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风暴角
党小米的书稿定名《桃花殇——致友人书》,11月由峨眉文艺出版社出版,正32开,首印6000册,定价23.5元,版税8%,封面是她亲手画的脸谱,半边史贞芬,半边是自己,象征“半边修女,半边婊子”。金黄和漆黑的背景,两个半边脸蛋上,扑满春天的桃花瓣,又凄美,又忧伤。
出版前党小米还修订了两次,一是把真实的人名都改过了,譬如史贞芬,就改为司贞女,戴相国改为戴尚书,宋庆龄改为宋美龄,她喜欢宋庆龄,不愿拿她开玩笑。但叙述人不改姓,也不改名,就是“党小米”,强调小说的自传性。二是增写了大量虚构的细节,等于加猛料,还补写了浮桥重逢闷娃的戏,把有大谋改名有力勃,年龄拔高了三岁。也补了有隆生的结局,让他吃鱼时被鱼刺卡死了。她判决他不得好死才能平民愤。
《桃花殇》是悄然上市的,没做像样的宣传,反响平平。社里认定这书赚不了几个钱,何必为宣传砸钱呢。《南风商报》连载了十几节,也没什么反馈。直到被戴相国无意中读到,才平地掀起一场风暴来。
戴金碧到底还是上了行知中学。戴相国病床上做决定,给女儿租一辆野的,上学放学包接送。班上摸底考试,她排名倒数五六名。戴相国出院时,恰逢第一次家长会,本来说好是史贞芬参加的,但他忍不住,还是摇着轮椅亲自莅临了。戴金碧见了他,气得脸发青,凑在他耳根说:“别给我丢人!绝对不能说是我爸。”“那是什么?”“邻居何叔叔。”戴相国回来,逢邻居就乐呵呵念叨这件事:“如今小女孩,自尊心比天高,我服了。”在那次会上,戴相国发了言,说学生排名要考虑综合素质,不能唯成绩,评三好、选十佳,家长也应有投票权。有谁比家长更了解孩子呢?他的身份是邻居何叔叔,班主任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过了十月,戴相国重新去上班。他没职、没名分,就每天坐办公室填表格、写通知、翻报纸,看得最细的,是“育才·求学·成长”版。同事问他戴金碧是不是懂点事了,他说:“那当然,比她妈妈还懂事。娃娃嘛,硬是一年一个样,让父母有盼头。”
一年无事,戴相国的轮椅换了拐杖。
有天下午,他看见几个同事读罢商报,都拿眼角瞟他,还鬼头鬼脑笑。他心下疑惑,仔细研究商报,这就把《桃花殇》读到了。读完一篇,又把过期的十来份都翻出来读。他牙齿嗒嗒响,手心捏了两把汗。后来他摇轮椅逛完了校内五家小书店,在第五家见到《桃花殇》。老板说,不好卖,进了两本,还没人来翻过。他把两本都买了。
回了家,史贞芬正用湿布擦洗栀子花叶片,他把《桃花殇》啪、啪扔在餐桌上。“你看看,党小米在书里是怎么写你的!真无耻。”史贞芬把书拿起来,看了封面语,又看了封底的简介,但没有打开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桃花运,也没桃花劫,不相干。”
戴相国大吃一惊!他认为她会(绝对应该!)号啕大哭,抹鼻涕、抹泪、寻绳子上吊,干脆跳楼。
他头一回指着她的鼻子吼:“马上给党小米打电话,骂她,起诉她,她诋毁了你、我,还嘲笑了Anna,我要让她活不了!”史贞芬就像没听见。他气得抓过她手里的栀子花,猛砸在地上。瓷盆碎了,泥土散了一地,露出卷曲的根须。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史贞芬喃喃说。
戴相国给《南风商报》打电话,破口大骂。但他骂得有理性,只骂党小米,不骂编辑。一个多小时后,媒体采访车径直开到了楼下,来的正是客串过环保的女娱记。她还拉来了两个扛摄像机的电视台同行。
《桃花殇》一下子卖火了,到年底,已加印了四次,发行破了三十万。戴相国对着镜头咆哮的场面,通过网络视频,传播到了全世界,点击率、发帖率之高,超过了“很黄、很暴力”。几大门户网站都开辟了“桃花殇论坛”,就连有力勃(即闷娃),也被人肉了出来,还贴了张他提鱼篓的照片,他嘴唇厚实、两眼忧伤,就像在等一个等不来的人,有女网民留言,称有力勃“性感得秒杀!”论坛中声音最大的人,自然是戴相国。他成了一头停不下来的公牛,发誓要把党小米顶上审判庭!社科院一位研究性学的女专家则在博客上力挺《桃花殇》,称它具有萨德侯爵《闺房哲学》和卢梭《忏悔录》的双重意味,不仅是一部超越了色情文学的救赎书,也是一份研究性压抑与性反抗的活档案。
女娱记当然也采访了党小米,直扑她的香巢。因为,她才是女一号。但人去巢空。改打手机,倒是一拨就通了。女娱记要套她的话,提了一长串问题,语气又亲切又体贴,就像她俩原本是闺蜜。
党小米只说了一句话:“小说是鞋,欢迎试穿,谁穿合适,就给谁。”
女娱记何等聪明,马上又问:“你穿合适吗?”
“我穿合适,你穿也合适。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棵桃花树。我在新西兰度假,恕不奉陪了。”
“别挂!”女娱记大叫一声,“最后一个问题:你幸福吗?”
“不幸福。”党小米的声音很平静,“我幸福还写《桃花殇》?”
戴相国给党小米打电话,她不接。
他请律师为史贞芬起草了诉状,但她不签字。
秋色老了,秋色去了,气温一天天冷冽,史贞芬踏着酥卷的梧桐叶去上课,脚下嚓嚓地响,这声音,她听着是欢喜的。
这学期给中文系上近现代史,教室爆满,连过道上也挤了人,都是来看“司贞女”的。史贞芬佯装不知。讲到新文化运动吴虞只手打倒孔家店,突然有个女生朝她举起一只手,吓了她一跳!那女生是用手机在拍她。其他学生纷纷效仿,手臂顿时像树林一般朝她伸过来。她没法再装糊涂了,就干咳一声笑道:“刚刚还把我当红颜,咋一下就千夫所指了?桃花咋不殇!”满堂喝彩,这句话当晚就作为雷语传到了网上。
史贞芬下课去教师休息室,冯了凡紧挨过来宽慰道:“菩提即是烦恼,千万不要往窄路上想。”她裹了厚实的羽绒服,戴了鲜艳的风雪帽,仿佛刚从珠峰大本营回来。
“谢谢冯老师,我是有烦恼……可我的烦恼,并没有我的快乐多。”
“喔,是吗?”冯了凡仔细研究史贞芬的眼睛,并不相信她的话,“说说你的快乐吧,让我分享一点好不好?”
“可是,”史贞芬面露难色和歉意,“这快乐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冯老师。”
“也不能跟小戴和Anna分享啰?”
“也可以这么说,是很私人的。”
“不会是私情吧?”冯了凡笑起来,“我不相信《桃花殇》,满纸谎言。”
“可是,也可以这么说,就算是私情吧,反正小米写我的私情不少了,多一件也没啥了不起。”
“你变幽默了……如果全校只剩两个女教授没私情,就是你和我。”冯了凡舒口气,换了个话题,“听说《桃花殇》要拍电影了,党小米好像要自己出演女主角……导演还没找过你吧?”
“导演要是找我,我会劝他过几年再拍,等我女儿长大了,她来演,她是有点表演天赋的。”
晚饭后,史贞芬把《桃花殇》要拍电影的事当笑话说给戴相国。戴相国哪里笑得出,只气得跺拐杖!他翻出起诉书,逼她赶紧把字签了。
“我哪有这个闲工夫……《宝塔山的召唤》刚刚才完稿,我走之前还得补一篇后记,还有半个月。”
“你要去哪儿?”
“我给你说过几次的,你还是没记住。”史贞芬笑了笑,伸手在他脑门拍了拍,“你这儿只装戴安娜,嘴里只骂党小米……我去南非做访问学者,开普敦大学,暂定是一年。”
“南非?你开玩笑吧。你是研究近现代史的啊。”
“近现代史就是一部革命史。南非反抗种族隔离的斗争,还不够革命吗?纳尔逊·曼德拉被关了二十七年监狱啊!”
戴相国看着妻子,眼里渐渐放光,这是久违的钦敬:“你去吧,这个学问是值得好好做。中国的教育体制看来是没救了,Anna迟早要留学,你出国替她探探路也好。南非如果有孔子学院,你也可以教点课,储备些外汇,今后Anna留学少不了要花钱。我们还图什么!Anna好了,什么都好了……你说呢?你咋不说话?”
史贞芬默默走到阳台上。空气冷冽而清澈,她大口呼吸着,风吹来,脸上润润的,黑暗中正落下今冬头一场雨夹雪。
她回书房打开电脑,上了网。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变得这么依赖着网络。她打开邮箱前,查询了好望角今明的天气。两个半球季节倒错,好望角正在有力地向盛夏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