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 八、栀子花
八、栀子花

节后史贞芬接着给生物系上现代史,进教室前她还在想,对那个青春小痘痘,是痛斥他,还是视而不见呢?但那家伙根本就没来。教室里学生寥寥,扫一眼就能把每个人看清。做贼心虚,她想。之后的课,这个学生也一直没来,仿佛他当初的出现,就是为了说出那句“宋庆龄”,随后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

戴相国把皇城广场的小户型卖了,又托了转弯抹角的关系,请吃、送礼、磕头作揖,好不容易把钱递进了行知中学。这件事,总算办妥了八九成。晚饭时,戴相国说起这事,还额头冒汗,既得意,又觉得好险。

但,戴金碧把碗一推,淡淡说:“我不上行知中学了,我要上重大附中。”

“你说什么?”

“就是重庆大学附中。”

“你!你为什么要给大人添这么多麻烦?”

“你刚才还说,再多麻烦你们都会替我处理嘛。”

戴相国抓起汤瓢就往自己头上砸!史贞芬赶紧把他的手抓住。“Anna,赶快给爸爸认个错,说刚才说的是瞎说。”

“我从不说瞎话,我认什么错!”戴金碧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揪,还仰天大叫,“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什么错啊!”

戴相国当夜失眠,第二天早晨没吃饭就夹了公事包去拜访戴金碧的班主任,如实说了女儿的愿望,又问女儿最近有没有异常?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老师,她说异常倒没有,但她会多做些了解。戴相国请她谈谈对女儿的总体评价,她犹豫了一下,他忙说,没关系,我只想听客观真实的。班主任就说,戴金碧优点是有的,不足也明显,主要是“骄傲、成绩差、不合群”。戴相国大怒,心里连骂“蠢婆娘!”但还是微笑道:“这娃娃,我回去好好批评她。”临告辞,又问重大附中怎么样?班主任说,听说很不错。

戴相国回了办公室就拨长途,通过重庆114把电话打到了重大附中招生办。那边说,有住宿部,要接收外地生,但最好来当面谈一谈,也看看学校的环境。又问他女儿目前在班上的情况,戴相国简要回答:“鹤立鸡群。”

重庆和本城有一条铁路和一条高速公路相连,三百多公里,火车逢站必停,要走一夜,长途大巴则跑五小时。时间抵近六月,戴相国焦躁不安,下决心携女儿去重大附中看一看。但两样交通工具,戴金碧一样都不喜欢。戴相国叹口气,就擅自动用了档案系的黑色桑塔纳2000。系主任配备有现代,副系主任自己买有标致,这辆桑塔纳2000就是专供公事跑腿的,由戴相国管理。他因为放弃自购车,也就省了一笔进驾校的钱,但随司机一块出门时,还是在车少的路段把驾车技术操练了七八成。挨到这个周末,史贞芬说痛经,出门不方便,戴相国就带着戴金碧上了桑塔纳2000,一大早向东直奔重庆而去。

高速路上车流密集。翻越东山山脉时,天上落下毛毛雨。钻出一条长长的隧道,就是大弧线的下坡道,车速控制不住地快起来。戴金碧忽然要用戴相国的手机打电话,他就把手伸到后排去掏公事包,身子被安全带套住,动作很别扭。戴金碧叽咕声“真笨”,啪一下替他把安全带解了。

戴相国从没听女儿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她贴着手机说:“喂,你好,我是戴金碧,金碧啊,你好吗……”嗲得真好听。但她没过一小会儿,就神色黯然地关了机,还滚了两颗泪。戴相国大惊:“Anna,怎么了?”她不答,一把将手机扔在他膝盖上,膝盖一抖,手机又滚到脚下,他本能地弯腰去捡,只听戴金碧一声尖叫,轰隆巨响,桑塔纳2000猛烈地撞在了前边微型面包车的尾部!紧接着,隆、隆声不绝,十车连环追尾。

戴相国身子跟炮弹似的,从前窗射出去,飞在面包车顶,再滚下来,撞上防护栏,又滚出十几米……他躺在医院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就像弥留之际。但主治医生说,命是保住了,全靠他的身体底子牢,撞上的又不是大货车,住院只需要三个月,出院后坐轮椅,如果坚持治疗和锻炼,明年开春后有望拄着两根拐杖走路了。史贞芬问医生:“那又什么时候丢拐杖?”医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命没丢,就比什么都强,对不对?”

桑塔纳2000成了堆废铁。

但戴金碧系了安全带,除了受惊吓,被一粒玻璃碴溅了下鼻尖,一点儿都没事。她气哼哼去医院看望过一回戴相国,后来就再没去过了。史贞芬问她:“你就不心疼你爸爸?”她指着鼻尖上绿豆大的疤,哭道:“他为什么就不心疼我?开的什么车?我都破相了,今后哪个喜欢我!”史贞芬默然半晌,淡淡笑起来:“好孩子,你爸爸没有白养你。”

面包车里七个乘客,撞死两个、重伤一个,其余算轻伤。戴相国无照驾驶、擅自公车私用,保险公司不理赔。法院判他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三年,个人赔偿全部损失。校长震怒,签令撤了他的职,把公职也撤了,但念他可怜,后者拖着没执行。赔偿金、医药费等等加起来,数目够大的,卖小户型的钱全搭进去也不够。他口不能言,含泪写道:“Anna咋办?”史贞芬说:“就本校附中吧,物美价廉。”他眼珠急转,泪水滚滚,又写:“那我情愿死。”

系领导和同事们陆续来看望戴相国,他手举一张纸向他们招示:“救救我的乖女儿!”来客哭笑不得,史贞芬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但这一招也的确有奇效,最吝啬的熟人也答应借笔钱给他,末了叹口气:“都是为了娃娃嘛。”

史贞芬回家告诉戴金碧:“你就安心去行知中学吧,要珍惜,这点钱是你爸爸拿老脸换来的。”

“我不上行知中学了。”

“你还想上重大附中啊?”

“我哪儿也不想上……”

史贞芬看着女儿,她过了十三岁,营养充足,能吃,脸膛饱满,额头突出,跟戴相国就像是兄妹。“好嘛,你不想上就不上,随你吧。”史贞芬没跟她讨论。

史贞芬在医院给戴相国请了护工,又给家里请了钟点工,除了每晚去看一次戴相国,自己该做啥就做啥。按说压力够大的,她却一下心里轻松了许多。备完课,不自觉地开始草拟《宝塔山在召唤》的提纲。她要跳过论文,直接写书了。

戴金碧的班主任给史贞芬打电话,谈了戴金碧执意去重大附中的原因。班上有个男生,获过奥数一等奖,帅气活泼,喜欢读《三国》《水浒》,还会演奏法国号,考过业余的十级,女孩子崇拜他很自然。大家都以为他肯定是念行知中学的,但他父母最近调动到重大,他自然就改重大附中了。巴望跟他继续做同学的女孩子们挺失望,但没想到戴金碧会这么……班主任顿了顿,谨慎地措辞:“这么的执着。”

“那男生对我女儿印象如何呢?”

“戴金碧和她爸爸车祸后,我问过他,他说,对戴金碧没什么印象……他平时总跟合群的同学玩。”

戴相国能够开口说话后,追问了史贞芬几次,跟班主任交流过没有?史贞芬只得如实相告,戴相国气得差点双眼喷出血,大骂:“小杂种!他怎么敢戏弄Anna啊!Anna要是出点事,我要他活不成!”史贞芬默默无言,他又问:“小杂种叫什么名字呢?”这个,史贞芬没问过,就随口答,“查尔斯。”戴相国受了脑震荡,但脑子还清醒,立刻冷笑道:“好端端的中国人,取这个鸟名字!他以为他是王子啊!”

近现代史公共课期终考试,上午第三、四节,教室里一下子堆满了学生,史贞芬只觉热气扑面。她不喜欢为难学生,从来都是开卷,题量也少,稍微会抄书的都能够及格。默点一遍人数,还是没那个青春小痘痘。

一百二十分钟不到,学生已经走光,扔在讲桌上一大堆试卷。她埋头把卷子一一按学号规整,以便分数登录。

“老师。”有人在叫她。她抬眼看去,竟是他( !)。

“你来晚了。”

“差一点来晚了。”他手背在身后,闲闲的样子,但满脸都是汗。

史贞芬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下巴指了下空荡荡的教室。“差一点?”

“是啊,我跑啊跑,下了火车,打的就往学校赶,总算被我赶上了。”

“赶上什么了?”她警惕地看着他,看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赶上老师啊……我以为我会见不到老师了。”

史贞芬很惊讶:“见不到我了?你以为我快死了啊?别这么疯疯癫癫的。”

青春小痘痘有点委屈:“是啊,人家都说我们这种学生疯疯癫癫的,其实,也不是。”

“哪种学生?”

“学艺术的啊……好像我们就没正经的时候。老师你可以作证,我听你的课,没谁比我更认真的,对吧?我大一就听过你的课,这次是旁听。”

“你是艺术系的学生?”史贞芬表情犹豫,当心他出怪招,“有人说,艺术系全是冒牌货。”

“我不是冒牌货……我大四了。”

“你大四了?大四了还一脸青春痘痘啊?我不晓得你哪句话是真的。”

“我真的是大四,我可以向你保证的。”青春小痘痘摸摸脸。

史贞芬嘲讽地笑了笑:“向我保证算什么?你应该说,向毛主席保证。”

青春小痘痘也嘿嘿笑了:“向毛主席保证,是我妈的口头禅。我妈说,我发育迟,今后痘痘也会出得晚,但这种男孩长得高,能吃、能跑、能折腾。我是艺术系雕塑专业的,今年过了春节我就在赶毕业作品,好多同学都交上去了,我还在泥巴上捏啊,捏啊,总也捏不好……”

“哦,后来呢?”

“后来,总算成了,还赶上澳门雕塑双年展的末班车……我拿了个银奖!这还是值得祝贺吧?”

“祝贺你。”

“就是一句话?老师也太吝啬了。”

史贞芬沉思似的看着他。他虚了眼,眯眯笑,也看着她。“你脸上的小痘痘好多都瘪了,脸上有了光泽了,嘴唇上的茸毛也长出来了,像个大人了。”

“老师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男人了。”他走上几步,史贞芬就像为了避开他身上的热气,不住后退,退到桌边,手撑住桌沿。他继续跟上。她把脸别向一边。窗外,正午的骄阳下,马踏湖里满湖荷花,几百棵垂柳,在热风中飘拂,蝉子在叫,静得人发怵。

“老师!”

“你雕塑的,是什么呢?”

“宋氏三姊妹。”

“老师我,可以看看吗?”

“我不敢……”

史贞芬突然大笑:“为什么?你没把宋庆龄塑像?”

“我是把宋庆龄塑得太像老师了。”

“你怎么敢在老师身上恶作剧!”

“我不敢……我就要去南非了,我是来跟老师告别的。”

史贞芬感觉自己听错了:“你说,你要走?”

“机票都订好了,过两天。”

“去留学?”

“去生活。我幺爸在好望角小镇上开了家中餐馆,让我帮忙去管理。”

“不当雕塑家了?”

“当啊!可凡是新鲜有趣的事,我都想干。我可以给来自全球的游客画写生,能挣到不少钱。我还可以给黑人做雕塑,尤其是女黑人,她们的轮廓和质感,天生就像神秘的雕像……”

“你很喜欢塑造女人是不是?!”史贞芬厉声打断他。

“我?”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向她伸出双手:“老师看吧,我的手比我沧桑,很大,很粗糙。”

史贞芬犹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摩挲:“不过,也很细腻,也很敏感……”

“老师知道好望角吧?就在开普敦南边五十多公里。”

史贞芬仰起头来,好像在回忆一个故人。许多年以前,高考复习历史,她背诵过,以为早忘了,这会儿却那么清晰地重现了。“我知道好望角,南非之南,插入大西洋和印度洋之间的岬角。在达·迦马发现它之前,好望角叫作风暴角。”

“老师,你怕风暴吗?”

“我……”

“那,老师渴望风暴吗?”

史贞芬笑了下,笑得很勉强:“老师早不是十七岁了……十七岁我也没渴望过风暴,现在说这个,不是很可笑吗?”

“那,老师一定是贤妻良母吧?”

“我?也许是……曾经是……我也不晓得。”

“老师一定会烧一手好饭菜,对不对?”

“我?会烧一手好饭菜?”史贞芬咯咯地笑起来,“如果,好多年之后,你再见到我,也许我会吧。”

“为什么要好多年?”

史贞芬收了笑,沉默不语。男生变戏法似的,在讲桌上搁了一盆栀子花。“做个纪念吧,老师。”栀子花粉嘟嘟,肥腻饱满,刚在初放,花瓣还层层向内裹卷着,宛如敏感娇羞的器官,虽是素色,却香得袭人。“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

史贞芬深深吸了口气,有点儿眩晕:“你跟你妈妈很好吧?”

他点点头:“我十岁那年,妈妈过世了。”

“对不起……哦,你是哪儿人呢?”

“本地人,可老家在官渡鸟镇。我爸爸说,鸟镇也可以念鸟(diao)镇,念起来不大雅……老师不会去过的,鸟镇不是风景区。”

史贞芬有点儿吃惊:“那你姓什么?”

“姓有。很多人都还没听说过这个姓,我爸爸说,有是特别古老的姓氏。我就叫有方。”

史贞芬释然一笑,果然是有鸟镇,有“有”这个姓,他没撒谎。“有方,有方,这个名字很不容易忘。”

“老师别忘了。我可以给你写电子邮件吗?”

史贞芬低头,摇头,自嘲道:“我是有一个电子邮箱,十天半月开一回,里边除了教研室通知,全是垃圾、广告邮件,没一封是私人的来信。”

“今后就有了。”

史贞芬突然直视他,目光如刀子。“我想晓得,你真觉得我像宋庆龄?看着我的眼睛说。”

“是的。”

“可惜,我不像。”

“可是,”他扬起年轻雕塑家的大手,仿佛要触摸到她脸上,“你们脸上都有相同的慈悲啊!”

史贞芬的脸烧得像火炭,她怕自己会当着这男生落了泪,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出来。她双手捂住脸,把脸别开去。

晚饭时,史贞芬把栀子花放在餐桌上。戴金碧没问这花的来由,母女俩默默地吃饭。饭后她去医院探望了戴相国,给他擦了脸,协助他吃了饭,喝了茶,聊了聊期末阅卷和课时费发放的事。这事昨天也聊过的。只要不涉及女儿小升初,两个人都有耐心。她回家已快十一点,洗了澡,把栀子花移到电脑边。凌晨三点三刻,她写完专著提纲的最后一个字。关了机,没一点睡意,她觉得自己新鲜得宛如才苏醒。

她把栀子花抱进卧室,放上床头柜。床头灯下,她发现栀子花里还夹着一张小卡片。卡片浅紫色,用炭笔写了两行字,又黑又有力:

芬芳有时

送给老师

她睡在大床自己的那半边,靠着窗。隔着窗帘,能看见小区保安巡夜的两只电筒光,摇来晃去,明明灭灭,就像在黑暗中扑闪的眼睛。她睡不着,也舍不得这么快入睡。她把手伸到潮湿的私处,睁着眼轻轻揉……在栀子花的香味中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