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5 五、青春小痘痘
五、青春小痘痘

史贞芬给党小米打电话的理由,并不是为了给她念冯了凡的题词,也不是为了戴金碧借钱。钱的事,已经解决了,就卖皇城广场的那套小户型,原本是投资未来的,可没现在,哪有未来呢?“反正也赚了,反正我们的一切,”戴相国说,“连命都是Anna的,就是卖血也不能让Anna受委屈,今天给她,明天给她,不都一样吗!”

那个电话打得其实没理由,不是理由,是一股轻快的冲动,这冲动史贞芬好多年才能(偶尔)体会到一次(也许,一次也不曾有过?)。那天下午,她抱了冯了凡题词的备课本去给生物系上现代史。学生坐了不到小半个教室,几乎都埋了头睡觉、交谈、读小说。只有一个男生在目光炯炯地看她,嘴唇、额头都长满了青春小痘痘。史贞芬注意到,每回上课他都是这样的,看着她,好像在分担她(的悲哀)。她是有点悲哀的,又有点温暖,只有一个人听课,好歹还有一个人。

她讲的是抗战时期重庆大轰炸。下课铃一响,学生一哄而散。她埋头收拾茶杯、教材、备课本。那个长青春小痘痘的男生走过来,一手背在身后,叫了声:“老师好。”她抬头微笑了一下。“老师,你是史学家,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大轰炸之后,除了留下废墟,还留下了什么?”她一时语塞,脑子飞快地搜寻,却没有结果。她应该给他解释吗,大轰炸不是我研究的重点,我可以给你谈谈宝塔山?但她红着脸,说不出话。男生笑了笑,说:“还留下了它——”他把手伸出来,是一张黑白印刷照:大轰炸的废墟上,宋氏三姐妹正在视察。照片的颗粒比较粗,但三姐妹的风仪还是清晰可见的。

“你就像宋庆龄!老师。”

史贞芬一愣,他已经跑走了。

照片是从图书馆的画册上撕下的,还带着发毛的裂口,这会儿平静地躺在讲桌上。史贞芬带些恍惚,把它夹入备课本。教学楼外,林荫道上学生如织,她步履小心,仿佛怕被一下子撞翻。她回了家,在沙发上坐到天色麻麻黑,心底才忽然涌起一股温煦的和风,温煦而愉悦。她急切地想照穿衣镜,但又不敢照,生怕刚抓住的感觉,倏尔一下又不真实了。何况,戴相国在重阳节买的打折穿衣镜,有点变形,总把人压扁又压胖。

晚饭时,她问戴相国:“宋庆龄好看不好看?”戴相国说:“好看。”“宋氏三姐妹中,哪个最好看?”“没想过。”“那,想想嘛?”戴相国把一只红烧花鲢头夹给戴金碧,笑道:“Anna最好看。”戴金碧把筷子一拍:“讨厌,又是鱼头!我要吃三文鱼!”戴相国脸上一怒,转眼赔笑:“鱼头补脑,鱼眼明目……好好好,明天我就去伊藤洋华堂给Anna买。”

史贞芬埋头吃饭,不再说什么。晚饭后,她陪女儿做作业。

戴金碧边做作业,边听mp3。所谓陪,就是拿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今晚她翻的是备课本,把夹在本子里的老照片,看了又看。先看觉得一点都不像,再看,还是有些像,越看越像……“妈妈,你笑什么?”她吃了一惊,脸上烧起来。半晌,她说,“想到一个可笑的人。”“谁?”“哦,你干妈。她总是很可笑,对不对?”“我也想到一个可笑的人,他是个《三国》迷,今天还考我什么是官渡之战呢。讨厌,我哪儿有兴趣!我是女孩子。对不对,妈妈?”史贞芬笑笑,算是认可。可戴金碧又说,“妈妈,你是历史学家,你给我讲讲官渡之战嘛。”史贞芬脸上还挂着笑,却已有了些茫然。

官渡之战,史贞芬复习高考、大二上三国魏晋南北朝史,都是背得烂熟的。后来,她再没去重温过。依稀只记得,战争有两方,一方是曹操,一方是袁绍,官渡是地名,好像在河南。但要这么讲,等于是没讲。她说:“改天吧,你先做作业。”戴金碧哼了一声,就像看破了妈妈的秘密,把耳塞塞回去,脑袋随着节拍在摇晃。

戴相国洗干净碗筷,替下史贞芬。她去书房上网,查了“官渡之战”,条目好多,一类是干巴巴词条,跟从前差不多。一类是讲故事,情节复杂得头痛。她再浏览,却搜出一个“官渡镇”,居然就在本市五十公里外,桃花江下游,没开发,是个冷去处。她咕哝声“有意思”,转而又查“宋庆龄”,词条多如牛毛,她点图片,图片琳琅满目,她一张张看,总也看不够。后来,忍不住,给党小米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却又不好意思说“宋庆龄”,只把冯了凡的题词给念了。没想到,党小米刚刚(又一次)被男人抛弃了。

第二天是4月30日,史贞芬没课。她心情好,上午开洗衣机洗了两缸衣服,还为北方师大的近现代史教材写了几百字。午睡没睡着,下午不想写了,上网又点宋庆龄图片看,看得头昏眼花,却是满心欢喜的。后来,她去了西校门外的农贸市场,要亲手给丈夫和女儿做一顿好吃的。

这是她婚后头一回进农贸市场。上百个摊位,堆满新鲜的菜蔬,水淋淋发亮。活水池里,鱼在蹦跳。购物者比鱼还多,噪声嗡嗡响……她有一点惊慌,还有更多的欢喜。她看中了红彤彤的甜椒、肉乎乎的鸡腿菇,这都是Anna爱吃的。但摊主上厕所去了,她就在摊后站下来,很有耐心地等。过来一对小两口,也许是在外租房的学生,两个人都穿牛仔,趿拖鞋,小伙子戴了根金项链,女孩子十个指甲涂成了墨绿色。平日史贞芬见了这种人,自然躲远点,此刻却友好地跟他俩笑了笑。

小伙子捡起甜椒问:“好多钱一斤,姆姆?”

史贞芬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女孩子一口重庆口音,直爽,不耐烦。“仔儿,这儿的老姆姆都不讲价的……姆姆,称一斤甜椒、两颗西红柿、一窝莲花白。”

史贞芬摇摇头,嘴里突然干得说不出话来。小伙子翻了翻菜,又问:“姆姆,有芫荽没有呢?要二两。”

“我,不是姆姆……”史贞芬终于嚅出半句话。

女孩子露出鄙夷来:“你卖菜,你啷个不是姆姆呢?”

小伙子跟女孩挤了挤眼睛,转脸冲着史贞芬:“你嫌姆姆不好听,那我叫你大姐嘛,小姐更不雅。”

史贞芬浑身哆嗦,埋头就走。

戴相国回家,见史贞芬在沙发上蒙头大睡,问她是不是病了?病了赶紧去医院,家里也有药,阿司匹林、维C银翘、藿香正气水,应有尽有的。她支吾说,头痛,睡一睡就好。戴相国不放心,又来揭她脸上的毯子,她大叫:“不要动!”戴相国吓得像碰了一块烧红的炭。

史贞芬晚饭也没吃。她心里骂了一万遍无耻、流氓、骗子、混混……她当然骂的是青春小痘痘。他恶作剧地羞辱了自己。他怎么能!

戴相国回家前,她还照了穿衣镜,就像存心要作践自己。她看见镜子里有个又扁又胖的姆姆,笑着看自己,刻毒、挖苦地嘲笑。宋庆龄?卖菜的姆姆!

父女俩挤在沙发上看五一晚会时,她在书房给党小米打了电话。她本想很自嘲地把这件事说给党小米听,就当是笑话。但刚叫了声“小米”,眼泪就不争气地滚出来。有这样的笑话吗?

党小米问她:“怎么了?不是也被男人抛弃了吧?”

她扑哧笑了一声。始乱终弃,没乱,又何来弃?她笑笑,笑了依然是伤心。“小米,你带我出去玩玩吧,明天。”

“你想宽慰我?”

“……”

“去哪儿呢?黄金周,到处人挤人。”

“官渡。我刚查到的,没几个人晓得。”