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后
党小米关了手机,回老家小县城,陪父母生活了一年。
她念大学前,这县城还是青砖瓦屋的古城,只有四条街、四条巷。父亲说,本县没出过状元,街道至今没有十字路口。县府设在旧县衙内,党家就住在旧衙深处的小院里,有芭蕉、樱桃、黄桷兰,她带着弟弟喂过鸽子,种过豇豆、丝瓜、喇叭花。如今,这一切都没痕迹留下来,城里挤满了贴瓷砖的水泥楼,繁荣了,却像是衰败了。她父母住老干部宿舍,小区有十几棵雪松、一块小鱼塘,算是清幽的。每天上午她挽着绑了翅膀的父亲在小区内散步。父亲在鱼塘边乐呵呵地做着飞翔游戏时,她坐在长椅上看他,就像母亲看自己淘气的孩子,心里升起幸福(和酸楚)。午后她总会睡个长长的午觉,出汗、梦呓,醒来后嘴里充满了苦味,脑子昏沉沉的,身子轻飘飘,说不出的虚弱。她去找一个老中医问诊,老中医说她是睡得迷住了,她问什么是迷住,他答不出,给她开了一服药。
药水苦得皱眉,她尝一口就全倒了。母亲说,药就是苦嘛。
她说,我苦得还不够啊?
晚饭时,父母、弟弟、弟媳、侄儿全都团圆了。弟弟没考上大学,凭父亲的关系,进了县政协任闲差。弟媳是母亲挑选的,从前是川剧团花旦,剧团倒闭后,她把剧团收发室租下来,做了间美容店,自任老板和美容师,每天开着小比亚迪去上班,算是家里的女强人。侄儿念小学三年级,戴副小眼镜,比他爸更像政协里的人,吃饭总挨着爷爷坐,不时用毛巾擦爷爷嘴角流出来的汤。
母亲依然很硬朗,不抱怨,不叹气,能做的事都做,做不了就搁在那儿。她对女儿说:“能结婚还是结了吧,比你大三十岁以内的,都可以考虑。”党小米嘻嘻笑:“那不跟我爸年龄一样了?”母亲喝道:“什么话!你爸比你大四十岁。他算老来得子,你忘了?”
党小米在家里保留了一间小闺房,她在弱光处支了一面穿衣镜,不时照一照,心情还不错。晚上睡不着,就躺在床上重读少女时代用零花钱买的书。有一夜读杜拉斯《情人》,劈头就是“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她看着当初让她崇拜不已的名句,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床也在发抖。母亲在隔壁骂:“疯了一个还不够!”她不理,还笑,笑这个老婆子真无聊,自恋狂,哪有这么自欺欺人的?
笑完了,她起床徘徊了好久,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开了笔记本电脑,先是上网漫游了一会,后来就新建了个文件,慢慢地打字。
起初,她写的是一封给史贞芬的邮件,没打算发出的,再说,她也认定史贞芬根本没邮箱。但她还是一直写了下去。慢慢写,每天写一点,就像是排毒。她在信中回顾了流逝的岁月,刀子般剖开了她们说不出口的痛楚。不止于剖开,是凌迟,一刀刀、耐心细致地割在女人不能见光的细节上,包括她和十几个男人的故事;史贞芬的寂寞与性幻想,她伴随戴相国的鼾声,在自己私处做的小动作,还有,青春小痘痘给她的羞辱。
写到第二年五月,写了二十万字,成了一部两个女人的传记。她拿给弟弟读。弟弟一夜读完,脸惨白,第二天给姐说话时,嘴唇还哆嗦。“如果发表了,你们两个都活不成。”
“怎么讲?”
“你会被口水淹死的。”
“贞贞呢?”
“她跳楼。”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姐,你不会拿去发表吧?”
党小米没打算要发表,但弟弟这一说,她倒起了这个心思了。
党小米离开县城前,给手机充足了电,一年来头一回开了机。还用甲壳虫换了弟媳的小比亚迪。弟媳欢喜不已,当即表态:“姐姐放心去,我会替姐姐给爸妈尽孝的。”父亲呵呵笑,叮嘱她:“放学早点回家啊……”她吃了一年母亲烧的饭,也变得和母亲一样硬朗了,也许连心也更硬了,要在一年前,她会眼潮湿,这会儿眼窝干干的。她剪了短发,戴了无框平光眼镜,穿了横条紫色T恤、牛仔短裙,不穿袜子,光脚趿了拖鞋,接近她设想的女作家。
小比亚迪走得慢,第二天午后她看见路边有河水在闪光,停车问卖西瓜的小贩子,说这就是桃花江。再走几公里,分出一条岔路,路牌上写着:
官渡
GUANDU
—→
她笑了,像见了个故人,方向盘一甩,就冲官渡而去了。
有隆生的院落还兀自站在镇头外,但墙上的字迹已很模糊。院门紧闭,党小米从门缝看进去,地上落满了枯叶和鸟粪,里边的门窗也是关闭的,说不出的荒凉。他逃了!她第一反应就是老怪物逃亡了,赚了那么多冤枉钱,逃亡是他必然的结局。
她驱车进了镇。镇子又长又窄,临街全是老房,贴满用铁皮、红砖、塑料布补缀的疤,冷冷清清的,多半店铺已关了,没关的,就坐一桌人搓麻将。有家半露天的小饭馆,桌上还堆着脏碗脏盘,漏汤滴油,老板坐在一边嘻着黄牙巴、抠着脚背给人摆龙门阵。她想起“不辨仙源何处寻”,骂了声“无聊文人”,狠踩油门,风似地从镇那头穿了出去。
眼前横着桃花江,还有一条与之交汇的黄桷溪。溪上铺了一条浮桥,两岸挺着巨黄桷,树荫下,睡了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听到刹车声,少年起身望了望,提个鱼篓,向浮桥上走去。
党小米一眼就认出,这少年正是闷娃有大谋。
闷娃走到浮桥中央,搁了鱼篓,潜入水中,半晌冒出头来,把什么小东西放进鱼篓里。隔老远党小米也能看出,不是鱼。她走过去提起鱼篓,把小东西倒在手心上,三颗珍珠、一颗红宝石、一片翡翠。闷娃又从水里冒出头,叫着“不要动!”他手里又多了股金钗。党小米说:“哇,这么多宝贝!下边有个金窖啊?”
闷娃没有认出她。他甩了甩头,水珠子甩在她脸上。“不是金窖,是沉船。我祖爷爷说,张献忠退出成都时,就是从桃花江上逃亡的,装珠宝的船在这儿挨了官军的炮火,沉下去,就沉在浮桥下。”
“浮桥下的水,有好深?”
“落不透,下面是白龙潭。”
“这些小宝贝,我买了,一百元一个。”
“我不卖。”
“一千元?”
“差不多……”
党小米揪住闷娃的耳朵,破口骂起来:“放你妈的屁!你比你大舅差远了,你也敢吃这碗饭?”手一用力,闷娃痛得哇哇叫。她提了鱼篓,走回黄桷下。闷娃跳上浮桥,扑过来大喊:“你还我!”她劈脸就给了他一拳。十九年前学的跆拳道,头一回用上。
闷娃翻身倒下去,滚了一滚,站起来又扑,她喝道:“我是警察!不要乱来。”闷娃一愣,泥塑般定在那儿,眼珠滴溜溜打转。
党小米迅速掏出手机,给他啪啪啪连拍了几张照:“你跑嘛,你一跑,立刻就成网上通缉犯。我是来调查有隆生出逃的事情,你如实告诉我,可以不抓你……坐下来。”他坐下来,表情气哼哼的。党小米从车里取了两罐可乐,扔给他一罐,他这才缓过气。
闷娃说,他大舅不是出逃的,是大摇大摆上的路。年前大舅家来了个河南人,说是五岳书院的院长,买了两大箱假古董,又欢喜又崇拜,还邀请大舅去书院当教授,主编《五岳文明全书》。书院据说在嵩山北麓,离少林寺也不远,大舅欢喜,春节一过,就带了大舅妈一起去“享几天清福”。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过。
党小米就问:“你咋没跟大舅去,反正白吃白喝,骗人也多个搭档嘛。”
“我是想去的,白吃白喝,谁不干?可我妈不准,她说我要是跟大舅走,她就不活了。”
“你妈是个糊涂人。”闷娃不吭声。她又说,“你这么点小勾当,能养活你自己?官渡又不是风景区,有几个游客给你骗?”
“嬢嬢你就说错了。有些三十来岁的城里人,文化高、工资高,旅游专爱挑这种没开发的小乡镇,张口就说好淳朴哦、好原生态哦,吃了瘟猪肉也偏说是生态猪……这种人最好骗,一个月来一两个,就够我吃喝了。”
党小米突然变了脸,厉声说:“你看我像不像文化高、工资高?说错了,看我怎么处置你!”闷娃吓了一跳,专心看着她,不敢下结论。
这一年闷娃长变了,高了一个头,圆脸有了棱角,嘴唇厚墩墩,牙齿依然那么白,嘴里却已有了一股热烫烫的男人气。他说:“我怕说错了,嬢嬢。我大舅最怕警察了,我也怕。”
“你妈怕不怕?”
闷娃的眼珠狡黠地一闪,立刻又很木讷了。“我妈不怕,她常说,有困难,找警察。”
“把警察当贴心人了,是不是?”
“嗯。”他专注地看着她,诚恳地点点头。
“不怕就好。”她仰面躺在黄桷下,头枕着手。在小比亚迪里蜷了快两天,这会儿感觉一身紧得痛。“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处置你。”她甩了拖鞋,把裙摆提到膝盖上,闭眼道:“先给我捶捶腿。”
闷娃顺从地跪过来,在她腿上轻轻捶。
“重一点,再上来点,好,好,再重点……小杂种!手不要不老实……哈哈哈,你把我挠痒了……”
党小米回到桃花江边的公寓楼,已近半夜了。她先钻进浴室洗了澡,把汗水、露水、草青味,都冲洗干净了。随后,披了薄如蝉翼的睡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她的身子被热水淋得红通通,散发出久违的清新之气,睡裙下没充分发育的小乳房,看着也是好看的,宛如等待发育的小女孩。她做了好几个嗲表情,又骂自己:“不害羞!”转过身,这才发现手机上多了条短信,竟是老包发来的。
“米米,我找得你好苦。回复我,好不好?”
她回复了三个字:“你有事?”
“我收养了四条流浪狗,你愿意做她们的妈咪吗?”
她和衣在沙发上睡下去,浑身有说不出的倦怠和惬意。她要睡一个长觉,睡醒了,再决定怎么答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