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皓然一老翁
五一是个难得太阳天,宜出行。
党小米的甲壳虫是苹果绿,可车身铺了一层灰,就感觉是刚从雾中驶出来。她戴了大墨镜,遮住哭得像核桃的眼睛,头上又裹了一条中东风味的斜纹头巾,还挂了红宝石耳坠,涂了厚腻腻的口红,史贞秀一上车就笑了:“咋打扮得像个二奶啊?”
“真的?”
“真的。”
党小米咯咯地笑:“我巴不得,还像二奶,这把年龄了!”说着,搂住史贞芬紧了一紧,她的平胸顶着史贞芬丰满的双乳,“你才是二奶,贞贞,我要是煤老板,我就包了你。”
史贞芬胸口一热,转而又是一酸,睫毛上竟噙了些泪花。党小米噢了声,又笑:“戴相国欺负你了?我晓得你最讨厌欺负了。你们两口子!”史贞芬埋头不语,心里说,我不怕欺负啊,我怕的是欺骗……她下决心,要把“宋庆龄”和“姆姆”的事说出来,就当是说恶作剧的笑话吧,烂在肚子里她会每天都犯心绞痛。
但党小米不给她机会,叫声小心,一踩油门,车子打出个急转弯,射出宿舍区,在清晨的校园内疾驰,碾过减速杆也不减速,嘭、嘭直跳!史贞芬吓得掌心、脚心都是汗,哪还敢多话。
出城的路却不好走,六车道、八车道,全塞满了外出旅游的私家车,只能一米一米朝前挪。党小米骂了声×,关了车窗,开了空调,又开了音响,一个女人在甜蜜蜜、苦兮兮地唱: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史贞芬说:“还听邓丽君啊,你不是个怀旧的人嘛。”党小米说:“我不怀旧,我能跟你相好十九年?当然了,我比不上你,我水性杨花,你从一而终嘛……你嫁了戴相国,心头连小差也没开过吧?喂,从一而终难不难?”
史贞芬红了脸。“这有什么难,我不从一,我从谁?”但她没有这么说。她说:“你该去问戴相国……他不难,我自然也不难。”
党小米叹口气:“我就想嫁个人,做个好老婆,守着他,过完一辈子。”
“可是,我们已没有一辈子了啊。”史贞芬喃喃说。党小米把音响关了,笑道:“那就把每天都当作一辈子。还有好多辈子呢。”史贞芬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如果很寂寞,自欺也无妨,这就像自慰一下,有什么?你会寂寞吗,贞贞?”“我……”“在教师休息室,会遇上个有趣的家伙吗?除了冯了凡,也除了老拜伦——可惜,你是圣母,从不正眼看男人。”
“屁话,圣母!我是血肉之躯啊。”史贞芬心底抗议,却咬着嘴唇沉默。
党小米又逗她:“那,有没有男人斜着眼睛看你呢?”
“看了……还不如不看。我不是你,我有什么好看的?”
党小米摸了摸史贞芬的脸和胸。“我要是男人,我岂止是看你。”
“你要是男人,不晓得要去骗多少个女人,尤其是我这种傻女人。”
“有人骗了你?”
“谁愿意骗我呢?自己骗自己吧……”史贞芬鼓起勇气,想说“宋庆龄”的事,堵在前边的大货车开走了,后边的黑奥迪死命按喇叭。党小米恼羞成怒,放了车窗,伸头出去骂:“妈的×,你叫春啊!”
史贞芬扑哧笑了:“小米,你这么野,咋嫁得出去啊?”
开出去十多公里,前方电杆上挂了块褪色的小木牌:
官渡
GUANDU
—→
党小米把方向盘一甩,就拐上了乡村机耕道。机耕道有点坡坡洼洼的,但一下子清静了,车子少得可疑,两边的庄稼地长势茂盛,除了几个稻草人,连个农民的影子也见不到。党小米问:“奇怪,这人呢?”史贞芬说:“进城看热闹啊,农民就不兴过节了?!”
甲壳虫爬上一座植满罗汉松的小山坡,车窗前豁然现出宽阔的平原,桃花江在平原上蛇行,在前方和黄桷溪交汇,形成一片河湾、一片青森森的黄桷树和灰砖房,这就是官渡了。党小米打了个呼哨,史贞秀赶紧抓紧手心。车子冲下去,车屁股卷起一股灰尘,眨眼就扑到了镇头。
镇头,距镇子半里远,有一座孤零零的老院落,门口有个裹头巾的农妇在颠簸箕。党小米踩大油门风一般驶过去,又猛地一踩刹车,吱吱叫着停下来。“贞贞,看清墙上写的字了吗?”“哦,没有……”甲壳虫呜呜向后倒。
院墙上写着两行簸箕大的字,是石灰水写的,旧了、淡了,但还看得出是雍容庄重的楷书,很有盛唐气: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后边三个字略小:
农家乐。
字迹下齐墙根码了半人高的柴,又整齐又错落,党小米一见就有说不出的欢喜。她说:“就像里边住了个故人,怪不怪?”两个人下车就往院里走。史贞芬说:“当心有狗。”党小米吸了一口气:“不会的。狗恶酒酸,我倒闻到一股酒香呢。”
农妇迎过来,边冲院里喝了声:“来客了,爷爷!”边揭了头巾。党小米和史贞芬面面相觑,那农妇像个五十几岁的健妇,头巾一揭,竟是满头白发,已然是个耄耋老媪了。再听她一叫“爷爷”,更添一惊,不晓得那老人家该是何等的苍老。
院落中铺了三大张竹席,晒了陈年的玉米、谷子,还有小半席红辣椒。廊檐下挂了一根长长的细铁丝,晾了切片的萝卜。萝卜下一张实木桌、一把藤椅,桌上一只香炉,炉中盛满绿豆,插着没点燃的三炷香,炉边一只土巴碗,盛了半碗透香的苞谷酒。那老人家就坐在藤椅上。但他一点没衰相,白府绸对襟褂,双目粲粲,脸膛红通通的,头上也是油光光的,还有一把齐胸的络腮胡,虽然全白了,阳光落在胡须上,宛如闪闪发光的银丝!党小米见了,膝盖一软,差点就要拜下去。幸亏史贞芬一伸手,把她扶正了。
老人家手上转着两枚红铜般的大核桃,见了客呵呵笑,声音不大,但气发丹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两个姑娘来旅游?官渡没啥好看的,一年也就来几个外国人探新鲜。”
“我们不是旅游,也不是探新鲜,不过是暂来歇脚而已。”党小米说完,挺得意自己秀了个小聪明,若有禅机。老人家似乎心照不宣,啪啪拍手。
老太婆用盖碗斟了两碗茉莉花茶,依还退到院外去。党小米用茶盖擀着茶,指着黄铜的茶船说:“成都、重庆的茶铺都不用这个了,好难得见到喔。”老人家呵呵笑道:“也不奇怪,礼失求诸野。”党小米差点又要给他磕头了。史贞芬还镇定,小心指了指院门问:“那是您孙女?”老家人喟叹道:“是孙儿媳。”她就不好多话了。但党小米又问:“您老该有一百岁了吧?”
“虚岁一百二十一。”
党小米抽了口冷气,脱口嚷道:“不会吧!”
老人家不以为忤,温言问她:“姑娘,光绪大婚是哪年?”
党小米哪晓得这个,就望着史贞芬。光绪大婚,教材上自然不会写,好在史贞芬多年前恍惚读到过,不过已有点吃不准,但这刻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就红了脸,鼓起勇气说:“如果没记错,是光绪十四年,合西历1888年,对不对?”
“对对对……这姑娘学问大!”老人家拍桌赞叹,端起土巴碗叭了一口苞谷酒,抚须大乐,酒珠子滚在胡须上,颗颗晶莹。史贞秀松口气,发觉额角出了毛毛汗。
老人家说:“光绪虽然是傀儡,可毕竟是皇帝,他是慈禧太后抱养的,却管她叫‘亲爸爸’,这位姑娘该晓得?”
史贞芬镇静了许多,并没听说过,但也支支吾吾点了头。老人家又抚须而谈:“因为不亲,所以更要显得‘亲’。假儿子的大婚,慈禧也算动了大手笔,至少是倾了半城半国嘛,那一整个的北京城啊,都成了个戏园子,正阳门到天安门,就是大戏台,热闹得天上的麻雀都赶着往地下落。我爹那时候是恭王府的二管家,也跟在恭亲王屁股后边忙。我妈挺着个大肚子,悄悄带了两个丫鬟去看热闹。天麻麻黑,走到长安街口,烟花爆竹轰轰烈烈地炸起来,我妈啊呀一声,从轿子里跌出来,当街就把我生了出来了。”
党小米拍手叫:“好浪漫,好传奇喔!”史贞芬忙问:“那很惊险啊,你妈没有大出血?”
老人家摆摆手:“我妈娘家是世代太医,外公、舅公侍候过咸丰、同治、光绪三个爷,我妈耳濡目染,什么不懂?这个不碍事。我算生了个好地方、好时辰,恭亲王亲自给我取名,叫隆生,字怀土。”
“那,怎么又到了官渡呢?这么个小地方。”
老人家抿了一口酒碗,目光黯下去,声音也哑了些。“庚子年,八国联军破北京,慈禧卷了光绪帝西窜到西安,我父亲气不过,私自带了一队亲兵去跟洋鬼子巷战,惨死在八大胡同。我妈跟我,还有几个弟妹,孤儿寡母的,北方待不住了,就督率仆人,驾了几架骡车翻山越岭,回到了官渡。官渡,是我们的老家嘛。”
史贞芬严肃地点点头,睫毛噙了泪。党小米说:“那,后来呢?”
“后来,”老人家喟然长叹道,“说来就话长了……我一辈子的故事,说出来也要一辈子。”他抚须、吐气,把一辈子一笔带过了。
史贞芬说:“写下来就是一部百年史,小历史见证大历史。”党小米点头赞同:“对,写下来。”
老人家脸上重又浮出笑意来。“比起这镇子,我这点故事只算一碟小菜了。官渡从前叫鸟镇,鸟就是乌字多一点。浙江乌镇的名气比鸟镇大多了,可鸟镇的由来,比乌镇早了不止几千年。晓得有个姓氏叫有吗,没有的有,镇上一半多人都姓有,我就叫有隆生。历史上哪个姓有的人名气最大呢?”
史贞芬和党小米对视一下,摇摇头。
“有巢氏。有巢氏就是我们的先祖。皇帝和蚩尤大战时,我们这一支为避兵祸,就从中原辗转南下,到桃花江边安了窝,总算是出逃的飞鸟找到了一个巢,所以,就给这窝取名叫鸟巢,后来叫鸟镇……你说多少年?李白说得好,‘尔来四万八千岁!’”
“可怎么又叫了官渡呢?”
“抗战时,为了对付日本飞机的轰炸,江那边建了美军的飞机场,公家在江边设了官渡,往来运送人员和物资,日子久了,官渡就叫得比鸟镇还响了。”
党小米瞪圆了眼珠子:“好有积淀啊!写下来,写下来,这才是史诗,”她指着史贞芬,“你来写。”史贞芬吃了一惊,忙摆手:“我咋个写得来?”
就在这时,院墙根下有个影子一闪,老人家大喝:“咋个躲躲闪闪的,闷娃?!”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过来,光脚板,提了鱼竿和鱼篓,篓子里边啪啪响。“这是我孙子的小外孙……我命硬,比儿孙辈活得长,他们折的寿,都一并给了我,我老糊涂了,多活了几辈子……”老人家挥挥手,“来,闷娃,叫姐姐。”
党小米眯眯笑,史贞芬忙说:“该叫嬢嬢的,我女儿都十三了。”少年瞟了眼老人家,支吾了两声。党小米看着闷娃,觉得他是闷得可爱的,圆脸、圆眼睛,皮肤晒得黑黢黢油亮,一张开,牙齿却雪白得扎眼。“你也姓有吗?”党小米问他。
“他爸是入赘的,他随母姓,自然是姓有了,”老人家代闷娃回答,“有大谋。”
“阴谋的谋吧?”
“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那个谋。”老人家指着闷娃的鱼篓问,“钓到了?”鱼篓里又是啪啪几声响。闷娃点点头。老人家抚须呵呵笑:“鱼知贵客来,争相来上钩。你们有口福了,中午就吃到桃花江鲤鱼,豆瓣家常味。”党小米凑近鱼篓瞄了瞄,两条鲤鱼各有斤把重,一条灰,一条金,看得她又眯眯笑。史贞芬有点不相信:“桃花江还能钓到鱼?”桃花江穿城而过后,水脏得发臭,早听说江里连片鱼鳞都没了。
“水生万物,咋会没有鱼?环保主义者瞎咋呼,都把问题夸大了。”老人家说着,多看了党小米两眼,就像晓得她的底细。她自然想起包大卫,心口酸了酸。老人家又说:“是水都能钓到鱼,就看你下什么饵。”说完,冲闷娃一扬手,闷娃就提了鱼篓进厨房。
午饭前的空闲里,老人家带着她俩到几间屋里转了转。他柱了根杖头包铜的手杖,虽说一百二十一岁了,步子倒是硬朗得很的。应党小米要求,先看了看谷仓。小说、诗歌里,谷仓是个浪漫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光线暗暗的,倒是陈粮丰裕而熟透的味道,让史贞芬很感慨。老人家说:“道士讲断食、辟谷,瞎胡闹。我每天喝一碗自家烤的酒,手脚有力,眼睛有神,为什么?酒乃五谷精华啊。”党小米连连点头,想起路易十三,那么贵,烧包才喝那玩意。
还看了堂屋。堂屋里供着一张祖先牌位,墙上一幅画,倒不见古旧,但模样挺古怪,几分像《山海经》插图,大概就是有巢氏?地上躺了口柏木大棺材,没上漆,散发出柏木的清香。老人家说,这是他的第三口棺材了,第一口是乌木的,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时烧了,第二口是楠木的,“文革”时劈了修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舞台。这第三口保住了,但也没用了,人死了都进火葬场,一股青烟就羽化了。说完,他用手杖敲敲棺材,嘭嘭地响。
最后是老人家的书房兼卧室。屋子很敞亮,撑开的花窗,几笼毛竹,竹后就是桃花江,能听见哗哗的水声。靠窗有一张带八根柱子和双层踏板的雕花老床,床边向窗,立着一组折叠小屏风,共有七扇,尺把高,精致、古旧,旧得恰到好处,画着湖水、长亭、远山,阳光从窗外进来,落到屏风上,黄灿灿闪烁。她在文博集团待过几年,这玩意还是头一回见到。“好好看喔,叫什么呢?”“叫什么倒不打紧……姑娘读过温庭筠的《菩萨蛮》吧?”
党小米大一时立志写诗,有些底子,就说:“是那首小山重叠金明灭吧?”
老人家笑道:“姑娘学问大……可惜好多人不晓得小山重叠是什么。”他拿手杖指着小屏风,“小山重叠就是它嘛!”党小米哇了一声,差点把墨镜摘下来看个够:“是唐宋文物吗?恭王府带出来的旧物?”老人家笑而不答,只说小屏风原先共八扇,“文革”中东藏西藏,有一扇藏没了。
床边立着两堵博古架,摆满瓶瓶罐罐,还有十几部线装书。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字,楷书,跟院墙上写的字体很相似:
苦瓠连根苦
甜瓜彻蒂甜
有隆生怀土百岁自书
史贞芬问老人家:“您修禅吧?”她想到冯了凡给她题的词,心头好多烦乱和纠结。
老人家笑而不答,只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禅是什么?”
“平常心是禅。”
“平常心又是什么?”
“屙屎拉尿,穿衣吃饭,困了睡觉,想喝酒时就喝酒,不想说话即哑巴,”他用手杖冲着博古架、小屏风扫了一扫,“若我喜欢我就买,若有爱家我即卖……愚者笑我,智者懂我,此即平常心,平常心即禅。”
史贞芬听了,尚在沉吟,党小米拍掌笑起来:“老人家,您的意思是,这些古董可以卖给我们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