂就是高洁的人。后来，我经常在街上看见李叔帮小孩老人提东西。一九九八年抗震救灾捐赠现场，我在蒲阳路口大市场看到年迈的李叔摇着一只空臂，使劲地把一张大额人民币投到捐募箱，立马掉头就淹没在人山中，瞬间差点泪崩。

哦，扯远了。谁让都江堰的老街古井，勾起老灌县人不散的记忆呢。

此外，安澜河、南桥、贵州巷、西街、水巷子、宝瓶口、幸福路、柏条河、龙池湖等等，哪一个不是蕴含故事的街道呢。不知家乡的读者们是否会与我一样，对本诗集产生共鸣？

还是去读文佳君第二辑中的诗歌吧：

隐匿于歌唱中的水　挺拔坚定

跳过音符和旋律的影子

灵魂轻盈地飞翔

手势接近瀑布和鸟群

有谁能抚慰我心

水　站立的水　在山之深闺

——《站立的水》

或许我们都是路过的陌生人

看见一棵树在水中日渐消瘦

擦肩而过　谁会否认

它的往年如远山一般黛绿

就是这棵树　在水中盛开

而今仍很坚强的骨头

水中的树与山中的绿

谁远谁近

像生活的法则　轻易无法诠释

——《水中的树》

其实，柏条河不大

它是我童年凫水游过的河流

有时惨烈有时平缓

有时混浊有时清澈

如我爱着的她

小情绪起起伏伏

——《在柏条河畔》节选

四

为一座城市的山水街道、文化景点立传，单就青城山和都江堰各自写下几十首诗，这几近于命题作文的严苛。

就诗集立意来说，为一座城市立传是新颖的。这前所未有的范例和难度，对作者的观察和想象力、诗艺和文字张力，都是一场检验。无独有偶，今年我市著名作家王国平，出了一本为山河立传的散文集《灵岩山传》，深受好评。文佳君这本为城市立传的诗歌集《迎面而来都江堰》，在我看来，堪称都江堰两位优秀作家的“双剑璧合”：他们分别用散文和诗歌两种不同文学体裁，挖掘都江堰的名山胜水与人文历史。他们同是今年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连写作题材也很相似。但王国平的散文集，侧重于梳理有影响力的三十二位历史文化名人，在灵岩山上对文化深深不息的追寻，博大而精深。文佳君的诗歌集，偏向于对山水城市的寻幽问道，以及对灵魂的自我审视和叩问，丰富而细腻。

读这本诗集，从中可见诗龄二十年有余的文佳君，以他长期作为新闻工作者对都江堰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了解，轻车熟路的用诗歌驾驭了这次选题。不过，在城市题材、地域人文历史挖掘的宽泛性、深度上尚有不足。但大多篇章都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低吟浅唱都深情实诚，毫不矫揉造作。

诗集共分为三辑，前两辑已简单介绍，第三辑是诗人个人的生活现场，从中不经意间也将写作者的个人形象展现无遗。试想，这么一座风景优美、历历可数的自然文化双遗产城市，这千年流淌的都江堰和道教文化的发祥地，这方水土养育了怎样一方人呢。文佳君的诗集中也有一些人物形象，如“被暴雨追赶的恋爱”中的情侣，“夕照之下，一对老人搀扶走在林间”，“正从井福街离开”的“妖艳女孩”，以及在路口“四目相对的小女孩”。总的说来，作为城市客体的“他们”，人物呈现略显单薄。

而第三辑弥补了这种不足。第三辑“纵阡横陌三星村”，他以故土“三星村”为背景，在这片朴质的乡村土地上，带着实诚和感恩的心，写下对爷爷、爸爸、妈妈、爱人、女儿、儿子浓浓的爱，也带着勇气审视自己，使作为诗歌主体的“我”的形象丰满生动起来，也使《迎面而来都江堰》有了时代之音，凡人之声。

这不是说，文佳君在自己诗歌中包装的个体形象是完好的。恰好相反，他用自白式的语言，带着自嘲冷峻，独白缺点、软弱、甚至胡言乱语：

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着头

我赞美我的童年

就如你们赞美我的现在

我痛恨我的现在

就如你们痛恨我的童年

——《回到文家坝子独自呜咽》节选

蜉蝣向大刀眨了眨眼睛

大刀丢失了方向

蜉蝣获得了愿望

——《蜉蝣无所畏惧地向大刀眨了眨眼》节选

我油光满面，我八方玲珑

我和春花约会

我和夏阳私奔

我和秋草枯萎

我和冬雪喃喃

——《爷爷，你是比春天早点奔跑的母马》节选

月圆是个好季节

秋天于我便言近旨远

至于那一场雪

完全是无中生有的真凶实犯

我的四季无从说起

就如我的春夏秋冬无处不在

——《为什么在无人处哭泣》节选

老屋继续在老下去

每一次回到老屋

完成一次与现实的谈判

我也渐入佳境做个明白人了

——《我在老屋完成与现实的谈判》节选

记得前年春，文佳君盛情邀约我与一拨老朋友到三星村看海棠花。我是第一次去传说中的三星村（在他的第二本诗集《黎明的河流校正夜的黑》中，他也是反复歌咏赖以成长的三星村），见到了他勤劳朴实的母亲、高挑秀丽的夫人、咿呀学语的儿子，以及亲戚乡邻。当时在他家宽敞的庭院里摆了满满两桌，桌上菜肴丰盛实在，主人的欢喜热情溢于言表。席后我和闺中诗友刘素清在开着海棠花的坡上漫步，我们聊起从青年时代认识的文佳君，都认同他的率直真诚、古道热肠，而缺点嘛有时天真滑稽、不谙世俗。

我们开心聊着，喝了酒的文佳君突然从身后钻了出来。“吓了我们一跳。”“好，你们躲在背地里尽说我坏话。”我和刘素清挤眉微笑、几分好笑：“正说你夫人漂亮贤惠，还得了大胖儿子，这下应该心无旁骛了。”红着脸的文佳君嘿嘿笑了，中年的他心宽体胖，这憨态中隐约透有佛像。

这次在他的第三辑诗中，读到这首《与乡村为邻的莲盛开着信仰》：

一朵莲，悄无声息地出现面前

这朵与乡村为邻的莲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邻家小妹骑竹马曾绕莲三周

整个童年便布下芬芳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爷爷牵着我曾绕莲三周

整个人生便种下了归隐

找寻到那朵与乡村为邻的莲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文佳君诗中的莲，是他百转千回找寻到的真爱，还是寓指他走过千山万水之后浮现的自我本心呢？

《莲华经》说：“花开莲现，花落莲成”。

文佳君在诗歌中修炼自己：

他说：他要和晨光一起展现树绿

他说：他要和小鸟一起吟唱枝丫

练家子终于打败了自己

——《练家子》节选

我已丢了早岁，志不远游

我已万里孤剑，村下足矣

——《又回三星村》节选

这些诗篇有诗人人到中年的质地，心性日渐成熟沉稳。拉杂说了这么多，就此打住，最后分享一段他的《葵花》：

所以，我如葵花般将头

一仰再仰，仰出绚丽

我这样拼命地扭转脖子

只为看见蓝蓝的天悠悠的云

阳光里，我是一个多情的人

为三星村的葵花阳光般歌唱

我的向阳宝典，我的三星村

愿向阳宝典一样的三星村，孕育葵花一样本真的诗人；愿文佳君在“迎面而来都江堰”，续写他的向阳宝典，守护“那朵与乡村为邻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