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7 七、松林坡
七、松林坡

那组小屏风,老人家的底价是八千,但党小米手袋里的现金只有六千一百多。他抚须道:“八是发,六是顺,都好,有缘就好。”就只收了她六千一百元,那一百元就算是饭钱。史贞芬挑了一只盛胭脂的小瓷碗,青花,画着几笔幽兰。她本意是为戴金碧买的,握在手心,忽然生出一缕酸酸的怜爱,想这么多年,就没为自己买过一件喜欢的东西,这瓷碗,她谁也不给。瓷碗六百元,这也是她头一回为自己花这么多的钱。

午饭除了两条豆瓣鲤鱼,还有一大钵用米汤在甑脚炖的豇豆、茄子、南瓜、豆角,一甑子滤米干饭,一人一碟青椒剁细的蘸水、一土巴碗苞谷酒。老太婆和闷娃不晓得哪儿去了,就老人家陪她两个叭了两口酒,说困了,要去眯一会儿,先下了桌。她两个乐得不拘礼,开怀大吃,把老人家的酒也喝了,鱼只剩下两排鱼刺,连汤汁都干了。党小米大笑,朗诵道:“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史贞芬连忙把食指竖在嘴上,示意别吵醒了老人家。她走到窗口瞄了瞄,老人家正在床上酣睡,红彤彤的脸膛、雪白的大胡子,都露出轻松惬意的笑。她小声说:“他不是陶渊明,他是活神仙。”

说着话,天色忽然暗下来,落下几颗雨点子。两人把细心包好的小屏风和小瓷碗搬上车,因为酒后头晕,动作反而更小心,系了安全带,党小米打了左转弯灯,轻声鸣笛,之形倒车,缓缓加油,往城里驶回去。翻上植满罗汉松的小山坡,雨水陡然大了,打在车窗、车顶,如炒豆一般跳着。

党小米有点头晕,一脚踩住刹车。“贞贞,我们算不算看到了官渡呢?”

“不算,也算吧,主要是这个看,应该怎么看。”史贞芬从没这么喝过酒,头更晕,但还谨慎地选择着用语,像在回答老师的面试。“如果把官渡看作一个老人,老人家就是心窝窝,如果把鸟镇看作一只鸟,老人家就是鸟的那一点。我们当然是看过了。”

“你要改行哲学,准比冯了凡强……说到心窝窝,你说心窝窝看不看得透?”

“窝窝头都看不透,还说心窝窝?做梦。”

“贞贞,你真是酒后吐妙语!”党小米侧身抱住史贞芬,伸手就摸她的胸,“我就是要看看,你心窝窝里装了啥?”史贞芬的胸脯滚烫、膨胀,心口有力地咚咚跳!酒意化作一汪热辣辣的物质,涌上来,涌出她的眼眶,她没止住,竟然号啕大哭。

党小米吓了一跳,搂紧她,笑道:“贞贞,你发酒疯啊?好了、好了,乖乖的,我去给你找碗醒酒汤喝了就好了。”

“不,不,”史贞芬把嘴堵在党小米肩上,抗议着,“我不是发酒疯,我是怕自己要疯了,你从不关心我,从不问我心窝窝里头藏些啥……”

密雨被风和雾挟着,落满了平原、河流、起伏的岗峦,甲壳虫却在风雨里割出一块温馨的小天地。史贞芬蜷在党小米怀里,诉说着她和戴相国的事,日常的事,床也是两口子日常的一部分,甚至,床是两个女人间最值得诉说和聆听的事了。她说了许多,床、性幻想,还包括青春小痘痘用“宋庆龄”对她的羞辱。她也提了许多问,涉及许多的细节……党小米拍着她的背,不厌其烦地回答,倾其所有,没一丝儿保留,说到要死要活处,党小米咯咯咯蛮笑,史贞芬抽搐着惊呼,两个女人搂做一块,身子触电般发抖。

两闺蜜终于说累了,依偎着静下来。静了半晌,史贞芬喃喃说:“小米,我想……”“想什么?”“想尿尿。”“天,这有什么难的?”党小米推开车门,雨已经停了多时,夜色正在垂落,小松坡上空气清新。两个女人踩着泥泞,转到松树后,脱了裤子蹲下来,光屁股对着光屁股,就唰唰地撒尿。史贞芬边尿边问:“我们在做什么啊,小米?”

“撒尿啊,废话。”

“不,是修禅。忘了老人家说的话?屙屎拉尿即是禅。”

“贞贞,你出来一趟就野了……”

就在这时,猛听到砰、砰两响!党小米提起裤子就冲出去。两团泥砸在甲壳虫的前窗上,那个扔泥的家伙黑乎乎的,就站在车头边,党小米伸手去抓,他就绕着车跑,没想到史贞芬从后边猛踢了他一脚。他哎呀一声,倒在泥地里。“贞贞,看不出你这么有气力!”“你忘了我是哪来的?”党小米开了车灯,史贞芬把他拖到灯柱下。两个女人一齐咦了声!——这是老人家孙子的小外孙闷娃,大名有大谋。

“闷娃,不学好,你打劫啊,谁告诉你女人都是好欺的?”党小米叉了手,摇头说。

闷娃用手挡了挡灯光,脸上倒是看不出一丝儿惧意:“我不是来打劫的,我是来说句话。”

“你说。”

“蠢婆娘!”

党小米一愣,史贞芬又一脚踢在他身上,他不哼不叫,就像踢中一袋米。

“真给你祖爷爷丢脸!你积点德,让祖爷爷再活几年。”

“他不是祖爷爷。”

“那他是什么?”

“他是个鸟人!”他露出白牙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闪烁着狼齿一般的寒凛。

史贞芬提脚踹在他脸上,他“哎呦”叫出了声,鼻血流出来,他横手一揩,满脸都见了红。史贞芬骂道:“小杂种,不怕我踢爆你的鸟?”党小米拦住她:“你起来,闷娃。”

闷娃站起来,冷冷看着两个背光的女人。“他不是我祖爷爷,他是我大舅,他还不到六十岁,他的孙儿媳妇是我大舅妈,他们的胡子、头发都是染白的……”

党小米指着闷娃骂:“小变态,小变态。”史贞芬也喝道:“你祖爷爷满腹诗书,这也装得出来的!”

“我妈说,大舅就是书读多了,脑子就乱了,尽打歪主意。我妈说,他念书时学问是好的,文章也很锦绣,还能照猫画虎、照鳄鱼照片画恐龙,登台吼几句川戏也像模像样的,可初中没毕业就闹‘文革’,没法念书了,又没一件活路能上手,就去造反写大字报,混饭吃。三十岁去深圳打工,被炒了十几回。还去成都开过苍蝇小馆子,赚的钱连房租都交不了。还想过写小说,当作家,纸都废了两箩筐,还没一个字印出来。有几年他一家吃的饭,都是我妈我爸接济的。他儿女大了,没一个瞧得起他的,情愿跑到新疆摘棉花。”

“那他怎么活?”

“骗嘛。我妈说,他去了一趟望夫桥,啥都搞懂了。”

党小米愣了愣,哈哈大笑,笑得趴在甲壳虫身上。“贞贞,我肚子痛,给我揉一揉。”史贞芬不解,边揉边在她耳根问:“望夫桥怎么了?”她在教师休息室听别人说起过望夫桥,还以为是个农贸市场呢。党小米说:“望夫桥是古玩市场,也可以说,就像好莱坞的道具加工厂,诸葛亮的鹅毛扇、慈禧太后的金马桶,还有飞碟的轮子,什么没有?!”

“可是,新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文物啊,就算慈禧太后的马桶,也有一百多年吧?”

“这有何难,扔到粪坑里泡半年,新的就旧了,旧的就成文物了,而且是严禁倒卖的一级文物呢!文博集团办展览,有些东西也是去望夫桥买的……哈哈,我也有今天。”

史贞芬看着闷娃,他也在看她,满脸血污,嘴角翘起,冷冰冰的嘲讽。“如果你大舅是骗子,你为什么还跟着他行骗?”

“为了吃饭。我爸去年肝病死了,我妈带妹妹去成都给人家守铺子,卖鞋、卖假药、卖盗版光碟……能卖啥就卖啥。我在镇上念初中,我妈巴望我二天念大学,做学问。×!我偏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一辈子骗人?”

“做老板。”

党小米朝他招招手:“你过来,嬢嬢教你怎么做老板。”她一把揪住他耳根,揪得他哇哇叫,“小混混,你说真话,为什么要糟蹋你祖爷爷?”

“他是我大舅。他是个大骗子。”

“为什么要戳穿他?”

“出口气!”他猛地掀开她,向山坡下跑了。天已黑透,只听到一串光脚板踩在软泥上的咕咕声,人影早没了。

史贞芬把裤带重新系了系。“我们去不去把钱讨回来?便宜了那个老怪物。”

党小米捡了根树枝在刮鞋底。“讨?讨得回来他还敢骗?古玩市场像江湖,从来不打假,就是投诉到消协,消协也不受理。何必多讨一回无趣呢?反正,我被男人骗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不多这一回。你还好,从没被男人骗过的,这还是头一回,除了‘宋庆龄’事件,那也只能算个小插曲……贞贞,你比我聪明,今后可以放心了,有了这一回,男人再也休想骗你了。”

“不。”史贞芬说出不,自己也吃惊,“女人受骗时,不也满心的快乐吗?可惜,我们不是一二十年前了,谁还想来骗我们?除了那个老怪物。”

这句话党小米听了很不舒服。她也不驳她(找不到话来驳),拉开车门说:“走吧。”

两个女人在车里沉默着,风从车窗吹进来,潮湿,发热,有点腻人。进城时,已经万家灯火了。甲壳虫开到大校门,史贞芬说:“就停这儿吧,我想走一走。”

党小米叫了声“贞贞”,顿了半晌,又说:“你刚才下脚好狠,你会把他踢死的。”

“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

“证明什么?”

“我不是圣母。我不是!”她侧身抱住党小米,头一回主动用脸贴了贴她的脸,“我们再也不会有幸福了,小米。”

党小米驾着甲壳虫,沿桃花江缓缓驶回家。江边的露天酒吧正是好时辰,人声、歌声沆瀣缠绵,两岸上千幢高楼宛如光影的丛林,甲壳虫在丛林中穿行,她脸上还留着史贞芬脸颊的凉意。她从心里感到贞贞的可怜,转而又承认自己也可怜。“我们再也不会有幸福了。”她望着彩色的夜空,既如此,两个可怜女人在一块舔伤口,还不如相忘于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